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小柒还是躲不过四下无人的夜。揉着自己肿胀的眼睛，她有点嫌弃自己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没出息。

狗趴在床边蹭着她的腿，猫卧在窗台上晒太阳。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提醒她，她昨天晚上又喝得烂醉，丑态毕露。年轻气盛时候的小柒总觉得遇到愁事就深夜买醉靠着酒精麻痹自己忒傻逼，现在的她觉得，当傻逼真好。喝到断片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愁，酒醒之后也记不得自己又哭又笑丑态毕露的样子，被朋友扛回家，一觉睡到天亮。

昨天是平淡无奇的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发生，可小柒就是觉得心里堵了什么东西，推都推不开。她有点想哭，可转念想自己又不是荷尔蒙失调的孕妇，就又把眼泪活生生咽回去了，成年人哪有平白无故掉眼泪的资格。

她不太想回家，尽管家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家伙。她想去喝一杯，但是想不出什么理由叫她的朋友，她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之后，他遇到了有段时间不见的朋友，聊了几句以后，她突然说：你抱我一会儿吧。对方被你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摸不清头脑，懵了。小柒没等她说什么就抱了上去，号啕大哭。她能感受到路人炽热的目光，但她顾不得了，她感觉她差一点就被压死了，她感觉她得救了。对方对于她这样的情绪失控太习以为常，什么也没说，只是抚着她的背，等着她平复。

小柒哭了一会就不哭了，她还是觉得丢人。她说她想喝一杯，她拽着她就走了，之后她又叫了很多人，填满了整间KTV。

酒过三巡，这群熟的不行的人大都停杯投箸，专心致志地胡扯，偶尔兴致高涨，就碰一个，呡上几口。

“先说好，不管一会儿你们是怎么个喝法，都得留个活口送我回家。”小柒一边说一边拿话筒磕着自己的下巴，音响里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说，就你这，岁数噌噌的长，酒量可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跟刚毕业时候似的。回回喝酒都是你倒，就你这点本事，你都对不起你的脂肪肝。”朋友抄了小柒手里的酒杯。

“不喝倒了，咱们在这干嘛呢？当我跟你们在这修身养性呢？”被抢了酒杯的小柒也不恼，玩笑般地踹了对方两脚就又顺手摸出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朝嗓子里灌。抢了小柒酒的人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把小柒杯子里剩的那口酒一股脑倒进嘴里。

这间包间里沙发上坐着的这几个人，太习惯小柒诶头没脑地喝酒买醉，之后，胡言乱语般地说一些有的没的，之后大哭，之后不省人事。

“成了家，日子有人陪着过，就没这么难过了，是吧，小柒。”话题兜兜转转，转到了婚姻生活。以前这些人聊这些家长里短的时候小柒从来不参与，只是在一边安静地听，安静地喝。今儿不知道怎么，就被点了名。

“成家？我有什么资格成家？你们还不知道我嘛...只会把感情弄得磨磨唧唧，把两个人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纠缠不清咬死不放手的样子太丑了，我也不想再看一次了。再说了，这个世界上年轻漂亮的好姑娘多的是，人家凭什么跟我成正果啊。”小柒应该是醉了，她那双平时像狼一样的眼睛有些不聚焦了，“成家了就不难了？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一说啊。你们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的，房子、车子、孩子，哪个不把你们搞得焦头烂额。成家了以后，每天外面一堆破事，回家还是一堆破事，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天天求爷爷告奶奶的，我每次陪你们谁去托关系走捷径的时候，我都怀疑你们还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群人，我就还记得咱们都没毕业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趾高气昂天不怕地不怕的狗样儿。”

“还不都是为了讨生活？生活让你装孙子，谁敢装大爷啊？二十几年前谁能想到小柒有朝一日成了整天宿醉的大酒鬼。”

"有什么想不到的，从二十年前我被扒了裤子的时候，就没什么想不到的了。"

26年前那件事是这些人无论喝多醉，怎么扯淡都避开不谈的事。

“提这事干啥？来来来，走一个。”

这次小柒没有举杯。

“这件事我喝多少都不可能忘，我就算是喝死，我都会把这件事带进土里。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提的，有什么不能提的。老陈，咱姑娘自己出门的时候你害怕吗？”

“怕，怎么不怕。闺女出生的时候我都觉得是遭报应，让我后半辈子都活在担惊受怕里。”

“我也怕，我每天晚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模糊狰狞的人脸，我只有喝得烂醉的时候才能完整地睡个好觉。咱们姑娘出生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老陈是重男轻女，只有我们这群人明白你的那份悲戚是怎么回事。”

26年前小城市里发生了一起骇人的猥亵少女案。最后，这案子以施暴者妻子咬死说是受害人卖弄风骚勾引自己的丈夫，受害人的父母觉得丢了面子撤诉，而不了了之。

施暴者依然是当地著名的地痞流氓，至于受害者，没人知道这姑娘最后怎么样了。

“我心里明白，你们二十几年来，一直都当自己是在赎罪。赎你们当年没给我作证的罪，你们觉得亏欠我。其实我都知道。我也不怪你们，那个年代撞见这种不干不净的事，谁都会避之不及，这也不是你们的错。再说了，出庭作证了，官司赢了又能怎么样。那些人还是会觉得我脏，觉得我不要脸，他们还是会容不下我，我的骂名一点都不会减少。你们说那些人真的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真假，他们只在乎自己怎么想痛快。他们还是会觉得我是婊子，我没脸。”

这二十几年这些话，她和她的那些猫猫狗狗说过千遍万遍，但从来没让任何一个人听过。

“其实我还挺感谢你们的，感谢你们这些年始终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顶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还能把我当成正常人。我也对不起你们，因为我的那件脏事，搞得你们这些年也不得安生。可能，咱们这群人都是罪人，这世界上谁没罪啊，咱们都是赎罪的人。”

“小柒要是哪天死了，我们这些旁观者就都是凶手，或者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凶手。”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也道尽了这些人二十年的苦。

这些年这些人带小柒看过无数次心理医生，他们总希望小柒能从那件事中走出去，哪怕是迈出一步半步都好。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看过小柒的检查报告，他们从来不知道身边这个白天坚不可摧，夜里宿醉痛哭的女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想死，我也不会死。我要是死了，那个男的就干净了，我不可能让他干干净净的过完后半辈子，我是他的污点，洗不干净的污点。”

小柒用了很多年等城市里的人有新的热闹淡忘了她的事，她也用了很多年尝试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有一度她觉得随着人们的遗忘，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在那份压抑中解脱了。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让她喜欢得不行的人，她的幸福生活似乎来了，可最终还是破灭了。

有人说爱能让人卑微入尘土，但那时候她连尘土都不如。

“我永远也解脱不了，我和他牵手，拥抱，接吻，不管干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件事。我觉得自己好脏，我和他在一起有时候都觉得是在抹黑他，我觉得我的那份喜欢配不上他。有一天他说，他想结婚，我好开心，可是我不敢，我这种人，怎么有资格。最后，他说，分手吧，他耗不住了。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我舍不得，我拼命的求他，我缠着他，可是无济于事了。他想结婚了，可是我给不了。”

小柒终究走不出自卑走不出阴影，最后她还是放手了。此后她也就明白了，躲得了旁人的白眼，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她唯一的解脱就只有死。

“我现在过上了自己以前最向往的生活，有钱、有房、有事业、有自由。可是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幸福。我什么都有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我有时候特别想，现在的什么都不要了，换种活法，从26年前重新开始。可是谁又敢保证换过的活法就是我想要的。我有时候就觉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想改变点什么，又不知道改变什么，最后觉得都这样了，就这样吧。”

“唉，小柒也老了。可不是，你二十岁的时候为了一些不合实际虚无缥缈的理想不计后果地去闯荡，别人会觉得你大胆你牛逼，现在这把年纪，不顾后果别人只会觉得你傻逼。”

“什么就傻逼了，都是借口。其实就是人年纪大了，家庭事业有的东西多了，顾虑也就多了。害怕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了。但是你们想想，咱们这些人谁不是从一无所有走过来了。现在倒是什么都有了，胆子没了，冲劲儿也没了，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酒是粮食精了。”

“小柒，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你还没真的见证过人活一辈子的幸福和美好，我们是都老了，你替我们再冲一冲吧。”

“见过了，咱们姑娘出生的时候见证过了，小姑娘干净得像一张纸一样，真好。”

这次小柒笑了，所有人都哭了。

躺在床上陪猫晒太阳的小柒想起来，昨天事务所收到了一份投诉，一名被性侵的孩子的父亲投诉小柒带他的女儿做检查，叫他的女儿出庭作证，说小柒败坏他家的名声，教他女儿不要脸。

“狗子，你说，有错的不是那些人吗？为什么当年我报警有人说我不要脸，现在我帮那些姑娘们，

又有人说我教人不要脸。错的是我吗？怎么错的就成我了。”

狗子呜呜的蹭着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