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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得一图,兴之所起,便有了此故。】
壹
她从一片银白中现身,宛如精灵一样的,跃进他的眼里。
这是乐琅第二次见荼童。
月光明亮,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她的睫毛长而卷,浓密乌黑,带着微青的瞳孔,静静地看着他,像一片汪洋。
她踏着月光,一步一步,慢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他不动,愣愣的看着她。
“你要死了。”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凉薄。
乐琅惊愕,“什么?”
荼童再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阴沉沉道:“你快死了。”
“你才要死了!”乐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瞪着荼童狠狠地说:“明天我就请道长收了你!”
荼童轻轻笑了起来,嘴角的梨涡深深,她摸了摸乐琅的脑袋,踏着月光消失在湖面上。
乐琅顿时像触电般的僵直了身子,“你……”他羞恼,正要怒喝荼童,却见眼前晃过一片银白,荼童已经不见踪影。
那夜里,乐琅便生了一场大病。
白日里浑身发冷,夜幕降临时身上却如火烧一半的烫人。乐氏夫妇急坏了,请了多少名医也是毫无起色。
“少爷这般,莫不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乐琅的乳娘面色凝重,“小孩子阳气最是薄弱,那夜里少爷还偷偷去了后园,怕是冲撞了什么。”
“那……那可如何是好?”乐氏见心尖上的宝贝儿子昏迷不醒,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乳娘拍着她的手,安慰着:“夫人莫要着急,我听说那镇山寺里的禁休师傅法力高深,不如请他来看看?”
乐氏便是同意了。
贰
耳边的声音噪杂,搅得乐琅甚是不悦,他想睁眼呵叱弄出噪音的始作俑者,等到四肢无法动弹他才渐渐不安。
额头传来一阵凉意,减退乐琅的灼热,有清香传入他的鼻尖,他恍惚想起了,这是荼童身上的味道。
这次他一下子就将荼童望进了眼睛里,她的长发垂在身后,两朵莲花发饰坠着流苏,晃得他失了神。
“阿琅。”她素白的衣袖滑过他的脸颊,玉藕似的手停在他的胸口,“你什么时候,才能将我的心还给我?”
“什么?”他呆了呆,错愕不已,她的心?
门外乐氏的声音越来越近,荼童不语,眉眼低浅的看了乐琅一眼,转身留一室余香。
乐琅又陷入了黑暗。
禁休只是仔细观察了房间,对月氏说了句稍安勿躁,便在乐府住了下来。
乐氏心有疑虑碍于情面也没有多问。
月上柳梢头,禁休漫步在池边的石子小道上,池水中凭空长出几枝硕大荷叶,一枝荷花托着白衣女子缓缓立于荷叶间。
“你身上并无妖气,为何要陷乐家之子于梦魇?”禁休和她静默相对,眸中毫无戾气。
荼童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见过无数个道家人,不是年上便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唯有禁休,儒雅的仿若书生。
“你要过来吗?”她没有回答禁休,而是指尖在池面一点,碧色荷叶组成的小路出现在禁休脚边。
禁休疑迟了会,还是踏了上去。
叁
在乐琅还是流着鼻涕玩泥巴的时候,荼童已经修成了人身。
她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上百年,目睹了府邸的新衰,她有灵识却始终无法幻化成人,直到乐琅哇哇落地时,躲在池子里偷看的荼童只觉身体被一阵暖意包围,刺眼的光芒散去,她便一身白衣亭亭玉立。
此后,她便一直守护着乐琅。
乐琅从小长得俊俏,待人又温柔,府里上上下下无一人不喜爱他。
但是乐琅生来体弱多病,若不是有荼童护着,他怕是早已经化成尘土。
那日乐琅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私塾打了东头邢家公子,邢家人闹上门来,乐父大怒罚乐琅跪着不准吃饭。
乐琅也是倔性子,乐氏好言好语哄着,他就是赌气不肯吃饭,惹得月氏好一番心疼,当下便去找乐父理论。
荼童坐在院里的梅树上看着乐琅在乐氏走后露出难受的样子。
“既然难受,为什么不肯起来?”
对于荼童突兀的声音,着实吓了乐琅一跳,他涨着通红的花猫脸东张西望,待看见树上坐着的粉雕玉琢的荼童时,红晕越发明显。
乐琅呶了呶嘴,“要你管。”
荼童把手里准备好的糕点递给他,“真的不吃?”
“你……!”桂花糕发出诱人的香气,乐琅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他尴尬又羞又恼,夺过她手里的桂花糕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他想,还有什么时候比今天还丢人?
他想,下次就把桂花糕还给她!不,还要请她吃别的,街口那个轩食斋就不错。
然而,从那天起,乐琅再也没有遇见荼童。
从他六岁到十六岁,整整十年,他都不曾遇见她。
久到让乐琅以为那天不过是一场梦。
肆
“他本该死于六岁。”禁休接过荼童递给他的琼浆,淡道。
他拿到乐琅生辰八字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妥,乐琅是福薄之人,却能安然无恙长到十六岁,饶是阅人无数的禁休也有些好奇。
乐琅在六岁有一大劫,他本应死在荼童生长的池水里,是荼童用她修行了几百年的元丹为他续命。
为此荼童才消失的无影无踪,逆天改命本就是有违天理,荼童最多算个小妖,又失了元丹,三十三道天雷劈下,必死无疑。
菁夕山得到消息的宁璇二话不说杀了五尾妖狐取出元丹又拼死留住荼童一丝元神,为她注入了仙力才使得她保住了一命。
代价是直到她取回元丹,期间不能离开池子。
乐琅安然长到十六,往后再无灾祸,她的元丹也该拿回来的。
“那为何要让他梦魇?”
“为了了我一段私愿。”
月下树梢,禁休起身对荼童微微欠身,“多谢。”
荼童笑道:“不必。”
她目送禁休远去,月光洒在水面上,宛如白镜,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琼浆,荼童不知想起什么,轻叹着摇了摇头。
走过九曲长廊的禁休回忆起荼童低浅的声音。
宁璇?
怎的如此耳熟?眼前闪过一女子笑颜如花,一瞬即逝,再仔细追究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伍
乐琅作了一个梦。
梦里围绕着稀薄的云雾,他拨开云雾,望见一片碧云天。
“阿琅。”有白衣女子清秀着眉眼,笑意盈盈。
他怔住了,记忆铺天盖地涌来。
“既然难受,为什么不站起来?”
“不吃吗?”
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啊!乐琅不可置信的向前移步。
“你……你为何在这里?”果真是他思念成灾了吗?这么多年,他只在梦中见过她一次。
“阿琅。”女子莲步逶迤,款款而来,“阿琅,你可愿娶我否?”
这话宛如一颗沉入水中的石子,泛起一波波的涟漪。
他不敢回答,甚至连呼吸都被压抑着。直到面前的女子覆上他的手,冰凉的触感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梦。
他内心风起云涌,最终平淡的笑着将她拥入怀中,满足的叹息:“阿童。”就算我下一刻即将死去,也足矣。
乐琅和荼童的婚礼办的声势浩大,礼客络绎不绝,府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乐娘的一声“夫妻对拜”一落,众人欢喜着向乐琅道贺。
应付了宾客们,乐琅借口不胜酒力回了房。
房间里大红色的帐帘落了满眼,荼童安静端庄的坐在床边,乐琅突然就紧张起来。
他踌躇着,不敢去掀开荼童的喜帕。
“阿琅?”见他迟迟不肯动,荼童疑惑。
便是这声低吟,让乐琅心神一震,他缓缓掀起印着鸳鸯的喜帕。
荼童涂了薄薄的胭脂,白皙的脸庞微红,那蝶翼般的睫毛像是扫在他心上,惹得乐琅轻颤。
“阿琅,该喝交杯酒了。”荼童出声提醒。
乐琅俊脸一红,忙去端了系着红线的酒杯。
浊酒入喉,微辣,乐琅呛得咳嗽了几声,荼童轻抚他脊背为他顺气。
清香入鼻,乐琅被她头上的凤冠晃得头晕,索性为她取了下来。
荼童的婚衣逶迤,乐琅一下子踩到她的裙角,荼童惊呼一声向前载倒,乐琅大惊,长臂一捞,两人双双滚倒在床上。
荼童的长发铺开,凉凉的落在乐琅脸上。
落了一地红色海棠,夜色无边,一夜好梦。
陆
春去秋来,凉秋的秋风萧瑟,和荼童在庭院里散步的乐琅看着平地,好像……遗忘了什么。
“阿童,这里以前有什么吗?”他好像,忘了重要的东西。
荼童面色微变,“这里一直是这样的啊,没什么东西。”
心底的鼓动震的乐琅站立不稳,他扶着荼童,脑中忽然闪过雪白的花,模糊不清的人影。
昏迷前,他的眼里只瞥到荼童白色的裙据。
当乐琅将带有符纸的桃木剑刺入她心口时,荼童没有丝毫意外。
她平静的看着不可置信的乐琅,力气被一点点抽出体内,荼童叹道:“那么久了,你也不愿继续下去么?”
乐琅颤抖着手,他想要抱抱她,脚步却无法移动,“不是的!”
“不是的!”看她跌倒在地,他心急如焚,拼了全力伸手还是无法触及。
荼童脸色苍白,符纸开始发挥作用了,她握住他的手指,张口欲言,最后也只是轻笑着摇头,微风四起,吹散了她的香气。
手指的凉意消散,乐琅瞳孔猛缩,万千痛感几乎将他淹没。
“荼童!”
我怎么会不愿意下去呢,即使知道你不是凡人,我也一样深爱着你啊,荼童,你如何才知道……
我有多爱你。
房间剧烈摇晃,屋顶坍塌,乐琅不为所动,他想,他本就该死的,如此,如此,也好。
柒
乐琅没有死。
那本就由荼童幻化出来的梦境,昏迷了许久的乐琅终于醒来了,乐氏十分高兴,吩咐下去摆了宴席以驱散晦气。
夜幕降临,乐琅披上外袍,穿过熟悉的走廊,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荷花,还有荷花上端坐的人。
“你来了。”
荼童看着他,指尖萦绕着白雾,“过来。”她伸手,乐琅的脚下便出现了大朵大朵的荷花。
乐琅看着她,眼中酸涩,抬步朝她走去。
“有多久了?”他坐在她身边,近乎贪婪的看着她的脸。
“你不喜欢?”荼童不答反问。
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因为太喜欢了才不敢相信,不愿意醒来。
“你会等我吗?”会等我多久?
荼童轻轻地笑了起来,梨涡浅浅,碧色眼里好似水波轻漾,好看极了。
“你会回来,我便等你。”
“好。”
乐琅踏着荷花走到长廊下,如白玉般的面容浮起笑容。
禁休是被乐氏请上门去答谢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等到宴席散去想再去寻荼童,还没走到长廊,正个乐府突然震动起来,房屋开始坍塌。
不好!
禁休大惊,急忙向荼童方向跑去,而他刚转过长廊,只看见漂浮在口中的荼童额间发出刺目的白光,浑身笼罩在一片雾气里。
“休要!”禁休结印,法术还未来得及使出,荼童看了他一眼,白光也消失了。
来不及了!禁休快步上前,接住乐琅。
“你这又是为何?”他不解的看着乐琅,他知道如果乐琅不愿意交出内胆,荼童也是奈何不了他的。
房屋坍塌得厉害,禁休也站立不稳,迎面砸下一棵柱子,禁休伸手一挥,却是从中穿了过去。
“怎的?”禁休在一片狼藉中定睛一看,哪还有房子,他所在的不过是一片空地,而他怀里的乐琅也开始消散。
荼童定定的看着乐琅,直到他彻底消失,那清冷的眼里终于落了泪。
捌
离那离奇的经历已经过了半月,禁休从窗外看去,那白裙女子正细心的为一枝花束浇着水。
“那日你提的宁姑娘是何人?”禁休脑子里时常出现模糊的人影,总是看不真切。
“她啊。”荼童抚摸着花树,轻声道:“是一个痴情的人。”
禁休还想多问几句,荼童却不愿意多谈了。
“若是他永远不醒呢?”
“那我便一直等着。”等到死去。
禁休不做声了,他看着那女子,心底异常震动。
那日乐琅消失后,他便带着荼童回了庙里,怪不得他一直觉得乐府很是奇怪却找不到问题所在,怎么也不曾想到,那竟是乐琅设下的梦境。
正真的乐琅早就死了,死在还未出生时,那个出生的,是月光白族的帝君,所以荼童才得以幻化出人形。
对于乐琅来说,这只不过是他所经历的一劫罢了,他却不曾想到,竟是沉迷在这情劫里再也不愿意醒过来。他吞噬她的内丹囚禁于她,幻化出幻境,想要同她醉生梦死,只要同她在一起,怎样都好。
可是她不愿,是了,她一直都不开心,从未欢喜,直到她也幻化出梦境,他才幡然醒悟。
他是人,而她是妖,从心底便惧怕妖族,那带有符纸的木剑便是他身为人的恐惧。他只有舍去这具身体,她才能自由,他才能同她白头。
白头啊……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去了几年,春秋秋来,冬去春来,花树的叶子很是油亮,在花团锦簇的花丛中显得耀眼。
荼童倚靠在软榻上,禁休在一旁看着经书,有清冽的香味从窗口飘进来,荼童一看,一位红裳女子悄然而立。
“他回来了?”女子很是兴奋,眼里闪着光。
荼童一愣,继而大喜,翻身跑去花圃,那人一袭白衣屹立于花丛中,依旧那么俊俏。
“我回来了。”
……
禁休这几天很是烦闷,自从乐琅回来后,他时常能看见你侬我侬的两人在他眼前快活。
他不明白,一个僧人为何会对荼童生出亲近之感,好似旧友一般。而那个红裳女子更是让他方寸大乱。
“你动心了?”荼童和禁休相对而坐,碧色眼里满是清明。
禁休闻言一怔,失笑道:“出家人何来心动一说?”
“是么。”
她看着不远处的一白一红,轻笑起来:“真好。”
……
岁月静好,愿与君同。
而禁休和宁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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