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刀

作者: Ceotus | 来源:发表于2018-12-30 22:55 被阅读52次

    她是希望,而我只是向着希望奔跑却不敢靠近的那个人。

    1

      鼻子里流出血来,粘稠的滑过上嘴唇。那是什么感觉?温热的?粘稠的?还是不健康的?覃浩几乎没有任何察觉,他只是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了舔,血随着舌头的搅拌混合进唾液,被味蕾一下带到深不可测的深处去。覃浩感到这几乎是一种错觉,也几乎是一场不可抗拒的衰弱。他开始耳鸣,耳膜就像是有人拿着锯齿在狠狠地锯木头一样,颤抖着发出哀求的尖嚎。

      翟安琪尖叫起来:“你流血了。”

      “流血了。”这三个字突然性的变得清晰,把覃浩从嗡嗡作响的旧世界里给拉扯出来。僵直的身体也随之像从坚硬的钢铁夹层中释放出来,他垂下眼睑,看到鼻血已经浸入了黄澄澄的木制课桌。“趴着!”翟安琪命令道,然后给他递过来一大团纸巾。

      覃浩一言不发,任由翟安琪肆意施为着。手里拿着翟安琪塞过来的卫生纸,木然的堵在整张脸上,好像要把自己憋死过去一样。整个空间的声音早已经随着翟安琪的那声尖叫熄灭了下来,各种惊诧困惑的目光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待到他们将目光集中到覃浩的身上时,翟安琪手忙脚乱的已经处理好了一切。

      覃浩趴在自己的腿上,课桌像一个天然的屏障,那些嗡嗡的嘈杂声音减弱了许多,这也使得覃浩自己感到舒服了许多。他把卫生纸拿开,血液已经凝固了。他的视线毫无阻隔的看到了被一双黑色贴身打底裤包裹着的双腿,他伸伸脖子,便嗅到了一种清洗过的校服香味。这个香味既令他感到窒息,又令他感到怀念。他闭上眼睛,从翟安琪的小腿联想到长棍似的法式面包。

      突然,又是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滚啊!”

      江子杭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的说过话, 覃浩闭上了眼睛,想,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操蛋。

      翟安琪已经走了过去,她的脸被江子杭的红内裤照的通红。她咬着银牙,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余斌。覃浩冷冷的看着,心想,是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子杭仍在奋力挣扎着,然而他的喉咙被卡住了。覃浩看到余斌不自觉的露出发痛的表情,他注意到江子杭的指甲几乎要嵌到余斌手腕上的皮肤里去了。余斌的手细白而又修长,他松手了,不知道是吃痛还是怕真把人给掐死。江子杭依旧憋着气,脸上露出奇怪的愤恨。然而他的手还有一些力气,他抓住自己被褪到一半的校服长裤,试图挽回些什么。看的出来,余斌并不满足于江子杭的反抗,他扬起手狠狠地冲江子杭的脸上来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响,因为覃浩已经发现所有的嗡嗡声识趣的寂静了下来。

      余斌吃了暗亏。

      “够了!余斌。”

      覃浩看到翟安琪的语气急促而不安。

      余斌很矮小,至少在同龄中人是这样的,这使得他殴打比他高一个头的江子杭的时候身上多了些暴力的美感。几乎让人感到错乱,一时间竟分不出究竟谁才是受害者。翟安琪是愈发慌乱,班长的职责此刻对她而言无异于是煎熬。

      “干嘛总欺负江子杭?”覃浩这样问过余斌。

      “无聊而已。”

      今天的确过得很无聊啊,覃浩这样想着。他起身,走过翟安琪身边的时候,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平和的心竟有些欢快的促使他推开了教室的后门。他感到翟安琪瞥了他一眼,是求助吗?他不确定。“真是个蠢娘们!”他咕哝了一声,大口的呼吸着泛凉的空气。

      他靠在铁制的栏杆上,朝下望去,那是一片黑暗的薄雾,笼罩在诺大的校园里。稀薄的黄色灯光从一个个窗口里渗透出来继而和薄雾溶解,他被此刻的冰凉所震撼,双手因过度用力抓住铁栏杆而不停颤抖。像一个真正的士兵整戈待发,过度健康的身体发出蹦蹦的心跳声,血液好像要往回溯流一样,直冲进他的大脑,一口一口认真地蚕食着他的每个神经。

      覃浩两只胳膊用力把自己托举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要从这里掉下去,直挺挺的掉下去。这种冲动,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

      教室里突然剧烈的骚动起来,翟安琪尖叫着跑了出来。覃浩回头看去,里面已经乱做了一团。他走过去,余斌还在骂着江子杭,失去理智的愤怒狠狠地纠缠着他,从他那轻蔑的俊秀的脸上可以轻而易举的察觉。别人察觉到了吗?覃浩不知道。所有人都看着江子杭,他捂着后脑勺,可还是有血从指缝间流出来,缓慢的令人害怕。他不晓得发生了怎样的碰撞,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他想把江子杭扶起来,可他没有动。这一切自有它运转的规则,他们不想打破它,覃浩也一样,每个人都害怕沾上鲜血。

      江子杭眼里有泪水吗?不。他是个傻子,怎么懂得如何哭泣?

      江子杭的傻是出了名的,但若要具体说到怎么傻却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就像这个世界伤害一个人总是无意的,你没法察觉,甚至说不清为何如此。他同所有人一样每天来上课,交作业。难道是因为常年脏兮兮的校服吗?覃浩这样想着。他忽然记起有次在去上体育课的路上,他看到江子杭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走着,捡起路上的石子,漫无目的的在墙上划着。他走上去,踹了他一脚。江子杭回过头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

      “你喜欢我同桌?”

      “谁说的?”江子杭说话的时候慢吞吞的,好像在故意彰显他的迟钝一样。

      “都这么说。”

      “哦。”

      覃浩突然觉得这件事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江子杭之前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为什么不继续像以前一样呢?大家笑一笑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吗?他不是个傻子吗?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不是照样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破学校的十二班有个傻子叫江子杭吗?江子杭没哭,覃浩倒是鼻头一酸,但他很快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

      救护车来了,覃浩看着翟安琪和一些班委跟着江子杭去了医院。一些人自发的开始清理血迹,也有些人默不作声的继续看书,覃浩坐回了座位,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他的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他回头看了看,余斌背靠着教室墙壁,细细的嘬着一根香烟。他走了过去,问他要了一根。有人打开了窗户,一丝凉气透进来,驱散了萦绕在浑浊空气里的烟雾,但还是有人在低低的咳嗽。

      “你会有事吗?”覃浩问余斌。

      “有个屁事。”余斌摁灭了烟屁股,说,“帮我藏个东西,过两天再来找你拿。”

      覃浩从余斌课桌里拿出被报纸包裹严实的砍刀,他拿在手上摩挲着刀把。

      “好。”

    2

      因为这场闹剧,一个晚修就这样草草的过去。

      尽管覃浩说了好,但走在街上的时候,还是有一股莫名的挫败感向他袭来。他不太懂得如何安放这突如其来的挫败感,他又把身上的砍刀抽了出来,刀身很亮,在夜幕下依然透着明晃晃的光滑。他把手指在刀刃上压了压,没用多大的劲,但细微的疼痛还是让他打了个激灵。刀是开了刃的,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噙着渗出的血。

      无味至极,却使得他脑海里翻腾起吃东西的欲望。

      他常常一个人吃东西,他觉得食物是有情感的,他不只是单纯地吃它们,而是像做爱一样,他们互相依偎且彼此安慰。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如此专注的去思念去体会他自己的心跳。他只对翟安琪说过自己这段感受,但是就像猎人对于猎物的直觉一样,他的失望先于翟安琪说话而到来了。

      覃浩在那个时刻撇过头,窗外太阳的余晖适时的铺满在教室里每个人的衣服上。他闭上眼,听到翟安琪失笑的用那种最为随意的语气跟他讲:“哇,你怎么和江子杭一样傻,还做爱,你做过爱吗?”后面翟安琪讲了些什么话,已经很模糊了,因为他已经陷入了长久的忧伤中。他经常这样,只不过在翟安琪的眼里他就是在发呆。他想到每次在他这样的时候,翟安琪都会盯着他看一会然后用试探性的口气悄悄问他:“喂,你在想什么啊?”“我应该脸红了吧?”覃浩不确定的问自己。

      也许人在饥饿的时候能够想起这些温暖的事是一种安慰,但夜很长,就好比着了火的城墙用一桶桶挑上去的水是熄不灭的,你只能伫立原地,看着它一点点的燃烧殆尽。覃浩向着小镇唯一的夜市走去,寂寥的月亮把空旷的街道照的没有一丝生气。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出没在街上的只有流氓混混或者是喝醉了不分东南西北的中年男人。“我又是哪一类呢?”覃浩想着。早年的治安不好,覃浩在睡不着的夜晚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整条街都是战场。而现在,只有几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在树丛的阴影里窜来窜去。

      走到夜市口,覃浩从一个个摊位穿过去,他想随便找个摊位坐下来,随便点点什么。可他还是往前走,固执的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直到有人叫住了他。

      “余叔。”他局促不安地打了个招呼。

      余斌真的不像他的父亲,但他们穿行在同一个深渊中。覃浩从余斌口中听到的是一个酗酒的男人和暴躁的独裁者,现在,他会听到一个养家的男人来评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有这样的想法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这些都和覃浩没有什么关系。肚子很快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在了撒上孜然的烤肉上。

      “坐吧,坐吧。叔给你烤点羊肉,别家烤的都没叔正宗。”余叔就这样说着,手里不时翻转着烤肉,滋滋的油在火上蹭蹭地冒。

      覃浩突然就想到,余斌从来不吃烧烤,每次聚会的时候,他都把分到的烧烤递给翟安琪。翟安琪喜欢吃烧烤,这是她亲口说的。覃浩却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就像我们喜欢一件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正面给予它说明,而是通过大量的旁敲侧击甚至于是暗示来表明我们的喜好。做这样的猜想有什么意义呢?无论翟安琪爱不爱吃烤肉,她都是翟安琪。

      覃浩虽然坐了下来,却觉得这羊肉又不像羊肉。他更难受了,怀里的砍刀顶着他的腋下,越来越不是滋味。

      “哎,覃浩。斌子怎么没和你一起?”

      覃浩嘴里吃着东西,故意含混不清的说:“大概回家去了吧,一放学就不见了人。”

      像是冷笑,余叔不可置否的摇摇头。

      一月的寒风从支棱起来的防风布的缝隙里钻进来,仿佛连这最后的温度也不放过,要一并收走似的。

      覃浩打了翟安琪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隐隐的传来一段嘈杂的音乐声。

      “你饿吗?”

      “什么?我这有点吵,待会回你。”

      她的嗓音沙哑且疲倦极了,在她短促地挂断电话后,覃浩叹了口气,把打包的羊肉扔进了垃圾桶。

      他想起江子杭问他:“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婊子?”

      他没有言语,只是在那天的体育课上把江子杭揍了一顿。事实上只是打了个平手,因为过程没有人看见,所以当他们从角落里灰头土脸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这么想,包括他自己。他还是羞耻,为沉默,为懦弱。而此刻,他以一种江子杭所能理解的方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失败者。他又开始头痛,又开始流鼻血了。他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没有一张卫生纸,他只好仰着头,不至于把血污弄得到处都是。

      天空很亮,只是没有星星。

      覃浩找人要到了江子杭的病房号码,哆嗦地拦住一辆出租车,他要去看看江子杭。

    3

     江子杭的母亲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他的头上裹着一块白色的纱布,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刚挖出来的木乃伊。他是幸福的,覃浩这样想。他走的更近了些,这样可以看到江子杭的脸了。他的脸平静的没有一丝痛苦,白色的纱布掩盖了他的伤疤,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新的人一样。而他讨厌这张平静的脸,这显得他像一个英雄一样,他不自觉的叹口气。

      江子杭醒了过来,看看他,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轻轻的掀开被子,走到了医院走廊的尽头。覃浩跟了过去,江子杭从裤兜摸出烟,递给他一支。

      “你还抽烟?”覃浩有些诧异。

      “偶尔。”江子杭吐了口烟圈,又说:“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覃浩不知道怎么说,只是默默的抽烟。他看到江子杭盯着他,眼神里满是嘲弄。

      江子杭突兀的说:“翟安琪来了之后就被余斌叫去喝酒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其他人待了一会也都散了。”

      “你傻吗?”

      “傻吧。不过还好,出了这档子事,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离开?去哪?”

      “谁知道呢?去附近的Y市或者其它的地方,只要想,总有办法能离开的。”

      “是啊,她却不肯离开余斌。”

      江子杭有些怜悯地说道:“你是真的傻。”

      “她是希望。”

      “希望总会破灭的。”

      人啊,一旦执拗起来便会变得不像自己,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就是把执拗当做燃料而熊熊燃烧的啊。可覃浩还有什么呢?他不就只剩这点东西了吗?若是把这点可怜的希望还要剥夺,那他该怎么办呢?这个世上有一千种方法获得爱情,可他偏偏选择了最艰难的那一种。

      砍刀从覃浩的身上落下来,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江子杭缩了缩脖子,警惕的问:“你是来教训我的?”

      覃浩笑笑,有些悲哀的说:“这是个礼物。”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就像所有没能完成任务的人一样,长官递给他一把刀,冷冷的说:“你自裁吧。”然后他就这样接过这把刀,往肚子上一划。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一生就为着普通的目标而活着,遵循命运,冷酷简单到极致。这是一个混乱的时刻,他期望能用这把刀把平静的生活切开一道裂缝,让伤害简明扼要的呈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痛苦,让他生长。可是他没有勇气。

      江子杭看透了他,就像那天他们互相对彼此进行伤害后他把他扶起来一样,他捡起那把刀,插进了覃浩的腹部。

      “现在,你自由了。”

      那把刀,当然被扔进了垃圾桶,藏到了一个谁都不会发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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