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隋明明的声音慌张而急促。
“小九,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你那只黑猫吗?”
我睡眼惺忪的看看表,才凌晨三点,“什么黑猫啊?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没有做噩梦,我说真的,你好好想想,那年,下雨,我们去上学,我滑倒了,后来,你又养着,就是那只黑猫。”
那只黑猫?
我一下子坐起身来。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转到邻村上学。两个村子离得很近,只隔着一片果园,一条土路贯穿其中,连接着两个村子,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
那时候上学都是自己走路,不用约定,等到了村口,一起上学的孩子们就都汇集到一起,大家一路跑跑闹闹,十分欢乐。
秋天的某一天,下了一整晚的雨,到早上还没有停歇,路面变得非常泥泞。因为下雨,大家都披着麻袋或者塑料布,提着鞋子走路。小孩儿都喜欢踩水洼,招猫逗狗的年纪,特别是人多的时候就更不安分,故意把水花踏的特别远,弄旁边的人一身水,你来我往,一会儿就都嬉闹起来。
闹了一阵,最吃亏的是隋明明,他胖,总是躲闪不及,身上差不多都湿透了。这时候,隋明明大喝一声往一个大水坑跳过去,想借助体重优势制造一个巨大的水花,好让所有人都被溅湿。
想法很好,时机也不错,只是他落下去的时候没控制好重心,脚底往前一滑又腾空,在空中转体180度,脸朝下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个大马趴。水花很大,伴随着“嘭”的一声,他落在坑里,坑里的水全溅出来了。
旁边的人笑的前仰后合,隋明明没有理会,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泥水,自己爬起来就在脚底下摸索,一会儿手里举起个黑乎乎水淋淋的东西。
“就是你,害我摔得这么惨!”说着,气急败坏的就要往地上摔。
我眼尖,看到那团黑影里有一双黄澄澄的眼睛。
“等会儿!”我紧赶两步,一把夺过来。
是一只小奶猫。
隋明明电话里说的那只黑猫,怎么可能是那一只猫呢?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急切的问他:“你怎么肯定是那一只?”
“他的右后腿当时被我踩断,后来不就一直瘸着嘛!”
是了,那只猫的右后腿瘸了。
“你现在赶紧去‘六个半’咖啡店(长大后经常与隋明明闲聊天的地方)等我,我很快就到。”
那只小奶猫全身泥水,在我手心里瑟瑟发抖,时不时舔舔嘴巴,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我。隋明明刚刚落地的一瞬间,就是踩到了这只从旁边窜出来的小猫才滑倒的。我把它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也看不出哪儿受伤了。看样子它还很小,分不出是家养的还是野猫,我往两边果园的篱笆里瞧了瞧,希望能看到一只大猫的影子,可是没有。还得去上学,没办法,我用上衣给它擦了擦身上的泥水,把它放进了书包里。它安安静静的在书包里待了一上午,中午放学路过果园,我又留意了下四周,还是没有大猫的影子,只好先带回家。
一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小猫一直养在我家,也长大了不少。它通体黑色,没有一根杂毛,两只眼睛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只是右后腿一直瘸着,不能跑跳,当时应该被隋明明给踩断了。
都说猫是很高傲冷漠的动物,但从这只猫身上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出来。我一直相信,动物都是有心的,分得出善恶好坏。痊愈之后,除了吃饭,它就安静的趴在我房间的窗台上。我在家的时候,它就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十分亲昵。我出去玩的时候也带着它,不管去哪,它总是安安静静的待在我的身边。就连曾踩断它的腿的隋明明到家里玩,它也没表现出丝毫的敌意。都说黑猫不吉利,我父母话里话外也提到过,只是看我格外喜爱,就没再说什么。
眼看就到年关了,村子里过年的气息渐渐浓厚,闲了一冬天的人们又开始忙碌,屋里屋外,打扫清理,杀猪宰羊,置办年货,一整年难得一见的肉类,还有其它好吃的点心糖果之类的,各种诱人的味道飘满了每条巷子。恰逢又下起了大雪,到处白茫茫的,给年关覆盖了一层童话般的颜色。
黑猫就是这时候失踪的。
我娘说,猫不认固定的主子,哪家有好吃的,它就去哪家,这不到年关了,不定去谁家吃好东西去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
一进咖啡店,隋明明就从角落的座位上站起来冲我招手。
他神色慌张,坐立不安的。
“你看见它了?”我问道。
“对啊,错不了,除了那条腿,就那神情,一看就是它。”
“在哪看见的?”
“我家。”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做了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明明,你说,那年快过年的时候,黑猫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呢?”我盯着他问出了我多年来的疑问。
黑猫失踪了之后,我曾经有那么一阵,总觉得隋明明咽不下被摔在水坑里那一口气,可能对黑猫做了什么,今天一提黑猫,这个想法又回到脑海里。
他的眼神有点躲闪。
“跟你有关,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来,急眼了,“九儿,这可跟我没关系啊!”
“那它现在为什么去你家?”
“我也纳闷啊,这不是找你商量嘛!”
“还有呢?”我总感觉他知道点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两手交叉,认真的看着我,“九儿,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都告诉你吧,我就怕你这么想。这一说都二十多年了,其实当时它失踪了之后,我又见过它,就在它失踪后不几天。”
“在哪?”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村西头,陈家屋后。”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唯独村西头陈家被阴云笼罩,陈家爷爷去世了。
村里的红白事都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料理,谁家遇点事,就都赶来帮忙。雪已经下的很厚,陈家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我们小孩子什么热闹也凑,也都聚到大门口往里瞧。大人们忙进忙出的,也没空搭理我们,只要我们不碍事,就由着我们在那儿。
从门口看进去,院子中间搭了一个很大的灵堂,停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在一旁搁着,棺材底下由长凳架着,棺前放着小桌供着香火,点着长明灯,两旁挂着白色的灵幡,下面跪着陈家的子女。抛开迷信的说法,为离世的老人守灵守孝这种行为,本身表达出的是对逝去的生命的尊敬,更是面对亲人已逝的现实时,对自己悲痛心情的一种寄托。按照习俗,这第一天第二天是不能钉棺的,遗体整装入棺后,要停灵三天。之所以要停灵,是因为人死后,灵魂不愿离去,所以子女要在灵堂内守灵,守着离世之人逗留的魂魄,直到第三天才钉棺入土。
事情就出在这儿了。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整理了一下隋明明听来的描述。
到了晚上,帮忙的人都各自散去,只留下本家的男的大约五六个人在灵堂守夜。冬天的夜很长,雪在白天停了一阵,傍晚又飘起来。灵堂用毡布和草帘子简易的搭了搭,四处透风,又加上下雪,虽然中间点着火盆子,但还是被冻得不行,于是其中一个提议去拿点酒喝喝驱驱寒。
一会儿酒拿来了,几个人围着火炉子搓着手喝酒。本来这几个人在白天的时候应付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很疲惫,加上喝了点酒身子暖和了不少,火炉子里面的火又添得很旺,全身上下热乎乎的,慢慢一放松,困意很快就上来了。
因为年关了,不时还会响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别的声音就没有了,几个人刚刚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一会儿,就都睡着了。
按说守夜的人不能睡觉,或者轮流睡,因为要不断往长明灯里添灯油。长明灯不能灭,怕亡者的灵魂迷了路。
大约夜里一点多钟,其中一个睡的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冷,冻醒了。揉揉眼睛瞧了瞧四周,其他人歪歪斜斜的还在睡,火盆子里的火没了,只亮着几点火星子,再看看棺前的长明灯,也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光。他站起来,先奔着长明灯过去,一看碗里的油已经见底了,心里庆幸,幸亏醒的及时,要是灭了一家人不吉利。添了油,把灯芯挑了挑,火苗跳了几下大了起来,这才放下心。
他搓着手刚要转身,突然觉得不对。棺材架在长凳上,前面摆着这个供香火点长明灯的小桌。添油的时候,抬头低头,视线总会经过眼前的棺材。就这么无意中一搭眼,发现棺材空了。
仔细一看,确实空了,心里跟着一惊,下意识四处瞧。
灵堂里很暗,火盆子灭了,只有长明灯昏黄的光亮。一扭过头来,就在他的身后,差不多紧贴着,站着一个人。再一瞧,正是刚去世的陈家爷爷。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直挺挺站着。
“嘭”的一声闷响,其他几个人被惊醒了,棺材前边,一个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另一个直挺挺站在旁边。虽然是自己家亲人,遇到这个情况心里也害怕,几个人呜哩哇啦的都跑出来了。
有几个大胆的拿着棍棒铁锹的结伙再进灵堂,人又没了,不在灵堂里。虽说这几个人大胆,但也没遇到过这种事。越是看不见的东西才越可怕,真要一进来就看见直挺挺一个人站着,倒不是那么害怕了,就怕不知道在哪,说不定什么时候不经意的一回头,那东西就在你身后。所以,进来没看见人,几个人心里就毛了,哆哆嗦嗦背靠背挤在一块儿,手里的棍棒啥的都指着前边,挪着步子转着圈找。
不到半夜的时候雪停了,这会儿雪光映照如同白昼。找着找着,看见眼前雪地上很突兀的一趟脚印,再顺着脚印的方向往远处一看,墙根底下,陈家老爷爷站在那儿呢。
他面朝墙,背对这几个人。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往前。就在这时,其中一个人喊了一声:“有猫!”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眼睛马上到处看。
“哪儿呢?哪儿呢?”
“脚底下,咱叔脚底下。”
定睛一看,果然,从这个角度看,在陈家老爷爷脚的左边探着一个猫头,正往这些人这边看,右边伸出一条尾巴,平着,轻微的上下摆动。身子看不见,看样子正站在老爷爷的两个脚面上。
尸体旁边最怕有猫经过,科学的说法是,刚死去的人身体里还有一些未完全死亡的神经元,而猫的毛发能产生静电,静电会导致神经元运动,让尸体做出一些动作。迷信的说法就千奇百怪了。
那只猫通体黑色,眼睛闪着金黄色的光。
我很久没有说话,隋明明说的这些,我也听说过一些,但都没有提及黑猫。
“你说你在屋后看见了它?那是什么时候?”
“就是诈尸的第二天早上。”
“那你怎么……”
“它死了,看样子是被打死的,就扔在屋后的草垛旁。我怕你伤心,就没告诉你,我悄悄拿到果园那儿,就是一开始它窜出来的地方,把它给埋了。”
我大约都明白了。
“是啊,它的腿那样,跑不动跳不动的。”
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天竟然又下起了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很多年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跟那一年年关一样的大雪。
隋明明兴奋的跑起来,然后一个侧滑滑出很远,像小时候那样。看着他胖乎乎的笨拙的样子,本来沉重的心里不由的轻松了不少,脸上渐渐挂上笑意,童心也泛滥上来。俩人沿着路边边跑边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童年本身最值得追忆的地方,是在我们长大后的世界里,已经不复存在的那份纯真。
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按照猫的年龄,隋明明见到的一定不是真的吧。我宁愿相信那只黑猫现在在另外的世界很好的活着,腿也不再有残缺。忘了从哪看到过,猫有预知死亡的能力,能嗅到接近的死亡的气息。至于它失踪后的几天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去的陈家,已经没法弄清楚了。
第二天一大早,隋明明又打电话来。
他扯着哭腔跟我喊:“九儿,我终于知道那只黑猫为什么来找我了,它这是记着仇呢!早上我下楼梯,本来下了雪就很滑,突然脚下一个黑影,吓得我一脚踩空,摔下来了。现在我在医院,医生告诉我,我右腿骨折了!”
我很想表示一下同情,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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