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丨中国人的两个身体
张果果的父母对张果果说，我们对你的希望很简单，一是健康，二是快乐。这么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却是整部电影之中最令我唏嘘不已的台词。因为这么平常的话，实际上又是那么地不平常。
陈鹏（黄晓明饰）是一个孤儿。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由于国家已经分崩离析，他的生命是赤裸的。
我稍微一下什么叫做“赤裸生命”。今天，不论是一个中国人还是一个美国人，或者英国人，他们的生命是受到保护的。如果他们的生命受到伤害，那么这些国家的法律系统将会行动起来，为他追讨正义。但是如果国家不复存在或者名存实亡，我们就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生物的、肉体的生命，失去了政治身份的庇护。因此，难民就是今天的国际秩序中最大的一个“赤裸生命”群体。
面对这些赤裸生命，你怎么办呢？这就是沈光耀（王力宏饰）所面对的抉择。
以沈家的家财，沈光耀完全可以不愁吃穿地去享受人生。纵然国家分崩离析，沈家人却不可能沦为“赤裸生命”。沈母教育儿子的一席话，就是希望他以个人的身份，为着个人的幸福，去追求一切美好的事物。
话没有错，只是稍微有些穿越。放在今天正好，但那个年代却不一样。在国难当头的情况下，选择躲避中国人这个身份，用阿伦特的话说，就是不管那些作为边缘人的同胞，心安理得地当自己的暴发户。或者更尖锐点，用加缪的话说，就是在侩子手和受害者之间选择做侩子手。沈母和沈光耀之间的冲突，就是自然身体和政治身体的冲突，自然身体是追求尘世幸福的身体，政治身体是保护自然身体的身体，在政治秩序没有建立之时，这两个身体必然是相互冲突的。
无问西东丨中国人的两个身体
当中国人这个集体身份成为问题，出现危机的时候，如果人人都以个人的身份与生活和解，只会使得中国人的生命更加赤裸。我们必须在中国人的身份之下团结起来，才能获得一个强大的政治身体，来保护我们的自然身体。而为了我们能有一个政治的身体，不得不付出许许多多自然身体死亡的代价。
但是等到陈鹏长大之后，他所爱的女人王敏佳（章子怡饰）却以另外一种极端的方式成为了“赤裸生命”。如果说分崩离析的政治秩序无法提供政治身份庇护自然身体，使得人的生命成为赤裸的话，那么极权主义的政治秩序则过度强化了政治身体，以至于政治身体殖民并压倒了自然身体，使得人的生命在相反的方向上成为赤裸的，即自然身体变得微弱，岌岌可危，甚至是道德上低下的。在这两种情况下，人都不可能过上良善的生活。
因此，从四九年开始，及至文革结束的现实政治，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沈光耀等烈士的可耻背叛。李想（铁政饰）其实同样是受害者，因为在他身上，自然身体和政治身体的冲突是如此剧烈：从自然身体的角度来说，他喜欢王佳敏，他不愿意王佳敏独自背黑锅；但从政治身体的角度来说，他太想支援边疆，太想成为政治上光鲜亮丽的，因此必须跟“坏分子”划清界限。
C. S.路易斯区分了两种义务：为之死的义务和为之生的义务。他说，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为国家而死，但实在没有谁心无旁骛地为国家而生。沈光耀殉国，为的就是中国人此后可以有一个政治身体保护他们的自然身体，让他们追求美好的事物，而不是政治身体越俎代庖，压制自然身体，把幸福、美好和意义都安置在自己身上。
百余年来，中国人的政治身体，不是太虚弱，就是太亢奋。太虚弱，是手段不足以达成目的，太亢奋，是手段侵蚀了目的。
历史流转，从沈光耀到陈鹏，经王敏佳和李想，到了张果果这里，关于什么是真实的问题，只留下了“健康和快乐”这么流俗的答案。其实与沈母对沈光耀的期盼是一致的，只是到了今天，中国人的两个身体才不再那么别扭，才开始摆正了各自的位置。
有时候，我喜欢让普通人都能更加幸福的共识，多于那些高深玄妙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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