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英子费了好大劲才从阁楼放废旧书本的柜子里翻出了这个笔记本，硬面的，扉页落款是：米雪，1997.5.4，字迹清秀；内页却是一片空白，泛黄的纸张浸润出时光流过的陈旧味道。“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被我漏掉了。”英子固执地一页一页翻开来。

彼时，英子上初二，班里流行起交笔友，女生们很是热衷，常常聚在一块儿神秘兮兮地说笑。英子总是饶有兴致地看她们卷起花花绿绿的小册子，斜倚着脑袋，神情陶醉地听旁人絮叨；抑或大力一推，众人哗啦如同多米诺骨牌作势倒下去，笑声“轰”一下在教室里炸响，张扬却青涩；又或者埋头耳语，冷不丁慌张地瞟一眼四周，继而捂嘴偷笑，那样子好像奸情得逞了似的，透着一股子隐秘的快乐；更有甚者举起一张粉红色的信笺纸，刚刚念出“亲爱的”三个字，立马一群人上去哄抢，势必要揪出后面那个某某某才肯罢休！

这样闹腾的场景，几乎天天上演，英子看久了，心也跟着痒起来。她知道那些花蝴蝶般的彩色信笺是写给笔友的，也知道笔友是从那些花花绿绿的青春刊物上找到的，还知道交个笔友是件多么拉风的事啊，至少不会在同桌纠结信笺纸该用粉红色还是浅紫色的时候，无比白痴地冒出一句：“写信啊？就用那种普通的白色信纸呀！省得伤脑筋，还不贵！”

简直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笔友笔友，以笔会友，情比金坚，谈钱就伤感情了。

英子也想谈一场写在纸上的友情，可她生性胆小自卑，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始，她害怕自己从一堆杂志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那么一个人给不了她足够的情感回应，害怕自己的热情在等待回信的遥遥无期里抑或是只言片语地客套敷衍里消磨殆尽，所以，她始终没有勇气去开启一段毫无根基的友情。

那有根基的友情呢？她想到了米雪。

英子翻到笔记本倒数第二页的时候，在页脚位置发现了一行小字，仔细辨认，是一个家庭住址。她激动地抱了笔记本跑下楼去，6年了，如果米雪没有搬家……来不及多想，她要给她写信。

纵使她们的友谊根基早在6年前就已经建立了，可真要写信联络，这其间的荒芜岁月又该用怎样的开场白来填补呢？英子陷入了一片回忆里，无数熟悉的画面带着时间标签“嗖嗖嗖”快速倒退，最后定格在1997年5月4日。

那天，小学三年级的英子戴上红领巾站在长长的队伍里，和同学们一起边鼓掌边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夹道欢迎的队伍排到了校门外百米远，足见校方对这场与区里实验小学联合开展的“手拉手，献爱心”活动的重视。而米雪就来自实验小学。

“手拉手”小伙伴都是老师提前配对好了的，英子把“米雪”两个字写在手心里反复念着，然后在操场观看文艺汇演的时候，找到米雪拉了她的手挤在了一张凳子上。

小孩子的友谊就这么简单，老师指着你们俩说，你们拉拉小手，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就好像父母那一代人的婚姻，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对未曾谋面的新人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往后有再多的磕磕绊绊，似乎也可以携手白头。

小小的英子把“友谊”二字看得比天大，笃定可以天长地久。

她带米雪回家吃午饭，妈妈夸米雪漂亮，个子高，她挺直了身板悲哀地想，这就是城乡差距。下午去学校，米雪指着小路两旁不知名的野花一个劲地问，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啊！还有那边的，过去看看！她被米雪强烈的好奇心牵引着，突然觉得这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花花草草原来那么美。

临别时，米雪送给英子一个硬面笔记本和一支自动圆珠笔，英子长这么大还没用过这么漂亮的文具呢，她捧在手里如获至宝，格外珍视。她想着要赶快把字练好，然后用这只笔写日记，把笔记本填得满满的，每一页都是她想说给米雪听的小情绪。

后来，“六•一”儿童节那天，英子带着爸爸提前买好的礼物，随学校联谊的队伍去往实验小学，再次见到了米雪。她把礼物郑重地交给米雪，那同样是一套文具，可她在笔记本里夹了一张照片，意义就不一样了。就好像小王子和他的玫瑰，他给她浇水、捉虫、松土、罩上玻璃罩子挡风挡雨，他精心照料他的玫瑰，那么这朵玫瑰对于他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了。英子也是这样想的，那个年代的彩色照片还很少见，她拍了一模一样的两张，其中一张送给米雪，是想着以后的荒芜岁月里，能被人以友谊之名时时记起。所以在送出的一霎那，有种义结金兰的仪式感。

那天之后，英子再也没见过米雪，她把米雪连同她们的友谊藏在笔记本里，藏在圆珠笔里，这样或许可以睹物思人吧！只可惜她的字一直写不好，实在不忍心糟蹋了笔记本，所以至今一个字也没写。而那支圆珠笔呢，英子简直要爱不释手，上课拿在手里按下去再弹回来，下课献宝一样在同桌面前炫耀，就连上厕所都要带去解解闷儿。80年代的小学厕所还是蹲坑的旱厕，终于在一次蹲坑的时候，圆珠笔很不幸掉进坑里了。英子先是一惊，回过神来，怀着对友谊的无比敬畏伸出两根手指头拈起了这只笔，用纸包回家，放肥皂水里洗了洗，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如此反复，直到闻出淡淡香味儿。后来，圆珠笔在英子的过度把玩下终于变得缺胳膊断腿了，再后来与她们的友谊一起，散落在某个角落，渐渐被遗忘。

失落的友谊总有一个人要先迈出第一步，另一个人才有可能迈出剩下的九十九步，彼此靠近，从最陌生人的熟人变成熟透了的朋友。

于是，写信，贴邮票，寄信，英子几乎是一气呵成，心满意足地开始等待回信。她想象着米雪收到信后的惊讶，欢喜，哼着歌转起了圈儿，又呼啦翻出一张旧照片，细细地看。照片上，9岁的英子梳了两个羊角辫，站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里笑得腼腆。

她想着米雪应该还住在那条巷子拐弯处的两层小楼里，她记得“六•一”儿童节的那个下午，她随米雪顺着楼梯上去，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过一本故事书，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天空下起了糖果雨，大颗大颗的糖果簌簌落下来，大人和小孩乐得手舞足蹈。她还在阳台上见过一盆栀子花，细长细长的花瓣，不同于她所熟识的卵圆形花瓣，米雪告诉她，那是日本栀子花。

这些细枝末节，被悄悄刻在英子的脑海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刻越深，也越发清晰，直到显现出“友谊”二字，方才掂量出厚重，忽然就感动了。

一个星期后，英子如愿等来了回信。她欢呼着、雀跃着，她终于和那些她曾艳羡过的女生们一样，怀揣一颗蠢蠢欲动的少女心，悄然盛放。

米雪在信里说，那年她小心翼翼地留下了家庭住址，是希望对方能好好珍惜她送的笔记本。笔记本写到倒数第二页，稍加留心，就能辨认出页尾的一行小字。她并不奢望英子会写信给她，可万一哪天需要这么一个地址呢？所以，她处心积虑，6年后，终于等到了英子的来信。

看吧，对这两面之缘念念不忘的又何止英子一人，还好，她们以纸笔为媒，拾起了这段失落已久的友谊。

升入初三后，女生们忽然就消停了，她们埋头奋战在做不完的题海里，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些呼朋引伴八卦笔友的热闹场景了。大多数以中考在即，学业为重，中断了通信，少数还在坚持的也都是像英子这样，躲在一尺来高的书本后面，瞅个没人的空档，摊开信笺纸悄悄写上几句，跟做贼似的，刺激，快乐。

英子和米雪保持着每月两封信的通信频率，熬过了中考，接着是高一，高二，很快又升入高三。4年了，身边很多朋友走着走着就散了，而她们还能一起走到现在，真好！

此时，英子念普通高中，米雪念重点高中。小城很小，骑上单车，一上午就能逛遍大街小巷，可那么多年过去，她们却像是约好了一样，无比默契的，只写信，不见面。

英子写信说：“再见面的话，你肯定认不出我了。”

米雪回信说：“那可不一定，我还保留着你小时候的照片呢！能有多大变化？！”

英子立马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又写信：“那张照片我也有的，现在找不到了，都不记得我小时候长啥样呢！”

米雪回：“下次寄给你瞧瞧！英子，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考上武大，等到樱花盛开的季节，你把照片重新送我一次，好吗？”

这算是她俩的约定吗？一起考同一所大学，然后顺理成章地见面，没有什么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了。英子瞬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更加发奋图强。

然而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

这天，英子的一个初中同学邀请她去她的学校看春季运动会，那学校正是米雪所在的重点高中。中午，英子在食堂买了一碗汤面边走边吃，经过女生宿舍楼转角处的时候，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女生撞了一下。尽管英子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上的一次性碗，可汤面还是被撞出了大半，溅在女生的白色外套上，星星点点的油腻汤汁，再挂上几根面条，看着格外辣眼睛。

英子抬头刚准备说“对不起”，却见那女生身形高大壮硕，话一出口感觉地面都要抖三抖，她早就炸毛了：“你TM走路没长眼睛啊？老子才买的新衣服就被你泼了脏水，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出门寄个信也能碰到你这么个扫把星……”正是吃饭的点，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纷纷侧目，聚拢，顺带指指点点，上演了一出“中国式围观”。

女生骂得更起劲了，甚至还动起手来推了她一把。英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欺负过，顿觉天旋地转，跌坐在地。她胸口憋着一股无名火，急待喷薄而出，可她看到了女生散落在地上的信，所有的愤怒、羞辱、委屈最后都化作了眼泪，噙满眼眶。因为信封上的地址，分明是米雪写给英子的，还有一张照片，从没封口的信封里露出了一大半，又分明是小时候的英子。照片里原本笑着的脸上因为溅了几滴汤汁，此刻难看极了。

我不就是那个难看至极的小丑吗？英子觉得她的处境简直跟小三儿上位不成，反被凶神恶煞的原配揪住当众羞辱的场面是一样一样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呢？英子脑袋里嗡嗡一片，心却静成了一湖死水，她看着水里倒映出的面目模糊的自己，一遍遍追问：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可能是米雪？那个写了好多好多封信的米雪？那个说要一起考武大的米雪？

几天后，英子果然收到了米雪寄来的照片，正是那张惨遭毁容的照片，脸上挂着油腻汤汁，惨兮兮的样子，真是讽刺。

然而更加讽刺的是，米雪对照片被毁这件事只字不提，她选择性失忆了，却近乎讨好地赞美英子小时候长得特标致，一定是从小美到大的，她常常幻想在武大的重逢，她好想一睹芳容。

英子胃里一阵难受，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写最后一封信，她以高考时间紧压力大为由，暂停一切与高考无关的活动，包括给米雪写信。

米雪的最后一封信依然鼓励她，依然想见她。

此后，再无往来。

故事到了这里应该就结束了吧，英子原本就是想交个笔友写写信聊聊天慰藉慰藉感情的，现在感情慰藉不了，幼小的心灵反而受到了创伤，那就到此为止吧！于米雪也算是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相见不如怀念，多好！

可她们到底还是相见了。

英子后来如愿考上了武大，四月樱花开到荼蘼的时候，系里组织联谊。简单介绍后，她的目光穿过躁动的人群，与一个叫米雪的女孩平静对视，那一眼，似曾相识。

游戏环节玩真心话大冒险，男女搭配，米雪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和英子一组，玩的是真心话。

米雪：你曾和谁有过什么约定吗？

英子：有过。

米雪：和谁？

英子：她也叫米雪。

米雪：什么约定？

英子：我们说好要一起考武大的。

米雪：然后呢？

英子：然后见面。

米雪：还有呢？

旁人都看得出来米雪有点咄咄逼人。她身材高挑，化了淡妆的脸蛋儿真是精致，雅而不俗。她看向英子的视线略微俯视，她是高傲的，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凭什么？以为她减肥了整容了就可以继续伪装下去？英子憋了一肚子气，像慢慢吹胀的气球，气鼓鼓的，只需一根刺轻轻一戳，就会“咻—— ”统统发泄掉。

她等到了那根刺：“没错，你不就是要我把照片重新送你一次吗？No Way！你忘了春季运动会那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的羞辱吗？照片弄脏了你没有丝毫歉意，原封不动地寄给我，还假惺惺地赞美一气，睁眼说瞎话吗？你想见我，你让我再怎么去面对你？以朋友的身份吗？不，我做不到！

米雪懵了，如果英子说的都是真的，那这简直就是天大的误会。“我的信一般都是放假回家去附近邮局寄的，那封信因为急着把照片寄给你，就没等放假，让班上一个走读生中午出去帮忙寄了。”她解释得波澜不惊。

众人唏嘘，敢情这是俩女生闹矛盾了，误会嘛，说清楚就好了呀！

英子尴尬地张了张嘴，快速梳理了一遍和米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除去这场误会，她们归根结底不是一路人。

于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相见了却再也不会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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