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生出来的孩子,都是光脚丫子撒欢儿在土地里奔跑的主儿——上树折枝,下河捉鱼,入林追鸟,遍地滚泥,属猫属狗也属人。
这其中,阿哲顶喜欢追鸟。
听阿哲妈讲,阿哲生下来就爱哭,是个鼻涕泡儿。两三岁的时候,依旧动不动就眼泪汪汪。但也格外好哄。哭得阿哲妈心烦的时候,阿哲妈就同他讲,看,那边有个雀儿在飞!一听此,阿哲便会住了哭声,一边抽气,一边眨着泪眼望去——那雀儿一会儿踱步,一会儿埋着头扑棱翅膀,一会儿倏忽飞起,忙忙碌碌,煞有介事,很是可爱。阿哲便也渐渐忘记大哭,抽着气去追那雀儿。屡试不爽。
阿哲妈有时候会困惑,或许当初应该同他讲,看,那边有个蚂蚁在找吃的,或者有个虫子在地上爬之类的,没准儿就没后来那么多事儿了。
所以阿哲喜欢追鸟,是天生的,还是阿哲妈给培养的,阿哲妈也不太确定,阿哲自己也说不清。这就变成了一场罗生门。
总之,阿哲喜欢追鸟。喜欢看它们骤然拔地而起,展翅高飞。它们飞的时候,阿哲就在后面光着脚丫子,伸开手臂,撒欢儿地狂追,仿佛跑得再快一些,他也就可以同它们一样,骤然拔地而起,扶摇直上。
原本,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故事还得回到阿哲六岁那年的春天,就是阿哲从麦垛上飞身而下的那个夏天之前。
小村子里的春天,似乎总是在某个夜晚,悄悄归来的——某天清晨醒来,忽发觉阳光明媚,鸟鸣清脆,绿意羞涩——停留在冬天这个词语世界里的人们,恍悟到,哦,春已经回来了。它像是一种激素,令许多在冬天里打盹儿的事情,开始活络筋骨,叫嚣着复苏。有植物的,也有动物的。动物们的复苏,往往意味着新生。
是以,村子里的春天,雀儿们总是很忙的。他们忙着搭窝,忙着找对象,忙着孵蛋,等孵出来,还不能喘口气,得忙着喂小雀儿。刚孵出来的小雀儿是没有毛的,光秃着身子,只能老老实实呆着窝里,嗷嗷叫喊着等待被投喂。过不了几日,小雀儿们便会长出些稀疏的毛,像是村头张大爷被小孙子揪坏了的胡子,稀稀拉拉,难成气候。即便如此,小雀儿们开始学着不安分,似乎只要长了些毛,胆量就跟着长起来,好奇心也跟着长起来,总想要去窝外瞅一瞅这热闹的世界。
瞅一瞅不打紧,瞅多了就容易从窝里掉下来,不是摔死,也得饿死,还有一些是因为没被看见,踩死的——十摔九死。
阿哲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打起小孩来,总要训斥:翅膀硬了啊?敢顶嘴了!看老子今天怎么修理你!阿哲想,小孩子哪里来的翅膀?要是真有,他倒觉得十分称心。后来觉得真是很有道理的,不是说打人这件事,而是那句话本身。
阿哲很想养一只雀儿,单单属于自己的雀儿,最好从小雀儿开始养。但阿哲妈不赞同,她说,你养不活的,小雀儿离了父母养不活的。而且她搞不明白,一个小破孩儿喜欢养什么雀儿?除四害的时候,这可都是害虫啊,真是什么都赶不上这变化。
阿哲妈不同意,阿哲自己虽然想养,也知道自家屋檐上就有个麻雀窝,可也不好意思去偷人家的崽。不过,养雀儿这事儿他老念叨。念叨得久了,阿哲六岁那年春天,老天还真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捡了一只小雀儿,活的。
就是在他家房檐底下捡的。
大约是多瞅了几眼世界,从窝里掉了出来。阿哲打房檐下经过时,一眼就看到躺在地上的小雀儿,没长几根毛的翅膀挣扎着。阿哲怎么一眼瞧出来的?自打有了那个念头,他就没少盯着屋檐下看。他想,捡的就不一样了,是救鸟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做好事。
阿哲这么想,顺带环顾四周,然后附身将小雀儿捡起,麻溜进了屋子。
那是一只毛长得不多的小雀儿,头顶和翅膀尖儿处毛稍微多一些,身子几乎还是红红的,肉色的那种红。小雀儿躺在阿哲手里,张着嘴巴嗷嗷叫,看起来精力很是旺盛。
阿哲将小雀儿放在书桌上,转身去给它收拾窝儿。
养鸟的方案,阿哲在心里预演过许多次,但还是有些慌慌张张。他在一个空鞋盒的底部,铺上了干草,想了想,还从阿哲妈准备缝制新被褥的棉花里扯了一团棉花铺在上面。用两个瓶盖装了一些水和馒头渣,放在盒子里面。然后将小雀儿小心翼翼放在盒子里。在盒盖上戳开了几个孔才放心地盖上。
做完这些,阿哲心满意足。
没有比他的窝儿更好的窝儿啦。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哲梦见自己长起了翅膀,拔地而起,像只雀儿。
第二天早上,阿哲意外地没有赖床,早早起来就去书桌边。他想着那些水应该喝得差不多了,该添一些啦,也不知道那些食物喜不喜欢吃?
阿哲打开盒盖,小雀儿躺在他布置的舒适的窝里,好像睡着了。水和食物,还是昨天的样子。阿哲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戳了戳小雀儿,又戳了戳,忽地住了手。阿哲忽然意识到,树不再绿,花不再开,水不再清,他的春天结束了,结束在这个破旧的鞋盒子里。
阿哲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怎么就死了呢?或许摔下来的时候摔坏了?
阿哲把那只小雀儿埋在后院的一棵柿子树下。
紧接着的一阵子里,谁也没听过阿哲再念叨养雀儿。
再后来,你们知道的,他就从麦垛上飞身而下。人们说摔坏了脑子,因为他又开始念叨着养雀儿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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