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待了两年后的我,回家的那股高涨热情只持续了飞机上一路。因为回家后我发现自己成了众多尴尬的海归中的一员,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要选择一个今后为之奔波劳碌的方向了。
我在一个被日光晒得失色的黄昏,去面试一个国企,当然也是家里的愿望。去的路上我不禁失笑,我去资本主义国家镀金,回来还是脱离不了社会主义的制度。于是顺便,我见了些所剩无几的朋友。
两年前的氛围,我是真的融入不进去了。
在法国,随着我自己越来越麻木,母语运用度不高,加上中国发展太快,有些事就是无法相互呼应了,意识形态上也出现了断层。甚至厌恶自己吞吞吐吐出来的语言。我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借助酒精暖场,兴许会打开开关。结果那天像是中了邪,酒量不怎么样的我一杯杯下去,还是清醒无比。无奈之下硬撑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清醒局。
我是清醒的,我的小伙伴们通通喝大了。我望着这些比我大三四岁,没有职业,被称为愤青的朋友们,我多希望和他们醉在一块儿,称兄道弟,各自胡逼生活有多不易,人有多不如狗。
在两年前我的这帮很酷的朋友,也是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对生活不屑一顾但还有希望。他们那时候精神状态很好,抽烟喝酒文身熬夜,使劲作自己的身体,酒局换了一场又一场,听各种撕心裂肺的脏金属,去最野的地方看演出,在最黑的夜发出最嘹亮的声音。
我在一阵震撼中被他们吸引。尽管我听不了摇滚,耳机嘶吼三十秒我就要揪下来,我也喝不了酒,是因为总在没喝到位的时候我就昏昏欲睡了。当时我心里阴郁的种子在他们的影响下积极生长着,被莫名的风抚弄着。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阴暗面,我来到的是这个乐于接纳我的地方。
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在这热情里,人就失去了轮廓,和其他人随意贴合。而我在没遇到他们之前,多数情况下都是充当别人的背景墙,不仅沉默寡言,还遮蔽他们的阳光。
年轻有为的优秀青年,我在他们身上看到太多标准化的东西,常常怀疑他们的存在性。真正酷的人分两种,一种是脏酷的类型,像我的朋友们,另一种是自律的人,但这种自律需是对自己来说的,如若是做给别人看的,那他心底必定背负着更加阴暗的深渊。
规定就是否定,人太规范化反而让人觉得真真假假,不敢走上前去。他们往往西装革履,谦谦君子的样子,毕恭毕敬地说出些远在天边的话,让你找不到着力点,也发现不了破绽,只得僵直地跟着他走,然后发现走到尽头挂满死人头和各种刑具的隔间。
而我父母极力反对我交往的那群酒疯子,他们摇头晃脑,人鬼同骂,或烂醉在街头,或砸车到清晨,但他们会红着眼睛听你哭诉,被酒精麻痹得走不了路还会条件反射式地拥你入怀。他们个个是直男,却在听到性骚扰事件的时候难过得痛哭流涕,在知道无法改变这个社会风气的时候自己承受钝痛挫伤。你可以说他们不靠谱,但他们是最可爱的,最纯粹的和最尊重女性的。他们是我的世界里,仅剩的一点真善美的东西。
近两年,我逐渐被挤兑成边缘化人格,也渐渐体会到了他们深夜听撕心裂肺的摇滚的心情。人觉得没受过苦难的人不配谈苦难,没有过挫折的人生何必无病呻吟。可有的人,他就是生来就要经历社会和人性的反复拉扯,身心遭受百般历练。有些撑下去的,把自己折磨的生不如死,撑不下去的,就遵循了这自然的结果,和世人一样麻木了。
我想起电影《救命解药》中,男主一心想要解救被禁锢在疯人院的女主,女主却绝望地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后来历经重重考验,女主终于想开,哭喊着抱着男主说,你不是要带我出去吗!男主却转头一笑说,这里甚好,为什么要出去呢?男主一笑露出补齐的烤瓷牙的时候我心里一颤,心跟着女主被拖着坠落到湖底了。
于是在那场酒局上,我看到我这些苦苦挣扎的朋友,他们虽坠不到湖底,但也摸不到石头,上不了岸。我感觉到他们内心情绪愈加清晰,富有深度的思想在这个毫无起色的社会里引发着强烈的冲突,但屡屡都像碰壁一样无功而返。于是他们也变得沉默了,有些话只能对自己说。只有在酒精的激发下,他们有时敞开心扉,供人在彼此的深渊里互相打捞自己。
世上互相支持但不能拥抱的事很多,我与他们年岁相差无几,但碍于处在社会身份的转折点上,总也不在一个思想维度。在我痛苦地强迫自己融入的时候,需得在某一个虚幻的意境之中,大醉一场,某些情绪就突围出来,说不定就合上一拍。那些合不上的,又将占领我新的痛苦。况且那些合上的,也是我把未解的思想强揽上身,可能只占一个筹码,但它属于此刻的我。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在这摇摇欲坠的一个筹码上,这令我为之倾情,欢欣鼓舞。
那些在父母眼里满满负能量的厌世狂徒,被我奉为精神的净化剂和情感的出口。起码每次见他们我都是卑微而敬重的,只恨自己才疏学浅,紧紧相随却不得要点。后来我明白,人生是阶段性切片,每一段相邻不相连,任何人都要在特定的时间懂得特定的道理,这个急不来,装逼也没用。
他们在被社会边缘化之前,都是校园里的佼佼者,精通东西各类哲学学说,当时虽也厌世,但还是带着历史名著的气息,出口便是康德尼采海德格尔,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等他们真走到这一步,才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些人,他们是你的精神领袖,他们像神一样不可变更。你不要他们改变,哪怕你宁愿他们死了,也不想要他们改变。
可他们就是会变。我拉住一个当时最胡闹的小哥问他,你觉得你变了没有。他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相信了。
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即使苟活百岁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心理建树。他们不再畏惧死亡,因为事已至此,热情耗尽,像是错来了世间,也无需遵循它的规矩。
他们之后将活在自己的脑壳里,和自己对话,看自己成长,可能我不久之后也会避免与人接触,关在书房里恨不得把胡子都读出来。我仍愿意与这些人为友,因为真的和某些人说话还不如去看两集《乡村爱情》。
最后献上我最受感触的《斜阳》里的一句话,自杀的弟弟对姐姐说,
昨天的酒已经醒了,我并不是醉酒而死的。
再说一遍,再见。
姐姐,
我是个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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