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人普遍迷茫的年纪,司马迁早早的就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坐标。
从时间长轴上来看,他们司马氏源自五帝时期的上古重黎氏。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
早在几千年前“生民以来”的时代,就奉颛顼帝的命令,编制天文历法,记载兴衰变迁。中间经历了起起落落,司马家的祖先分散在各国,最后有一支传到了司马谈,司马迁是司马谈唯一的儿子。
从地域广度上来说,司马迁有一项现代人享受不到的福利,那就是壮游。据司马迁自己说: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筰、昆明。
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游历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无疑,这次成人礼对司马迁影响巨大,一路之上他见惯了各地风俗人情,奇人异士,贫富贵贱,生生死死,他看到了这天下不仅仅有王侯将相,还有无数人在此间生活,哪怕他们卑微如蝼蚁,一生如风过青萍,随起随没。
这次游历不仅开阔了他的眼界,增加了他的见闻,还让他找到了值得坚守一生的价值核心。从此,短暂的生命,找到了永恒的价值坐标。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在李陵案中,司马迁为李陵说话而触怒武帝,被下狱,因为没有钱赎罪,而忍受宫刑,这对于崇尚豪侠之气的司马迁是极大的侮辱,他认为自己为李陵说话,并不是为了私情,他跟李陵并不熟,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
但他也不掩饰对李陵的欣赏
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更有对尸位素餐贪生怕死的小人的强烈痛恨和鄙视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最后引来一场大祸。
处在这场风暴中心的司马迁,没有朋友可以依靠,更无人可以诉说。宫刑之后,司马迁引以为奇耻大辱,恨不能一死了之,但是,他忘不了父亲在临死前的殷切期盼,和自己早就立下的志愿。
这天底下的人生生灭灭,他们生为何,死为何,这世间的事起起落落,是否有迹可察?
但是他又明白,这些志向,非能为一二流俗人所言。他们嘴角噙着笑意,就等着看在大殿之上慷慨陈词的司马迁,被宫刑迫害,再也抬不起头。那些之前交游的朋友,也害怕引火烧身,纷纷划清界限。
宫刑是司马迁身上的一道深深的阴影,却让他更立体更深邃。
到底什么是好的,我们应该坚持什么?相信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想必司马迁已经有过多次思索,心有定见了。不然面对满朝对李陵的斥责之声,他也不会盛言李陵之功,希望皇帝听取不同意见,多方考虑。
但是这一切他无人可说,只能在幽暗的深夜,每一想起,独自汗发于背而沾衣。垢莫大于宫刑!
世人并不理解,武帝盛怒,你干嘛要去趟这趟浑水,随着众人的口风说下来也就罢了,对了大家受奖赏,错了法不责众。
不知道想从历史时空中为生民立命的太史公,又怎么在心里定位自己这次奇耻大辱。是悔,是傲,还是无奈?
在巍巍皇权之下,个人的尊严不值一提,但是司马迁也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反击,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他的笔下有出身草根的刺客,有争雄失败的霸王,还有为世所讥的游侠,这些人与堂堂的当权者并列,而且不掩他们身上的光芒,活生生的为历史所接纳,历史不会因为他们的失败,他们的卑微不堪,忘记他们曾经活过。
个人意识慢慢觉醒的司马迁,望向大地山河,感到一种自由的疑问。
谁来定一个人活着的价值?这些在世间劳苦奔波的人,他们生时不被人庆贺,死时不为人哀悼,不通圣人之言,也无功绩于世,但是司马迁又分明感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在圣人典籍之中,却一次次让这位未来的太史公感到生命淋漓的痛快。
青年的司马迁默默思索,现在贵不可言的当权者,百年之后不过在荒山秋草里的黄土,秦并六国,横扫山河,何其壮哉,但是势如浮云亦是崩,二世而亡。是了,就连自己也不过是人间的易朽之物,但是他不怕了,他找到了价值,在时间长河里永放光芒的价值,必为后来的追寻者所赞叹,因为他们是同类人,也将走向同一条道路。
写完史记,这位生死不明的观察者,匆匆消失了,
但正如他的预言: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他做到了,在国人富贵权力的热望之上,他找到了更高的生存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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