从前年冬天开始我就知道我妈要退休了。那时我面试过了秦皇岛的一家医院便没再找工作，正好我妈要退休了，便跟爸妈设想规划了一个靠海产品发家致富的“大计”，谁知后来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我还是留在了天津，这个大计也就搁浅了，我妈退休的事好像也杳无音讯了。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关于退休的话题在我家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我妈开始计算退休到来的时间，然后担忧退休之后该做什么。我们劝她放轻松，不要着急，也该休息了，她直说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定要做点什么才好。于是我们就象征性的给她出谋划策，每次她都说这个好那个好，至于能不能实施，该怎么实施，从来没有下文。转眼就到了今年年初，三月十一号，我妈领了退休证，我打电话给她说，恭喜你退休啦，终于能休息了。她洋洋得意地说，我还不能走，单位交接的人没来呢，我还得干满这个学期，不跟你说了，我这儿正忙呢。电话很快挂断了，我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心里五味陈杂，真的，我妈从来没有这么地热爱工作。
以前在我还有寒暑假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家。我爸早出晚归一贯如此，我哥在外地上班不回来，我妈呢，明明有寒暑假，但还是很忙，今天要去教育局一趟，明天要去信用社一趟，就算是在家也总有人打电话问她工资什么时候发啊，这个月涨了多少啊等等一系列问题，我妈经常抱怨自己没有假期，没有时间陪我，没有时间整理家务，没有时间腌咸菜整理园子，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天了，也是开学将至，又要忙着新学期的事了，她就像是一个上了劲儿的发条，时快时慢地转着，但从不停歇。那时候我妈常说赶紧退休吧，这活儿爱谁干谁干，然后我就跟着在心里默念，赶紧让我妈退休吧，这活儿爱谁干谁干。
七月十一号中午我哥给我发微信，他说，妈妈退休了在家哭呢，你一会儿打电话安慰安慰她。我说，好，知道了。过了半小时左右，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她声音低沉，怏怏地。我语气轻快地说，妈，今天退了？想哭就哭，哭过就好了。我妈一听，声音就颤抖了起来，你哥跟你说了？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难过呢，我越想越难过。我依然轻快地说，妈，我理解你，这都是人之常情，我从学校毕业都哭呢，你这上班三十多年了，肯定有感情的嘛。我妈抽抽鼻子，嗯，但是在办交接的时候我没哭，我才不让他们看出来，还说晚上给我欢送聚餐，哼，我才不去呢！我也没给你爸电话，他老跟我说什么退了就退了，能休息是好事，这道理我不懂吗？就他懂似的。我能想象到我妈在那头愤愤地表情，但还是笑起来，对对对，道理你都懂，但你现在就是想哭，对不？那就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不过我爸也没说错嘛，他是为你好。我妈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但还是叹了口气，是啊，以前想退现在还舍不得，幸好现在是暑假大家都不上班我心里还好受点儿，人啊，都是贱皮子。挂了电话我擦了擦眼睛，幸好没有让我妈听出来。
大四实习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个科室一个老师准备退休，是个脾气很好很温柔的老师。那几天她总是一会儿交代这件事一会儿交代那件事，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她跟我说自己上了多少年班，这些年科室有什么变化，上班最近几年有多力不从心，我附和着说，现在您这要退了，终于清闲了啊。她赶忙地说，哎呀，你不知道，我家里还一堆事呢，我这还是不得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儿呢。我看着她，整个眉飞色舞，完全感受不到因为“不得闲”而带来的苦恼。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天，她来得很早，连每天都喝的茶都没有泡便开始整理东西，然后事无巨细地交代事情，大概是感觉终于没什么可以收拾可以放手的了，她终于坐了下来，其实我今天可以不用来的，她说。但我还有点儿舍不得，三十多年啊，以后都不用来了。我一时语塞，没有说话。第二天，她没来，再之后，我也出科了，再没见到她，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她说的那么忙，那么，充实。
看《请回答1988》的时候，有一集德善的爸爸被名誉退休了，虽然这个倔强的成科长什么都不说，但大家都知道其实他心里很难过也觉得很对不起，作为家里的支柱，他希望自己还能多干几年，多攒些钱给儿女，无所事事让他觉得很迷茫，再多的退休金也不能让他释然，但还好，他有一个理解他心疼他的妻子，还有三个爱他的儿女，银行没有给他办一个像样的欢送仪式，他们家里人好好给他办了一场，很温馨很感人，那个桥段我看了很多次，每次都让我热泪盈眶。我想这是一种慰藉，对自己，也是对家人。聚会结束了，成科长跟妻子坐在外面凳子上聊天，他说，老婆，你听过花无百日红吗？美丽也是一时的，花无百日红，我觉得现在要打起精神做点什么，但那也只是个奢望而已啊，我的人生就这样过完了。妻子说，不光是我们的岁月在流逝，别人的岁月也在流逝，所以，就那样，跟谁诉苦呢就当那样吧。
之前我一直想，我妈现在的焦虑迷茫到底来自哪里？是她那么需要工作吗？是单位真的离不开她吗？不，是她那种“被需要感”被打破了，她的儿女还未成家，她的丈夫还有十多年才能退休，她作为一个突然自由了的人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定位自己，这个发条突然不转了，她看着其他依然在转的发条却使不上劲儿，就像被抛出了一个即行轨道的行星，是无奈也是苦涩。辛苦惯了的人，连休息都变得辛苦。
作为一个很讷的人，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有效地宽慰我妈，但还是想把电视剧里成科长说的这句话送我我的老妈：我以为叶子掉了，就完了，可是，叶子掉了之后又结果子，我一时忘了那个，只顾着可惜我的叶子掉了，我没看到那一点。虽然被公司辞退了，但养子女，真的是，真的是很成功啊。
妈妈，你已经很成功了，不用那么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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