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刚进家门,弟弟打电话说姑父不行了,他跟父亲准备去见最后一面,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的心慌乱起来,赶紧说,你等着我,我十分钟到楼下。
有一种人,他对人的好,是用实际行动,那些个好,是润物无声的,可也是刻骨铭心的。姑父就是这种人。
算了一下,姑父今年八十九岁。每年春节我都会去看望他老人家,今年因为疫情,没有去成,难道要就此永别了吗?
眼前浮现出姑父弥勒佛似的面容。
听祖母说,姑妈当年在私塾上学,有一次下课,学生都出去玩,只有我姑妈闷闷不乐的坐在座位上,先生就问她,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呀?姑妈说,我妈病了,心里难受,没心情玩。
先生大受感动,觉得这小姑娘将来绝对是贤淑懂理的,因而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想让小姑娘做儿媳妇。先生怕夜长梦多,亲自上门提亲。这先生就是姑妈的公公,姑父的父亲,大名鼎鼎的王先生。
人说三岁看老,我姑妈小时候识礼懂事,结婚后并没有成为贤妻良母。姑父比姑妈大七岁,敦厚善良,包容着姑妈,使得姑妈娇横跋扈,跟儿女关系紧张。
姑妈零三年脑出血瘫痪在床,儿女不愿意伺候,想雇保姆,姑妈又容不得。彼时姑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他尽心尽力的照顾姑妈,两年后,姑妈能够依着拐杖行走,是姑父的功劳。零八年姑妈在睡梦中第二次脑出血,再没醒来。
姑父从来没抱怨过姑妈,总是说姑妈的好。姑妈走后,儿子一家回来跟姑父生活在一起。人说有养孙子的爷爷,没有养爷爷的孙子,可是,姑父享受到了孙子的福。姑妈在世时,对儿女刻薄,所以儿女对她也淡漠,是孙子说服父母,姑父才得以享受到天伦之乐。
父亲早已在大门口等着我了,跟我说弟弟到车库开车去了。我问,姑父现在在哪里?父亲说,在家里。我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为什么不送医院,为什么会忽然弥留?
姑妈在世时,表哥对父母不孝顺,父亲批评过他,表嫂记仇,跟父亲关系不怎么和睦,表哥没主见,也很少来看他这个唯一的舅舅。
会不会表哥表嫂不给姑父治病,让他自生自灭?不会吧,孙子也不会答应呀。自从姑父跟表哥住在一起,表嫂的表现我们是看在眼里的,照顾的很周到,三顿饭按时吃,衣服干净整洁。最让我们惊讶的是,姑父的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按大小个一叠一叠的摆放在小床的靠墙位置,问是谁帮他整理的,姑父说,是自己。
人说面为心声,姑父为人和善,到了中年,面相犹如弥勒佛,就是偶尔发火,也是一副笑模样。每次看见我们这些侄女侄子去看他,他就会笑呵呵,更加的像弥勒佛了。
姑父有一手好厨艺,家里来人,都是他掌勺。春节前他会做陕西蒸碗,粉蒸肉,甜饭,用来招待我们。还会炸麻花,馓子,用塑料袋分别装好,作为我们这些晚辈给他拜年的回礼。姑妈是甩手掌柜,任务就是陪客人聊天,她更年期症状特别严重,稍不如意,连陪客人聊天的任务都不想完成,摆脸子,摔打东西,姑父也是一副好脾气,并不计较,照样乐呵呵地在厨房给客人煎炸炒蒸,往往餐桌上都摆放不下。
父亲家距离姑父家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表哥在楼下接我们,没等我们问情况,就跟我们汇报,说姑父晚饭后坐在阳台上唱戏,他跟老婆领着孙子到广场玩,七点时,接到儿子电话,说爷爷摔倒了,人就不行了。
七点摔倒的?时间不对呀,现在才六点多。难道表哥把时间搞错了。我在心里想。
白天还好好的,中午吃了一碗饺子,晚上吃了一碗汤圆,胃口好,精神也好。表哥这是心虚吧,都什么时候了,不说重点,却在这里说这些闲话。父亲是医生,他最讨厌病人家属喋喋不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他要的是言简意赅的病情介绍。父亲的表情严肃起来。
到了表哥家,我们直接去姑父房间,姑父仰面躺在床上,身上什么东西都没盖,穿着白背心,蓝裤子,就像睡着了。
表嫂跟进来说,120刚来过了,测了血压,是零。虽然血压没有,可是还有微弱的心跳,医生问她抢救吗?她说不抢救。120就走了。
父亲跟弟弟摸着姑父的手臂,是凉的。弟弟又测了一下血压,时有时无。
我们回到客厅,追问详细情况。表哥这才说了实情。
姑父是十号晚上就开始弥留的,今天是十二号,就是说,姑父这样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两天了。两天来,他们为什么不跟我们说,父亲跟弟弟可都是医生呀。
事已至此,我们不想把事情搞大,想来他不想送姑父去医院,无非是不想花钱。所以就在家里干等着,两天时间呀,人就这么躺在床上,身上什么东西都不盖。
表姐一直在打电话,这时候终于结束了,跟我们说,她也是今天下午才得到的通知,是她让表哥通知的我们。
弟弟又去看了一次姑父,出来说,还是穿上寿衣吧。看得出来,最难过的是姑父最疼爱的孙子,按说给老人擦洗身子,穿寿衣这种事是女儿做,可是表姐压根没到姑父房间去,好像跟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在为姑父没把房子留给她而耿耿于怀。表哥也只是按照弟弟的要求,拿过去一瓶白酒,倒在弟弟手上,让弟弟给姑父全身涂抹一遍,借口把酒瓶放回厨房,就离开了姑父房间。不爱说话的他,这时候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看不出来一丝悲伤。
因为在座的身份不同,他不好对着我们称呼姑父,就笼统地说,爱唱戏得很,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一唱就是一大晌。姑父是陕西人,可是爱听豫剧,不知道姑父唱得是秦腔还是豫剧,我没心思问。
还开批斗会呢,坐在小板凳上,一板一眼的,一条条,一桩桩,就跟对面有个人似的,一会拍着大腿态度强硬,一会压低声音态度温和。表哥继续说。
父亲低着头,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克制自己。姑父比父亲大一轮,舅甥俩感情深厚,有一次姑父爱怜地看着父亲,说,唉!时间不饶人,当年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也稀疏了,当年挺直的腰板,也驼了。我当时在场,看见姑父和父亲眼里都有泪花在闪烁。
有一年我去给姑父拜年,姑父脑梗后恢复语言功能不久,他送我们到院子里,望着天空,跟我说,我想咱爸。当时我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老糊涂了,把人物关系搞混了。及至跟他告别,走到马路上,我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我父亲呀,他想他小舅子了。虽然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可是我相信,他跟我说,我想咱爸的时候,是很清醒的。
表嫂情绪很好,配合着表哥,两口子一唱一和。你姑父可粘我了,我走到哪他跟到哪,跟我说,我没有妈,我把你叫妈吧。没等我答应,就朝我喊,妈!妈!我说,你不敢喊我妈,我把你叫爸呢。
我听不下去了,姑父还躺在里屋,生死不明,表哥表嫂却在这里表功。我跑到姑父房间。弟弟跟小表侄在给姑父穿寿衣,裤子提前穿好了,只穿上衣,上衣穿三层,第一层背心已经穿在身上了,第二层是白衬衣,姑父胳膊已经僵硬,左胳膊套进去后,右胳膊怎么都套不进去,小表侄站在床上,一只手伸进去,从衣袖里面拽着爷爷的手往外拉,弟弟从后背把姑父扶起来,这才得以穿上。
姑父的两只手是半握状态,大拇指掐在卷曲的食指上,一双脚也没放松,脚尖后伸,脚掌弯曲,说明当时摔倒是用了劲的,可是,为什么两天了还没放松呢?
我拿过姑父的一双鞋,小心套在他弓着的脚掌上,心针扎似的疼。
最上面一层是中山装,这身寿衣是姑父清醒时自己要求置备的吗?姑父是共产党员,对党对国家感情深厚,一辈子都穿着中山装,我没见过他穿过别的外套,离去时也要穿着中山装。
穿好寿衣,弟弟回到客厅,跟父亲说,姑父背上还有温度。父亲说,给你姑夫盖上被子吧,让他睡得踏实点。
小侄子拿来一床薄被子,给爷爷盖在身上,小心的掖好被角。过了一会,弟弟不放心,用手电照姑父的瞳孔,竟然有反应,想到姑父也许是失温了,又拿起床头边的鸭舌帽,轻轻戴在头顶,别让姑父再冻着。
考虑到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太累太伤感,我们决定告辞,姑父的房间在大门旁边,临走我们又拐进他房间,再看姑父一眼。我看见姑父身上的被子在微微起伏,我揉揉眼睛,没错,是在起伏。姑父还有心跳!我激动地说。父亲把头低下,走出去。
姑妈在世时,姑父是失去自我的,姑妈去世后,姑父轻松了许多,不用那么劳累了。可是,他的心脏出现了问题,也许姑妈在世时已经有问题了,哪顾得上自己呀。就去装了心脏起搏器。过了几年,又脑梗,压迫语言神经,不会说话,后来牙牙学语,恢复了部分语言功能。我们去看他,他心里明白,嘴里说不上来。我们指着他的心肝宝贝孙子问,他叫什么名字呀?务章,他笑着回答。务章是他弟弟的名字,他叫锦章。
孙子逗他,对,我叫务章。他也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拍着脑袋,讪笑着。
有一次单位在他家附近酒店开会,休息时间我去家里看他,他正在午睡,听到我的声音,他在屋里激动得边哭边穿衣服,我心里很难受,老人不求你拿吃的拿喝的,就盼望你多去看他,陪他说说话。
我小时候跟奶奶在姑父家住过,记得他为了逗我开心,半蹲着身子,把我面朝外屈腿抱在怀里,假装是我背着他走路,夸我孝顺没白疼。
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当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怕我上当受骗,他都会先去明察暗访一番,过了他这关,才让我见面。
放心不下姑父,第二天我又去了姑父家,姑父依旧躺在床上,并没有出现奇迹。看起来表嫂很着急要把姑父送走,又打了120,120来了,测血压,还是零,可是,脸色已经发黄,奇怪的是,还有微弱的心跳。医生觉得蹊跷,表哥忽然说,我爸装了心脏起搏器。
医生说,这就对了,是心脏起搏器在误导我们的判断。其实,十号晚上七点,老人家应该是已经走了,而起搏器还在尽职尽责的工作,让老人家在家里多停留了三天。你们应该感谢这架起搏器,它太善解人意了,知道老人舍不得离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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