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奶奶吵架了……”
老杨在午饭前打来电话,声音很着急。
我也急了,我说她正住院呢,怎么还能吵起来?老爸沉默半天,说自己没忍住。
奶奶心跳过缓,住院四天,一大早在病房里放声大哭,她说:“我要是没救过来今天就出殡了……”心跳血压一下子飚到峰值。
然后老杨就急了,跟她吼不许哭。然后就“吵”起来了。
“她不理我。”老杨委委屈屈地开车,眉头皱着,鬓角能看到明显的花白。
老杨今年52,奶奶今年87。
兄弟四散飘零,老杨像个独生子一样,孤独地担起儿子的责任。
老杨直来直去惯了,是特别典型的“直男”不注意细节,也不怎么注意卫生。但这些天,奶奶的洗漱看护,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到了医院我去看奶奶,老太太比之前有精神多了,正扯着嗓子说她光辉的历史。
进门第一句是“我听说一个八十多岁的小孩儿又耍脾气啦?”
奶奶跟老杨吵架,不管不顾地拔了针头。
我看着医生把输液管重新弄好,坐在她旁边跟她说话。
老杨照顾的很好,身上脸上都很干净,吃的买了很多种,桌子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奶。
“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傻儿子了,奶奶?”
“他欺负我!他跟我嚷嚷!”
“我都替你打过他了,真的。”
老杨在一边赔笑,一点都没有脾气不好的样子。
人说老小孩是有道理的,她跟自己的儿子赌气,在病床上哼出声。
奶奶病了,精神不好的时候就一言不发,精神好的时候就声音洪亮地跟别人讲关于她的事儿。这是一种单方面的“霸道”输出,是不可以不听的,只好插科打诨等她说到伤心事的时候给她转移注意力。
“这个葡萄是谁偷吃的,皮儿还没有扔。”
“我吃的。”
奶奶会停下来,跟我讲今天吃了什么,吐槽下现在的水果都不如那时候的好吃。
跟三年困难时期比起来什么都不好吃。
奶奶唠唠叨叨的,想吃当年大豆杆子磨的面儿。
我把一个小蛋糕掰了一半,塞到她嘴里。
下午的时候在床上安静休息,才和老杨遛下去吃饭。
老杨刚和奶奶认了错,两个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他明显的放松下来,也能跟我说说笑笑。
站在楼梯口等电梯,是个周末,所以人很多,老杨眼睛在四周人身上看了看,笑着跟旁边一个人闲聊“咱们这几个人上去得超重。”
那人答“可不嘛,咱们这些人就你们俩还瘦些。”
老杨在我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忽然间脱离了微胖的行列,变得瘦了一圈。
生生死死都是债,前半生不停地欠别人,后半生要慢慢还。
回病房的时候医生刚给换完药,奶奶倚在床上,看到我来翻了个白眼。
奶奶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任性,我们俩的相处方式基本上就是互相任性,我说你不听话我要闹了,她说你闹我就要更闹了,诸如此类。
这样的交流让我有些没大没小,有一段时间管奶奶叫老季,被老杨发现了,弹了一个脑瓜蹦儿。
季小孩吃了一个葡萄,跟我讲她昨天晚上睡得特别好。
我说是呀,你睡得好。医生都给下了病危通知啦。你也不知道。
奶奶表现的很惊奇,她说,怎么可能,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舒服。
我指了指昨天就备好但是并没有派上用场的呼吸机。
奶奶安静了一会,忽然说,这个病也挺好的,走了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
老杨听了她这句话,别开了脸。
一起学车的有一个小孩儿,十九岁,刚刚考完高考,高高壮壮的,留着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
一起走的时候会路过一户人家,刚有老人去世,在门口铺了大片的白。小孩问我,姐咱们绕远路吧?我以为他是害怕这个,跟他说,人生老病死是常事,谁又能躲得掉呢。
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路快到分叉口的时候,他跟我讲,他没有爷爷奶奶,从小养在姥姥姥爷家,他不敢路过那户人家的原因是,他不敢去想如果有天姥姥他们去世,他该怎么办。
他声音特别柔软,我听的心里一酸。
奶奶跟我讲,我身体特别好,还能给你看孩子。我答应她说你到时候就是四代同堂啦。
奶奶低声嘟囔了句,早就是啦。她的大孙子早就有了孩子,但因为老杨和兄弟们上辈的恩怨,连句奶奶都没有叫过。
我有时候会特别生气,觉得这样的人你还惦记他干什么。
奶奶像是一个孤单生长的老树,看看她的枝枝脉脉各自长成新的个体,哪怕看起来跟她毫无联系,也固执地伸出气根,自欺欺人地虚构成一个整体。
她不过是个渴求团圆的老人。
奶奶跟我抱怨,说老爸把她抱起来,硌得她肋条疼。
老爸嘿嘿笑。
奶奶秉承着一个“良好”的传统,谁对他好她就欺负谁,在老杨身上,这句话被践行的很到位。
老杨就是个傻儿子。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本该最无忧无虑的位置,却阴差阳错成了奶奶唯一的倚仗。
纠结不过家务事,太多的纷争都没有办法说清楚,谁家都有一肚子委屈和欲言又止,却无法不把这些纷扰都压下去,去粉饰太平。
可能这就是日子。不论多苦,被三餐和睡眠一切割,痛苦也就蔓延开来不那么剧烈了。
莫言有本书,叫《生死疲劳》是个单单看名字就会觉得沉重的书。疲劳两字实在太过精准狠辣,但不去想,不去细细琢磨,日子也还是这样恒古不变地流淌下去。
我过来陪床,老杨在旁边的病床上短暂地补了一觉,睁开眼看到我在旁边,笑嘻嘻地摸了摸我的耳朵,说“你看这耳朵长得,真像小狗子。”
他也是会欺负我的。
但是我也爱你,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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