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Scandal
若是早些体会何为“当下”,或许我会少走很多弯路,但命运必是如此——如同玩弄人世一般——人必会走些弯路,在幡然醒悟前屡屡试错,这种试错不可避免。
距研究生考试还有为数不多的时日,我回到冰城备考。那时我已毕业两年愈久,在浑噩又空荡的日子里无所适从。虽说参加了公务员、事业编等考试,但都以落榜告终,加之提出小说出版计划,家人尽数觉得我已无可救药。
从除夕夜开始,日子每过一天,我便在台历上用铅笔划去一格。日复一日,倒数日子过活。偶尔我会在台历上标记些事情,但写下后便从未再留意过,好似笃定一些事必然发生,写下后便可放心将其遗忘。我不敢再去看那些躺在日历上的计划,害怕那些计划越是躺着,焦虑便越会在心头翻江倒海。
生活变得十分琐碎时,我借以备考的理由离开。临行前,我带走了那本台历。
按事先计划,下火车后,我便直奔目标院校附近的楼盘物业应聘保安。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住宿问题,哪怕不给工资的试用,我也必然接受。物业的保安学历偏低,大多是退伍军人,我是唯一拥有本科学历的应聘者,应聘过程很顺利。但面试官对我的选择多少有些诧异,问我是否考虑去其他部门,我直言没有。那面试官上下打量我,半天没说话。
我在当天被录用,并有一周的试岗时间,包住宿和三餐。
职工宿舍在楼盘隔壁小区的一栋毛坯洋楼。洋楼完工不过几年,外墙皮已有不少脱落,未见修缮痕迹。楼门和门旁的窗户都坏了,门坏在常常打不开,窗坏在时时关不上。保安常把窗当门,把门当窗,早晚跳窗进出。
带我去宿舍的保安们不时和我聊几句,也不忘骂骂咧咧抱怨门窗报修好久却一直没人来修。我抱着行李跳进宿舍,莫名觉得他们连同自己都十分滑稽。进屋后,我盯着宿舍的床位发呆好一阵,嘴上挂着跳窗的轨迹和滑稽。
保安队长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
队长姓张,岁数不大,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当过兵,是个机灵人。和我交谈过程中,他直言自己对大伙儿要求不严,但内务容不得半点马虎,因物业经理常来检查。
当日中午带我去食堂吃饭的人叫“坑B猴儿”,听张队长叫这外号时,我又咧嘴笑了出来。“坑B猴儿”长得瘦高,岁数也不大,但一脸沧桑和朴实模样,倒是看上去比我们年长许多。我不知为什么大伙儿这样叫他,但没敢多问。
“坑B猴儿”一副老实模样,但话也比较多,正因他看上去朴实些,我也愿和他多聊些。后来我了解到,他太老实也常被欺负,和他一组的人总被分到又脏又累的活儿,大伙儿都觉得是他坑了队友,便都叫他“坑B猴儿”。
食堂在住处东侧的另一栋洋楼。三餐的伙食都很好,但管理食堂的师傅对人苛刻,尤其对保安极度苛刻。我好独食,吃饭时不爱与人交谈。那师傅却总爱和人搭讪,尤其爱听别人讲些工作上的事,再把事传出去。
往后的时间里,除了打招呼,我很少和食堂师傅聊天。没几天,食堂师傅便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也常在我没吃完饭时催我离开。起初,我以为他看不惯不善言谈的我,后来我发现他对所有保安都这样。
我入职后没几天,那师傅便被辞退了,听闻是保安联名投诉了他……接管食堂的是一位专攻东北菜的厨师,做饭好吃,人也实在。我和新师傅相处得很好,但没过半月我便离开了。我不记得新师傅姓什么,也没和那里的任何人成为朋友。
楼盘物业存在一条歧视链。销售瞧不起迎宾,迎宾瞧不起保安,保安瞧不起保洁,保洁瞧不起水电维修工(他们总是把楼道里弄得很脏),水电维修工瞧不起其他地产公司的销售……其他地产公司的销售总在我站岗的楼盘营销中心附近发宣传手册,维修工和保洁便总来和保安告状,保安进行劝离,有时会吵架甚至打架,通常情况下会以报警结束。警察来了,便都散了。
我常在岗哨目睹这一切,通常情况下不参与他们的争斗。物业的保安岗位分三种,巡逻岗、形象岗和地库车位岗。巡逻岗一个半小时或两个小时一换班,巡逻时需拿着特质手电在各岗标记点打卡,俗称“打点儿”,大概操作是按固定路线,用手电对着红外识别仪器进行扫描识别。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活儿。
形象岗的职责是站在售楼处和小区大门的岗亭,逢人敬礼。售楼处的岗亭好些,平日里经过的人很少,但最受监督,站姿不好,忘记敬礼,甚至表情不好都会被投诉。
地库车位的保安室是我最喜欢的岗位,因进入便可休息,来往车辆基本都有蓝牙卡自动识别,不需人工操作。我通常会在其中看书,但需防着经理查岗。经理神出鬼没,没几天时间,便抓到我2次。
保安队分两队,我在二队。二队的人很无聊,常有人调侃自己是住别墅的人,这话题成为无趣工作唯一打趣的谈资。二队的人不安分,以嫖娼出名,但队员和经理关系很好,因经理喜欢嫖娼,也常花钱请他们喝酒和嫖娼。
二队保安以退伍的“兵油子”居多,此外不乏地痞流氓。其中大部分人是“卡奴”,即信用卡套现后又陷入信用卡消费陷阱的人。即便身负债务,他们仍夜夜笙歌。那时,我觉得他们更是一群透支明天的人……
与我同寝的人中,“小垃儿”给我印象颇为深刻。他岁数最小,却在二队中资历最老。他一直在努力攒钱,但攒不下钱。别人爱欺负他,也爱带着他一起出去玩乐,每次被人拽走时,他都会拒绝,也常说自己没钱。但其他人总骂他,一骂他,他便老实了。
“小垃儿”总喜欢和我聊天,他说他学习不好也不愿上学,念了高一就辍学了。但他在我学习的时候,总会和我聊上几句,问我正学些什么,让我觉得他对我有些羡慕。他总想问我些上学的事,却总把握不住重点,也或许是不好意思吧。
最爱欺负“小垃儿”的人是“海龙”,这厮嘴损,心思细腻,好讽刺人,但心肠不坏。他住“小垃儿”下铺,总爱对“小垃儿”做的事评头论足,看上去像是哥哥教育弟弟,其实是通过这种方式找自己的存在感。
“海龙”平时不多说话,但关起门来,话特别多。他总说寝室中的都是自家人,而我很少看到他和亲人联系。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信用卡逾期和客服理论很久,挂断电话后,又对着我感叹:“哎,人各有志啊。”
“海龙”对床是“晓龙”。他人不错,乐观、积极,但爱矫情,岁数大却幼稚。他妈妈在附近打工,晚时,他常和妈妈通电话,听妈妈唠叨。有一次,他满是欣喜的在床上试棉裤。我问“新买的?”他说他妈买的,还专门给他送了过来。
试岗几日后,我便被他人唤作“大学生”。很快他们便知晓我备考的事。我本以为保安便只是在岗亭中待着,工作会相对轻松些,但实际却忙碌很多。下班后,我强撑着看书,但效率很低。
晚时,他们常在洋楼大厅疯闹,而我背靠那些疯闹的人,坐在大厅的老板桌前研究数学题。“浩儿”睡在大厅,也总会帮忙维持秩序。他微胖,当过几年侦察兵,说话有些大舌头。他的舌头是因为喝多了和人打架,被打到下巴,碰巧咬了舌头,因此落下的毛病。在我看书时,他常告诉别人小声些,但总被人嘲笑舌头捋不直。
深夜时,他们尽数睡去。我一人在静谧的夜里看书,也时常被他们的酣睡声引得分神。想想这沉沦的生活,大家被生活裹挟一处,隐隐地担忧便不时冒上心头……我真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凛冬初至,洋楼冷得厉害,好在早晚有热水,可以冲热水澡。新发的冬装还算厚实,但并不暖和。穿着军勾鞋在岗亭站久了,脚还是会被冻僵。我将鞋子里贴满暖脚帖,而我后来才知道,温热散去的鞋子竟冰得更刺骨。
我看到同事把交班文件放到岗亭棚顶的夹缝,便觉得这或许是个站岗时背单词的好方法。我找来胶袋,把事前抄在A4纸上的单词贴在棚顶,时常抬头看看。随即,我被经理叫去谈话,明令禁止不许在上班任何时间看书。那时,我心生退意,想了很多这个地方的不好,只为给自己一个离开的理由。
我明知不会融入他们,也一直努力不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假装附和。而事实证明,我虽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与他们处在不同的世界。我发现说服自己离开并不需什么理由。只要明确感知自己的感受……想逃离,仅此而已。若是非要一个理由,那这便是理由。
这段记忆像是散发着尸体恶臭的沼泽,我明白自己对那样迷失的生活深恶痛绝,又曾对他们与娼妓共舞的场景浮想联翩。好似讨厌他们,又觉得他们像极了可怜人,那些单亲家庭的人,退伍后生活无以为继的人,生意破产来上班还债人……似乎每个人都深陷生活泥沼,在被缓慢吞噬的窒息中缓慢挣扎着,也或是早已放弃了挣扎。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面对执念时……
我始终不愿提及这段过往,如同不愿面对人生大错。我深知本可不必如此,本可把生活过得舒坦些,但为何会这样去做呢?为了某种尝试,还是为了自我的历练?在黑暗中,越是暗淡的光亮或越诱人。这段迷失的日子像是人生的丑闻一样挥之不去,我怯于提及,但好在至今终能坦然面对。在这样的时刻,我方才认知自我为何物。也多少明白为何当初自找麻烦,又心持倔强行至如今……
——与世俗和解而保持自我
二:Exile
清晨的阳光很好,空气保有凉爽却不寒冷的温度。离开保安二队后,天空仿佛不再浑浊,空气的味道也似是变得和从前不同。我感觉肺中有一种清新感,但这种清新感,鼻中却没有。
前一日我决心离开物业,找了目标院校附近的分室租下。看房后,我便交了房费租住。房东离开后,我倒头大睡。这样的放松状态,在进入冬季前都不曾有。即便深感疲惫,床是塌的,好在我终于能在一个短暂属于自己的地方毫无顾忌的睡下。
修床已不可能,房东草率的建议我多铺些床垫。而入住不到一周,房间的地热便堵了。房东修了多次却未修好,最终无奈承诺开春后将地暖换新,要我这个冬天先将就一下。
随着天气变冷,室内开始结冰。多数时我都开着房门,这样客厅的热量多少会传到屋内。即便如此,也总会觉得脑门和太阳穴被冻得发紧,我常把头缩进被窝里,在被窝开个气孔睡觉。
那些夜里,我常无法入睡,也或常在入睡后毫无梦意的突然醒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寂寞。我的身体已出现变化,像是浑身都在萎缩,即便精神亢奋,却总面露疲态。早晨扶着僵硬又酸痛的腰缓缓起床,我总感觉后背像工地上被遗弃的废钢筋,脑海也总浮现暗红铁锈细碎脱落的场景,像极了起床时掉落的头皮屑。
无法定心学习的状态已持续了部分时日,似是由来已久。无法集中精神时,我开始觉得自己从未真切属于这里,这种陌生又让人时而会有新鲜感的地方,让我想哭。
房子是五居室,客厅很大,因毛坯而更显空旷。除了我的房门时常开着,其他房间都大门紧闭。我时常听到其他房间反锁起的崩溃哭声,有男有女。那些耳闻他人崩溃的时间里,我总是在塞满门缝的哀嚎声中浮想联翩。
在1号房租住的女生最爱哭。她与我同年本科毕业,在我的目标院校正攻读会计学硕士,那时正忙于毕业论文写作。她男友是个包工头,分包政府冰雪游乐园的冰雕工程。她男友每天晚上上班,白天下班回来睡觉,常爱光着膀子进出客厅。
最初听到她哭时,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那之前,她男友已几日未归。那几日,她除了取外卖和上洗手间,其他时间都在屋里待着。她男友回来后,房间里安静得要命。而他不在时,房间里又时常传出哭声。
不知为何,听到那女人哭时,我总会想到“村上春树”写的《冰男》一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现在我几乎已经没留下所谓心这东西了。我的温暖已经极其遥远地离我而去。有时候我甚至已经忘记那温暖了。但总算还会哭。我真的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置身在全世界中比谁都孤独而寒冷的地方。我一哭,冰男就吻我的脸颊。于是我的眼泪便化成冰。于是他把那泪的冰拿在手中,把它放在舌头上。嘿,我爱你哟,他说。这不是谎言。我很明白。冰男是爱我的。但不知从何方吹进来的风,把他冻成白色的话吹往过去再过去而去。我哭。化成冰的眼泪哗啦哗啦地继续流着。在遥远的冰冻的南极冰冷的家中。”
2号房住着一个“男巫”,他也时常听到1号房的哭声,有时我们碰面,他会问我1号房是不是正闹鬼。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并不喜欢和他多交流。
“男巫”瘦骨嶙峋的样子显得他个头更高了些。他岁数不大,但已开始谢顶。他声音尖细,哭起来像鸟叫,或许他从不知道躲在屋子里哭的事竟被我察觉。我不知道他因何哭泣,但总觉得会和他正做的事情有关。
“男巫”在我的目标院校已经毕业多年,毕业后便一直在股票、期货市场捞金,赚了些钱后,进入“邮币卡”市场被割了韭菜,往后便一直从事“邮币卡”交易平台,拉拢客户并指导客户交易。在我的认知范畴,他平日里做的事与网络诈骗类似,即在虚拟平台“割韭菜”。
“男巫”曾拉拢他隔壁的“创客”入局,但“创客”从不上当。“创客”住3号房,刚刚本科毕业没多久。他在校期间成绩优异,为创业而放弃了保研名额。也正因此,他和我的共同话题最多。他问过我,为什么要考研。那时我笑着告诉他,我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创业,便想考研。在那之前,我总是标榜自己“对知识有渴求”,而在他向我发问时,我不再这样吹嘘了。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乎考研这事儿。其实我之前是被保研了的,但我放弃了。”
“然后就毅然决然的创业?”我好奇的问。
“嗯,其实我在大学就已经开始创业了。”他脸上洋溢的自信让我似乎猛地看到了从前的自己。现在看来竟如此愚蠢,我不免耸肩。
“蛮好的。”这种迎合很是敷衍,我祈祷他在未来不会经历太大的坎坷。
他当时正做的项目,叫领导力培训,但大部分课程都是围绕《道德经》开讲的……有时他也会承接些营销策划的活儿,比如在大型商超卖大米,或是开办生命健康讲坛,以送鸡蛋的噱头吸引大批老年人一早来听课,进而兜售保健品……
“创客”从未哭过,但来他房间里借宿的人哭过。他那朋友来时,他专门对我嘱咐多遍。如果有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开门。他那朋友的哭声像是奔丧。听他说,他那朋友正躲债,好像是借了不少校园贷。然而没几日,他那朋友便草草离开。再后来,他也没了的音讯,不知什么时候搬走的。
“创客”像极了读本科时一心想捞“偏门钱”的我。而我并不是合租屋中对其最感不屑的人。4号房的“水哥”最瞧不上“创客”,也从不与“男巫”说话。和其他人相比,“水哥”看起来最清醒,哭得也最悲凉。
“水哥”市场营销专业出身,本科毕业后便一直在一家矿泉水公司做渠道销售。“矿泉水”市场竞争十分激烈,他的业绩压力一直很大,也曾多次抱怨自己做的事不够高级,事业没任何起色等等。他常把辞职挂在嘴边,但却从未辞职。恐怕他也知道,自己早已进入一座围城。
在这围城里,他的生活略显颓废。他的房间很乱,弥漫着烟酒、脚气和腐烂食物交杂的异味。深夜打游戏的噪声、接打工作电话的对话和突然崩溃的哭声不时从门缝中溜出来。我试图理解那些声音,也总觉得人的处境与心情多少都会有相通的地方。我们都似被生活放逐于出租屋中,而与我不同的是,他一直漂泊,我画地为牢。
考研过后,我暂留冰城。通过一位曾熟识的老师帮助,我找到了一份教育机构招生咨询的工作。我在教育机构附近租住,因经济条件有限,便只能将就在一个群租房中。群租房有三间分室,我住的分室面积在12平米左右,内设4个上下铺,住进了8个人。床位租金每月180元。
群租房像是流浪者的收容所。那里生存环境极差,入住的人也多是三教九流之辈。我担心行李放在群租房会被偷,便把行李放在教育机构的仓库。租下的床位难以支撑起生活,也只能是个睡觉的地方。我每天很晚回去,回去洗漱后便睡觉,早上很早起来,草草收拾便去上班。即便是周末,我也会去到工作的地方待上一天,晚时再回群租房。
租住的人相互陌生,总有一言不合便吵架甚至打架的人。我极力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也避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即便如此,也无法避免与他人发生矛盾。那时住我下铺的人总爱找人麻烦,我在深夜里曾被他叫醒好几次。他说我的呼噜声太大……那时我没有枕头,被子倒是用房东留下来的。
在教育机构入职不久,我的小说处女作顺利申请了书号,即将下厂印刷。因是自费出版,所以首印不多,光是前期对出版公司的服务付费,便已让我有了负债,恐怕往后印刷的费用还要另行筹集。总的说来,这是那个冬天唯一值得我高兴的事。而相较于这事,公务员考试进入面试的消息,并没有让我兴奋起来。
工作半个月后,国家公务员考试成绩发布。本是执念于考研途中的“无心插柳”之举,却有了好消息传来。家乡的朋友打了电话来,而也正是因为这通电话,同事也听到了这则消息。消息不胫而走,马上便传到了老板那儿。老板知道后专门来我的工位处确认并向我道贺。随后,老板便将我辞退。
适逢寒假,教育机构招生淡季,同事们都处在无事可做的状态。老板不想养一个终究要离开的闲人,我对此很理解,也理解她的果断,但没想到她会这般决绝,更没想到她会如此——言语温暖、表情到位又内心冷漠。
离职在10分钟内办完。收拾好个人物品后,我便买了当晚回乡的火车票。临近中午,我例行到教育机构楼下的快餐店吃了盒饭,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那家快餐店独食。之所以会对那家快餐店印象深刻,恐怕是因为那家店里卖着10元的盒饭,米饭不够还可以再添的缘故。那时,每次午饭我都会没出息的吃上两碗米饭,这样吃得多了,晚饭就可以不再吃了。
回到群租房等待房东查房退押金时,我和在斜对床住的陌生人聊了几句。他在银行当保安,是个退伍军人,月薪两千五,做一休一。和我聊天时,他正缝着袜子。听说我要离开了,他便祝我一路顺风。
房东退了我100元押金,随后我便离开了。离开前,同在冰城的表哥给我打个电话,嘘寒问暖了一番。他本想邀请我去他的住处吃晚饭,顺便晚上住在他那里。那时他和女朋友同居,两人已开始着手准备结婚事宜。我告诉他,我当晚就要离开。他“哦”了一声,短暂的几秒时间里,我们都没说话。
早在冬来之前,我们的关系就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已有了他的生活,我也不能再过多打扰了。即便我和他一同长大又亲密无间,但我明白,我也应努力保持成年人该有的界限感,不能打扰他的生活太多——这一点在我二战考研后将床褥、被子送至他住处时便明白了。
那时他和女朋友合伙经营宠物狗育繁的生意。他们居住的地方空间有限,似是也没有空间能容下我脏兮兮的铺盖。即便我厚着脸皮把铺盖送到他们住处,翌日,我还是打了出租车将铺盖转移到他的新房。再后来他的新房装修,他把我的铺盖扔了,在我问起时,他也才告诉我这事。
草原列车在雪夜中前行,车厢连接处结下了厚厚的冰霜。夜色深不见远处,但依稀能看到附近的皑皑白雪。归乡的路似乎还很遥远,但车轮碾在冰冷铁轨上的震动告诉我,我的身体在滚滚前行,我离目标正越来越近。我本应因归乡而感到高兴才对,但什么感觉都没有,却也无不感觉自己多年在“冰城”的摸爬滚打……像极了自我放逐。
生活增加了我的“钝感力”,也让我体会了脆弱。我似是一个被命运放逐至生活边缘的人。在那边缘处,我见到了很多同类,大家的悲伤和失落虽不尽相同,却同样在边缘处流浪,被放逐到更远又不可名状的地方。
三:Snobbish
公务员面试落榜后,同月,我参加了研究生面试。录取的结果公布时,我内心平静地出奇。家人告诉我,应该高兴一下,但我离开了家。
或许真应高兴一下,但这执念却早已放下,不然便不会渐渐有了那近似彷徨的心境。除了等待开学,我不知自己真切的想做些什么。所有事情似乎都不必太过匆忙,该发生的事必会发生。
我回到冰城,在某高校附近的合租屋住下。房间没有窗,推开门便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课桌,几乎没下脚的地方。房租每月300元,面积甚至不比洗手间大。我只带了两身衣服,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也没有拖鞋。每次洗脚时,需要先把地面冲干净,然后光着脚,站着洗……
出租屋内有7户人家,公共区域只有走廊和洗手间,大伙儿少有交流。我只与住在对门的健身教练说过话,他的房间也无窗,但有双人床。他每天都吃香蕉和面包,喜欢开着门吃饭。偶尔他会带朋友来一起吃烤串、喝啤酒。他的屋子里没有桌子,他们便坐在床上,把啤酒瓶放在地上。屋内常传出含糊不清的聊天,还有啤酒瓶倒地或碰撞的声音。
合租屋隔音不好,其他房间不时传来男女交欢的声音。我常放些音乐,想让音乐声把其他方间的躁动吞噬,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其他房间正发生的事。
“好了嘛?好了就赶紧出来……”女人带着疲惫与不耐烦,这般问话。
浮尘四起,呻吟声随地面一同颤抖,床铺铁架的“吱嘎”声将空气的律动都带得懒散起来。
两人草草了事,打开电视看起真人秀,笑着、闹着又骂着街。而男人走后,女人便放生大哭。有时女人不在时,男人也偷偷哭。
我见惯了无聊的事,也早已听惯了崩溃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对其他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印象那么深。
读研时,我进入到另一个迷茫的空间。从事了学术研究后,我发现自己不适合这条路,即便渴望在数据或是模型上炫技,其实是嚼着别人嚼过的泡泡糖。在很多事情上,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连同在学术上,也是。恍然中,如梦似幻的校园时代彻底结束,和他人一样,我也转身投进了现实又冷酷的人生海海。
转场北京。我去到一家大型教育机构参加新教师培训。那时,我初步有了做GRE教师的打算。我在距机构总部800余米的地铁站附近找了个合租屋,租住在客厅。客厅被分为三个区域,一个是隔断的单间,单间外另有两张双人床,我便是租下了其中一张床。
师训过后,日子变得清闲起来。因没有收入,我换了更便宜的房子,租住在由厨房改造的隔间中。那年夏天异常炎热,厨房没有空调,房东仅配备了一台破旧不堪的电风扇。热得受不了时,只能简单冲个凉水澡稍加缓解。为避暑,我常偷溜进附近高校的自习室,自习室中有中央空调……
搬家过后,我结交了一些同期受训的老师,与他们相处,让我有了些许新鲜感。“紫宸”长我一岁,是机构的前辈。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为结婚而努力赚钱。他与女朋友在英国读研期间相识,毕业后一起回到北京生活。提及结婚的事,女朋友的父亲不太同意,恐怕是家境悬殊的原因。他总拼了命的干活儿,赚钱储蓄。买房的焦虑时刻挂在脸上,任谁都能看得出……
“天放”在美国修完哲学硕士后归国,在机构任职的同时也在着手赴美读博申请。“忆君”在社会学专业本科毕业,回国后在机构过渡,着手申请赴美读硕。英国空气动力学硕士“冠云”也同样有申请读博的打算。与他们三人相处,便像是与诗人、运动员和技术宅三个角色相处。我可以很轻松的根据他们的特点定位他们的角色,但唯独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天放”长“梓宸”一岁。平日里总是一副“胡适”的同款眼镜配渔夫帽装扮。他高瘦的个子,喜静爱猫,热爱生活又善于融入。与他交谈会有十分舒适的感觉,他可巧妙的把握尺度和谈话节奏,让人时刻心旷神怡。
“忆君”国字脸,高颧骨,面容硬朗,身体健壮。他温柔、细心,热爱学习和记录。每次师训,他都会缜密记好笔记,用导图思维解析各大要点。我们对他有十足的依赖,因他所记录的东西会成为我们日后复盘的标准手册。
“冠云”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开过飞机的人。他常用代码编写讲义,敲出来的讲义在排版和构图上都十分精巧。最初认识他时,他有些胖,后来他随“忆君”健身,一个月减脂20斤。
夏日星芒被都市霓虹吞噬,酷暑被啤酒的气泡消解,麦芽的味道一直弥漫到深夜。热风贯在“紫宸”的车里,我坐在副驾上,把手伸了出去。听着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体会风的触感,一种莫名的感触涌上心头,让我怅然若失。
汽车划破空气的声音十分躁动,但却感觉夜晚的街道是如此的安静。我努力笑出声,和坐在后座“天放”开些玩笑,努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不然我也不会因为“紫宸”突然的一句话而百感交集。
“生日快乐。”
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我笑了。
竟连我自己都忘了这事……
车窗外的空气略微凉爽了些,“紫宸”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们道别。
那一晚我们喝了酒,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关于青春的话题,聊了每个人的生活、迷茫,还有目标。我找到了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也发觉了每个人身上的不同。那晚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想离开教育行业,也想离开他们。
真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独立的人格,羡慕他们时刻能感触到自我的状态和生活中的洒脱。这些我都没有,所以我也嫉妒他们,但我不配嫉妒,于是便融入他们。我害怕寂寞,想要体会他们所体会的那种快乐。这何尝不是一种攀附,或是附庸风雅呢。即便愉悦,但还是在这种愉悦中迷失了自我啊。
我向往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向往教师这个职业的神圣。一旦面对如此现实,幻灭般的空虚感便突然袭至。我发现我根本不属于那里,我不过是虚伪的向往那里。而我唯一能过的生活只能是自己的生活,唯一能成为的人也只能是我自己。
我放弃了那个本不属于我的地方,因我深知,有些美好,即便相遇,却会转瞬即逝。身体在漂泊,内心却不能再漂泊了。所以我还要去寻找些真正热爱的事,在找到之前不断尝试,唯有以此为开端,才能逐渐热爱。
——从前那些虚幻的日子里,我似乎从未听过自己内心的声音。
不辞而别后的半年时间里,我相继搬了3次家。新居距离军队很近,我每天很早便会被操练官兵的喊声叫醒。起床后,可看到秋天红彤彤的太阳。窗口不远处有一棵松树,树顶两个枝杈相互交错,像是迎着朝阳展翅而飞的鹰。
四:Detached
全球爆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第二年,我和女友的恋爱走到了尽头。自硕士毕业后,我便与她两隔异地。时间一长,感情便也淡了。当发去的问候在次日才得回复或她全然不理时,我便懂,分别早已成定局。
让一个人全然死心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忽视。一旦知道他人对自己的不在乎,即便苦苦维持,也无法善终。收到了感情决裂的信号时,我还在苦苦维持着,即便为此深感担忧与痛苦,也仍如此。
人的崩溃只需一瞬,便足够。在那足够的一瞬间,我发现有些崩溃可以无声。即便心中波涛翻涌,但终明白已是难逃死心时,却可以仍然表现得平静。
她与我分别时,恰巧我正搬家。我发现自己像只蚂蚁,在甚好的阳光下低头行走,也发现自己竟舍不得丢掉很多东西,包括那段已崩溃的感情。这种无法“放下”的姿态让我在往后的许多日子里还会时时想起她,内心刺痛。
我搬去一个叫“61号院”的地方。院内的矮脚老楼被外层新建的高层紧紧包裹。晚时在屋内能听到窗外的风声,除了风声,便是隔壁单元邻居的吵架声和楼上邻居的脚步声。房子是中规中矩的两室一厅,却被二房东改造成“不着调”的三居。阳台变厨房,厨房和客厅被合并改成一间卧室。我住西厢,室内足足9平米,较之前租住的屋子面积大了不少。若是晴天,下午阳光充足,房间的暖意总能化解异乡人的寂寥。
合租邻居的作息时间不尽相同,我们很少打照面。住对门的女人常上夜班,一年后便搬走了。退租时,她直言不在北京打拼了。改装客厅里住着一对养猫的情侣,女人做商务运营,男人不知做何职业。对门的女人搬走后,养猫的情侣便搬了进去。后来,新来了一对情侣,租住在改装客厅。
新住进的情侣年轻又腼腆,男生比我小三岁,与我初识时正待业。女生在军队医院做护士,话不多,但与人交流并不害羞。过年时,合租的伙伴都未能返乡,而房间里似是都没什么春节气氛。大伙儿很少交流,也互不打扰的度过了春节假期,或许往后的生活会一直如此。如果如此,那便如此吧……
北漂后,因生活拮据,我在大提琴演奏方面开始了甚是寂寥的自学,常因不得要领而进步缓慢。有时自我怀疑,甚至觉得自己会丧失兴趣,而实际上,那寂寥的感触尽来自心无所向的迷茫,无论在音乐上,还是在其他方面。
学习大提琴的事,是我读研期间少有跟随内心指引而做的选择。那时我多少保持对论文写作的兴趣,但当走入枯燥的死角时,唯一能让内心丰富起来的事情,便是练琴。
奖学金下发后,我便购了琴,一股脑儿钻进了提琴演奏的世界。“如果让刻意练习成为类似于肌肉记忆一般的惯性,就会让大脑有了惯性刻意。”我的提琴启蒙老师曾这般说。在遇到他之前,我对音乐的专业领域一无所知。
他比我大5岁,但似是有着多我十余载的阅历。大学毕业后,他便在省交响乐团工作。交响乐团收入不高,乐手的生活普遍拮据。初入乐团时,他资历尚浅,所以工资更低,加之演出不多,他日子过得很清闲。
每个人都可用音符去谱一本关于“焦虑”的自我拯救指南。与他初识那年,我们常习琴饮茶,深夜饮酒,聊些音乐和人生的话题。与他相处时,我发现他是个更喜欢独处的人。看似矛盾,实际并不矛盾,就像孤独是一种圆融一样,有些人便是通过独处来恢复能量的,而相反,过多社交对其则是一种消耗。
“人生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他说,“因为空旷带来寂寞,人们才会惶恐,才会用事物填充自己。学音乐就是不断丰富又掏空的过程,恰到好处的置物能让自我空间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所以,可以说是……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大道至简。”
在61号院居住的第二个冬天,初雪。我突然想起他,也猛得发现,长时以来,我以为那些一直会陪在身边的人都已相继离开,唯有琴还在。那段回首时短而经历时长的日子,陪在我身边的也或许并不是琴,而是老师他的影子。
失去陪伴比没有陪伴的感觉要更难受。时间可真是过去好久了呢!窗外雪花簌簌飘落,不知远在冰城因疫情而居家隔离的他是否正泡着一壶茶,不知他是否想起那些有我的曾经。
物是人非如同过往的一切一去不复返。而与其时时深陷海市蜃楼般的过往,不如认真体会当下的美好。从这场雪开始,我决定重新面向自己。我开始跟随专业老师学习大提琴。虽我愚笨,但好在老师她有耐心。即便进步缓慢,但置身其中的愉悦感似是盖过了一切负面情绪。
“你的缺陷在右手,”她说,“如果肩膀不放松,就没有办法从弓上感受声音的震动,也不会有好的音色。”
让弓带给弦更好的振动,或是演奏者一生的修行。“在这个过程中要时刻提醒自己‘过犹不及’。总想着下一秒的音色,就总会无法专注此刻的运弓,也可能过分把力施在弓上。最好的运弓是‘放’的状态,持弓的右手拇指与其他手指要尽量减少对抗。不要担心拿不住弓,所需做的是‘持’而不是‘端’。张弛有度,才是和谐的基本。”
她让我明白,这世界最难的事便是“恰到好处”。哪怕是左右手的配合,都很难做到“恰好”。手的独立与和谐,如人与琴,也如这世间万物。每一个声音都有其空间,在空间中理解共振的幅度,才会对要表达的音色有所把握。人也如此,连同时间也如此,一切都逃不过空间的法则,掌握了“空间”,便也算是掌握了生活。生活与声音如出一辙,如巉岩,如流水,如彩虹,又如山谷里的风……
改善生活的方式在于坚持做些喜欢的事,尝试些不喜欢的事。在尝试改善的专注与放松中找到最佳契合点,快乐便尽数掉落而出。我从未感受过比有琴为伴更甚的快乐。忙碌而焦虑的生活里,脱下的头发和头屑,如同星芒被引力拖拽掉落的火光,夹带着琴弦上振落的松香碎屑,一同消弭。
曲自深处入人心,人心深处尽莫言。曾经的不堪和忧愁,似是不屑再说了。
除夕夜,因防疫管控,我独自居京过年。这晚,我并没有经历之前所想的那种悲凉。没有推开窗后的万家灯火,没有关上窗的失落孤单。我内心一片寂静,与从前那种因无触感而觉伤感的感触不同,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不足以刺激神经,所以也不觉悲伤。我思念亲人,但不会感到今时和往日的不同。假若剥离那层仪式感,这不过是生命中平凡而有意义的一天。
居京过年期间,我大都在琴的陪伴中度过。喧嚣褪去,冷肃的寒风与静谧的月光倒是让我对这个城市有了另一番感触。本是对这座城市没了归属感,却从未理解自己正同世间万物同处,勿需寂寥,也勿需顾影自怜,若是专注当下时刻,去感受、体会、理解,便能倍感充盈。
美好总是不期而遇,也转瞬即逝,如同星辰陨落时在空气边缘擦出夜虹。过往烟云划破天际,擦出巧合的高光一瞬,那美妙的瞬间像极了人为了执念而向前一步的勇气和冲动。光闪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存于人脑海之中,在记忆里交织光阴,在日夜中组成印象,又在皱纹下滋生情怀。
再度习琴后,我才明白热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音乐?是提琴?是喝彩?或许都不是。或许是随时能感受热爱的自己,热爱万事万物并可孤注一掷的自己。
我的“我执”过深,又过分自我。欲望过甚时,便时常恍惚,便于过往徘徊又对未来充满无限夸张的幻想,却又时常对过去与未来深感不安和迷茫。这番醒悟毫无缘由,但一切似早有预兆,我从未在当下真正活过。
为结束在原地凭吊过往,将记忆捆绑而抱残守缺的日子。我告诉自己,要快乐,要无时无刻无所不用其极的让心情愉悦起来,找到人生能量的正向回路。若是过分沉溺过往,是不会看到未来的,更不会快乐。而改善一切的开始,便是即刻“面向自己”。
万般人生,皆为自渡。每每急切奔赴目标,便总会急于求成,在焦虑中反复徘徊、不安,进而忽略对当下的体会。其实生活中真正美好的东西总是出现在当下的时刻,过好每一个当下,才会在回忆时不觉痛苦,不会过度沉迷于曾经。人真正的成功,不在于财富或是其他,而是真正拥有生活——当下也是。
每一次搬家,每一次漂泊,每一次进入新的环境,与陌生人相遇,又见陌生人离开的各种时刻。渐行的生命中,我寻得了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总会对未来充满幻想。后来想想,与其过分祈盼,不如把握当下的时刻。只因当下的时刻即是生活。而生活,即在此处。
很多时候,并不是人想把生活过成什么样……而是生活给人什么,人在自渡中将其发挥至极致,体验至极致。在这基础上追寻更好的人、事、物,或许才能更好的认识生活。
人都是向内追寻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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