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脑海里搜索我的十三岁。
十三岁的我,读初三,因为读书较早。成绩略显马虎,懵懂、天真、倔强、还有点傻。上课走神睡觉,下课看闲书看小说,周末钓鱼捉蟹,偶尔穿插男生表白,接受外公外婆指示扮双面间谍刺探舅舅恋情,给杂志社投稿,拒绝去父亲安排的学校读书,还有,来了月经…
叛逆吗?多少有点。
妈妈经常出差,回家会带回新衣服和新零食,但是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也闹过别扭顶过嘴生过气挨过骂。外婆外公一般只要求我写完作业后不下楼玩,至于其他的也管不上。幸好我喜欢看书,不准下楼也没什么损失,反而有了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看书看累了,就把窗户打开,看楼下的小孩子跳皮筋抓木头人,老人看到我在看书,也放下心来,觉得看书总是好事,至少不会成为坏孩子。
那什么时候钓鱼捉蟹呢?
暑假,外公外婆午休的时候,提前找外婆要一根绣花针,几米缝衣服的棉线,把针用钳子夹弯,然后提个小桶就出门,来到门前的河边,掰一根长树枝做钓竿,再找一根小枝丫在土里挖两条蚯蚓,长树枝一头绑上棉线,棉线再穿过缝衣针做的鱼钩,鱼钩上挂一小截蚯蚓 便一切就绪了。
那时的小河处在从清澈到被污染的初期,造纸厂的废水悄悄慢慢排向小河,因为排得少,一时半会没那么明显,河里的鱼都还挺悠闲欢快。上钩最多的是小刁子鱼,大概有我十三岁手掌的三分之二长,一条接一条,很快,蓝色的小桶就有了半桶,那种收获的喜悦感和成就感,在成年后几十年里,能与之媲美的屈指可数。
提着半桶小鱼,美滋滋地回家,午休的外公刚刚睡醒,看到一二十条小鱼,也很开心,连忙接过桶,开始清理小鱼。清理完,洗好,沥干水,粘上调好的面粉糊糊,放进烧好油的锅中,“呲”的一炸,香气顿时从鼻子冲到了天灵盖,炸好的小鱼,黄黄的又脆又酥,现在回忆,都是咂着嘴的余味。可惜,钓鱼的码头就是污水接收的第一站,一个暑假没钓几次,鱼就明显的越来越少,水也变得污浊,散发一种并非臭气却十分难闻的怪味,鱼,逃走了。
说说男生表白。
十三岁的我不太长个子,还没到一米五,瘦瘦的,短发,外表文静乖巧,带点文艺范,不时冒点傻气,同学都比我大,小的大我一岁,大的比我大两三岁,看我的眼神简直是同学眼中的小孩子,所以傻气中都带点可爱。
开始是有人递纸条,后来有人写情书,有人每天在上学路上等我,还有人直接送礼物。男孩子们也还长得周正,但是纸条显然不够正式,情书上的字又不够端正,每天等我的男孩一讲话就脸红到口吃,送我礼物的男孩带着礼盒装的项链,感觉有点贵重根本不敢收。最终都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被取笑,没有下文,中考过后便各奔东西了。
再说说当间谍的事。
最小的舅舅我喊满舅舅,比我只大不到十二岁。彼时身高一八三,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单位工作,经常穿一条大喇叭牛仔裤,一件花衬衫,皮鞋擦得蹭亮,一表人才,很有当时港星的味道,迷倒身边一众少女。
当时外公外婆非常中意的是一位杨姓女孩,身高一六八,一头短发英姿飒爽,女孩热情有礼,家境也好,重点是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带礼物或者零食,论外形,俩人实在相配。
舅舅比较中意的是另一个女孩,长相甜美,外形要小巧些,娇娇弱弱的,令人怜爱。
严重的是,舅舅还有一个非常中意的,综合了前两位的外形,更有个性,快言快语,大胆泼辣,一出场就镇住了舅舅。这样一群子莺莺燕燕,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三角恋四角恋甚至五角恋
满舅舅最钟意的后者没有正式工作,加上没读多少书,外公外婆对此非常不满意,在警告劝诫均无效的情况下,开始采取非常手段,那便是写信斥责威胁恐吓,严厉命令女孩子离开他们的小儿子,否则后果自负。
外婆上学的年纪遇上小日本,大字不识一个。外公倒是读了不少书,可惜年事已高,视力模糊。于是我就成了家里唯一的笔杆子,其他大人呢?当然是不在家。
自此,外公口述,外婆负责在旁边加重语气强调,由我执笔,龙飞凤舞。为何龙飞凤舞?因为我的字实在太稚嫩,这一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可不能让满舅舅认出来是我的字,信是我写的,不然就完了。所以,不但要龙飞凤舞,还得匿名,隔三差五,信一封一封发出。满舅舅和两位老人玩起了捉迷藏,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虽然没有兵戈相见,却也针尖麦芒。
结果呢?结果是收信人成功成为了我的舅妈。
我不确定当初她是否知道这一切都是长辈的意思,不过知道了又怎样? 反正她是最后的赢家。 谁也不敢说,外公外婆的举动是否弄巧成拙,而我,简直就是助纣为虐。那心情,真复杂。
一方面,我心生愧疚,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就不该写那些信;一方面,又为自己写了那些信并没起到一点作用而遗憾;还一方面,感叹他俩经受住了考验,情比金坚;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有时刻担心鬼敲门一样的心虚,担心有天她以舅妈的身份来找我麻烦报复我。真是一惊一乍,内心戏太多。
中考后我开始住宿,此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碰面的次数也就屈指可数,从最初的扭捏尴尬到后来的淡然自若,几十年一晃而过。而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心底,满舅舅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满舅妈也许也知道,或者家里人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戳穿我,也没人指责我,毕竟在古代,我最多也就算个捉刀人。但是那份代写时的新鲜好奇,落笔斥责威胁恐吓时的那份酣畅淋漓,故意把字写得潦草愤怒的刺激,包括把信寄出去时的那份冒险和期待,在当时心灵里的确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觉得是年少时做过的少有的一件大事。
也许,这次经历锻炼了我的胆量?或者锻炼了我的文笔?不确定,确定的是,学校在一次教师调整中调换了班上的数学老师,换了一位新老师。新老师不但对学生情况一无所知,而且上起课来如同催眠曲,班上同学怨声载道,都初三了,怎么行?同学们一合计,不如给校长写封信,要求把原来的数学老师换回来。此主意甚妙,心动不如行动,说写就写,谁来写?当然是——我。万民谏言书,舍我其谁?一周后,原数学老师回归。
可惜,这样的英雄事迹只有我自己记得,上次初中同学聚会,竟然无人提及。
逝去的都是青春,留下的都是回忆。十三岁的我,懵懂、天真、倔强、傻。
现在,女儿十三岁,活泼机灵,充满了无畏、个性,知识储存量远远超过彼时的我,我俩有时是母女,有时像亲密的朋友,有时又如同有深仇大恨的敌人。
作为一位自认为开放明理的妈妈,我总是担心自己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十三岁,而单独以一个成年人的标准去要求,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命令。我担心自己忘记曾经的自己也那样无畏,那样坚持自己的个性。
生活把人打磨成一个粗糙的中年人,中年人岂能把这份粗糙加持在少年身上?
只是,我理解她,却并不能将这份理解完整地化为语言和行动,毕竟时代不同背景不同。而这份半途而废的理解,有时是困惑,有时是无力。虽没有自制枷锁,婚姻家庭却自成枷锁,时代背景却自带枷锁。
也许,未来有一天,她会突然理解我的这份半途而废的理解,如同理解历史理解女性,但在今天十三岁的阅历里,她有着与我完全不同的想法和渴望,这与对错无关,时间会证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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