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六月,Z城北郊。那天上午,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不是我赖着不走,也不是不想家,因为我算了笔帐,若是买了下午的船票,到了泰州,务必要在那过一宿,即便住最便宜的旅馆,也要几块钱,这绝对是个不划算的事。
惠雅急冲冲地推开门,站在我面前,双手叉着腰,喘着粗气,像是刚刚长跑后的运动员,她嗓门很大,“喂,你耳聋了?那么叫都听不见!”
我不敢正视她,低着头默默地整理自己的东西,怪不得刚刚楼下有人嚷嚷,我正分神,哪里知道喊的是我。
半新的人造革挎包被我塞得鼓鼓的,大部分是我自己的,也有同学们遗弃的一些茶缸之类的东西。
“至于吗,牙刷都秃噜毛了,还要,真受不了你!”惠雅一把抢过我手上的牙刷,随手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
“我都跟我爸妈说好了,今天,就带你回去,见见面。”惠雅一点也不温柔,口气中带着几分强硬。
“我,我,还是认为我们不合适,这些年,你当我是朋友,我已经感激不尽。”我依然不敢抬头,我真怕见她那咄咄逼人的眼光。
“放的什么P,感情这几年你当我是兄弟了!”惠雅真的发火了。
我不再争辩,从挎包里摸出只穿过一回的蓝色解放鞋换上。
出了校门,我像个犯错的小孩,跟在惠雅身后。街边茂密的大叶梧桐挡住了已经发烫的阳光,马路上车很少,公交车站也没几个人。
关于Z城,我既熟悉又陌生。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教室、食堂以及寝室中度过的,偶尔也会出去一趟,除了逛逛书店,再就是到校门口的邮局往家中寄信。我从不舍得花几毛钱去寻觅同学们口中的美味小吃,甚至不远处闻名于世的大寺庙也没造访过,我私下算过,门票与香钱足够我一个礼拜的饭菜钱,于是,我常常在“夕阳依岸尽,清磬隔潮闻。遥想禅林下,炉香带月焚。”中遐想,领略古刹的风采。
“这穷B,真会过。”
“乡下的,也难怪。”
“再怎么装着爱干净,不还是个穷样。”
“不就字写得好点,装什么清高!”
爱怎么评头论足,是大家的自由,我并不往心里去,也不敢往心里去。因为我的穷酸,大家不愿意搭理我,我倒是落得清净。
惠雅是本地人,又是班上的文体委员,性格开朗活泼,为了我,没少跟人争执。依我的实力,我除了感激,还是感激,每次都是放在心上,并没过多地放在嘴上,更不要说放在行动上。
“想什么呢,到了。”惠雅指指眼前的机关大楼。
推开门的瞬间,我忐忑的心更加的忐忑。哦,这就城里的房子,那叫一个气派,长这么大,我还是头回见,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我十分拘谨,不知道脚往哪放。惠雅拿双拖鞋给我,穿了三年的丝袜已是千疮百孔,我磨磨蹭蹭地脱掉鞋子,并迅速地扯掉袜子,塞进了口袋。
“听惠雅说,你老家是苏北的?”其实,Z城离我的老家并不太远,各自的方言也基本可以交流。此刻,惠雅的父亲,捧着紫砂壶,说着一口Z城普通话。
“嗯,是的。”茶杯里的水冒着热气,我不停地搓着手,并没敢端杯子。此时,我急需一杯凉水,压压心头的恐慌。汗,慢慢地渗出我的额头。
“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惠雅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我是准备回老家找个事做,毕竟在Z城,我没有一点门路。”我如实回答。
我如实告诉惠雅父亲,家中几口人,几间房,几亩承包地,家里不通电,没有自来水,去乡里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乘帮船。说到露天厕所,老人家明显不适,竟然嗓子干呕了一声。
“嗯,这些,我知道,知道。先吃饭,惠她妈,饭好了没有啊?”惠雅父亲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坐到圆桌的上方。
推让一番,我在靠门的地方坐了。自始至终,惠雅的弟弟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惠雅知道,一小茶碗米饭根本填不饱我的肚子,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惠雅妈妈要给我添饭,我坚持压着碗,说自己吃饱了,我努力装着很绅士的样子。一桌子的好菜,我居然味同嚼蜡,竟然没吃出滋味,唉,不争气的乡下人。忽然间,我可怜起自己来。
第二天大早,我早早就来到轮船码头。晨曦中,我焦急地张望着。船要开了,大家陆续检票登船。终于,惠雅匆匆出现了,她提着一网兜吃的东西。“回头,我给你写信,再商量以后的事。如果你留下来,或许我爸也不会说啥。”惠雅把东西放在长条凳子上,转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路上,记得吃东西。我走了,我会给你写信的。”惠雅粉色的外衣在风中舞动,像翩翩的蝴蝶,而后越来越模糊,慢慢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江水翻滚,太阳渐渐升高,我和大部分乘客一样,眯着眼,昏昏欲睡。船舱里一个瞎眼的老头费力地拉着二胡,嘈杂而刺耳,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举着草帽,挨个要钱。
我装着已经睡着,小女孩不停地拍着我的膝盖。那么多眼睛盯着我,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我不能给他太多,从泰州到老家的帮船费还要两块。小女孩嫌少,赖着我,眼睛咕噜噜地盯着我脚边的网兜。
打开网兜,水果下面,一封信映入眼帘。我拿出个苹果,放进了小女孩的草帽,她才放过了我。
惠雅告诉我,不久后她就会去区文化局上班。她希望我,不要再提什么城乡之分,想开了就来找她。
我依稀听人提过,惠雅的父亲是区里的一个什么头头,路子广,惠雅没毕业,她的工作就已经定好了。我问过她,她一直不置可否,今天,她亲口说了,我才确信,这是真的。
我回到了乡下,后来也陆陆续续收到过惠雅的几次来信,有些回了,有些没回,直到后来音讯全无。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与惠雅之间,远不止隔着一条浩瀚的长江。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Z城。若干年后,我才知道,Z城那个叫惠雅的女孩,后来嫁给了在税务局上班的男孩,男孩的父亲与惠雅的父亲,一起在苏北某农场插队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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