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刀

作者: 青年太白 | 来源:发表于2017-03-02 08:30 被阅读131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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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刀

人生最得意不过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最失意不过无人听取英雄迟暮。

文/青年太白

00

“今天是7月28日,壁钟上的指针停在3点25分,我又一次失眠了...

听说,脑袋里混乱的记忆像野兽,如果不把它们彻底驯服,人就会彻底迷失在黑暗里,被啃得尸骨无存,无法超脱,一秒都不行...

我知道,如果把它写出来,我或许会好过一点,但我以前从未想过要这样做,几十年前我就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写日记了

可是,今天我想把它写出来,哪怕这等于用刀在身体里再进出一遍,我还是要写.....”

微黄色的台灯旁,一个面容清瘦的老人,撑着眼镜,头埋得很低,眼角的皱纹因为虚眯而被挤得堆到了一起,他头发大半都白了,不过打理得很干净,应该平时很注意保护自己的形象,他写字的时候表情很认真,大概经常书写,握笔的手不见丝毫颤抖,很稳。

在他的面前,桌子收拾得很整洁,左手边是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小台灯,右手边是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本,除此之外,面前还有本台历,再就是,他正在落笔的这个本子,本子纸页很旧,泛着土黄,不知道躺在哪个角落多少年了。

夜晚很静,除了笔尖在黄本子上沙沙游动的声音,再没其他动静。哦,还有一个。墙上的壁钟还在有节奏的摆动。

哒、哒、哒......像是在人的心上跳舞,又像是有根棍子在敲击神经,很轻,却能让人有种难以承受的痛感。

台历左上角有个彩色的2016,这大概是房间里唯一的亮色了,也是,整个房间,除了这本台历和那块壁钟还知道变化,其他物件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了。

比如,壁钟旁挂着的那把刀。

01

1976年夏天,清晨,丰南老街安静得有些过分,除了极少数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路上匆匆走过,便再见不到其他什么活的东西了。

冷风呼呼刮着,将街道两边墙壁上的宣传画报扬得极高,像是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了。

全中国的景象几乎都是这样儿。这时候,绝大多数人根本意识不到,不久以后,中国将会面临多么激烈的动荡。不过,即便意识到了,人们恐怕也不会有太大反应。近二十年,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骤变,早已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

除了一件事情。

年初的时候,可爱可敬的周总理去世了。

那是一则引发社会各界震动的消息,一直到数月以后,许多人仍不敢相信,那样一位伟大的革命领袖竟然会死去。

怎么可能呢?这是当时无数中国人的共同心声。

街边电线杆上周总理的画像还在顽强抵抗着,他目光殷切,像是怎么都不肯离去,不过,一阵强风还是替他终结了这场挣扎。

街上最后一张印有总理画像的纸片终于高高飞起,旋转着,往老街尽头飘去。

飘到了一个少年手里。

02

少年叫陆袁,很奇怪的一个名字,在这个年代,男女平等的思想还只是停留在大字报和难得一见的彩色图书里,没几个家庭会拿父母的姓氏去给小孩取名,除非哪个男人特别爱他老婆,但陆袁的家庭绝非这样。他的母亲,早在他还没来得记住她模样的时候就跑了。

陆袁,爷爷姓陆,父亲姓袁。

很奇怪吧?陆袁以前每次向别人解释的时候,都会摊开手大笑。

接住晨风送来的这张小报,陆袁低头看了眼,标题是——纪念我的周总理。换做以前,陆袁肯定会珍之又珍的仔细读完,然后再小心叠好收进书本里夹起,但是今天他没有。只是简单扫了一眼,陆袁单手将小报揉做一团,像随便扔什么垃圾一样甩到路边。

陆袁伸手压了压帽檐,低着头,继续慢慢朝前走。头顶铅云凝厚,一阵阵冷风奋力呼啸着,街上零星路过的几个大人并没有太在意这个背着挎包的孤单身影,偶尔也会有一两条视线投过来,略微好奇,谁家的小孩子,学习还挺努力的。

虽然现在全中国大部分学校都已经丧失了上课这个基本功能,但只要你想,还是能找到地方读书。

譬如,陆袁现在要去的孙大爷家里。

03

陆袁的爷爷叫陆大刀,乍一听,很霸气也很土气,不过要是放在三十多年前,这样的名字遍地都是。

那年代,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取名字不兴什么特别寄望,况且,懂得咬文嚼字的也不多。全世界都在打仗,怎么填饱肚子是真理,小孩子一出生,家里的愁眉比开颜更重,往往随便看到个什么物件就能把名字给定了。

陆大刀是个老革命,延安时期就加入了组织,早年间抗日的时候,一把足有巴掌宽的中国大刀舞得虎虎生威,砍下过不少日本鬼子的脑袋,用他常对陆袁吹嘘时的话说就是——那小鬼子一听到我陆大刀的名头全都吓得屁滚尿流了!或许,陆袁那从未谋面的太爷爷当初给儿子取名时还真抱了什么预见。

只是在陆袁看来,常年醉酒的爷爷实在很难让他将其和脑海中那些抗战英雄联系到一起。

跛脚、酗酒、满嘴粗话,以及每到湿冷天气就喜欢嗷嗷乱叫狂躁老头,这些才是陆袁心中爷爷的真实形象。

倒是孙大爷,这个听说曾和爷爷出生入死多年的老人,最符合陆袁心中关于革命前辈的印象。

04

孙大爷的住处离陆袁家只隔了两条街,没一小会儿就能走到。实际上,陆大刀和他的几个老战友都住在附近两条街上。房子是政府给的。像他们这种从抗战早期就开始打鬼子的老同志,退下来以后领个闲职,每年可以拿到不少津贴,反正养活家里两三张嘴是肯定没问题的。

陆袁走到门外的时候,孙大爷家里已经亮起了灯,厨房里隐约传来正在准备早饭的动静。陆袁抿了下嘴,伸出手敲门。接着,他往后退出去一步,伸长脖子朝里喊了声大奶奶。他的手捏着挎包带子,很紧,似乎如果这样,喊出来的声音能更大些。

没过多久,院门就打开了,一个模样慈祥的老妇女开的门。今天来这么早啊,小陆同志,老妇冲陆袁和蔼笑着。还没吃早饭吧?她说,快进来,面快下好了,吃两口暖暖身子。大奶奶,陆袁浅浅笑了笑,跟在妇人身后进门,边走边朝前面说,大奶奶,出来前我已经吃过了。

自己做的?妇人推开房门,稍稍偏头朝后问道。嗯,陆袁轻轻点头。哎,这个老陆!真是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妇人忍不住抱怨。不是的,都怪我起得太早,陆袁解释道,再说了,我都已经快十三岁了,哪里还能总叫爷爷照顾我。

还是我们小陆同志能干!妇人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笑道,再过两年,就是真正的男子汉喽!说完,她让陆袁先进屋。你大爷在看报纸,我去做饭啊。嗯,陆袁用力点头。

陆袁一进去,先是朝厅里沙发上坐着的老人问了声好,接着,像到了自己家一样,熟稔无比走到沙发边坐下,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中学教材,开始做题。斜对面,老人正在看报纸,面前茶几上放着一个漆红色暖瓶和四五个玻璃杯,手里端着的,是一个老式的部队牙缸,牙缸里正冒着淡淡雾气。

新中国以后,几个老伙计中,孙大爷是最先从部队里退出来的,因为早先读过不少书,肚子里有墨水,一下来就分到文化局当主任,后来一路往上走,六九年的时候已经是市里主抓文化这一块的副市长了,再后来,为了给他儿子让路,孙大爷打申请提前退休,现在待在家里,一杯热茶一张报纸就是大半天。

退休以后,孙大爷对几个老战友说,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小孩子要是想认真读书怕是很难找着地方,反正我闲在家里也没事,要是觉得我老孙靠谱,没事可以多让小家伙们来坐坐。孙大爷知道马上打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中国最需要的还是各个领域的人才。就像毛主席说的,这天下是打下来了,怎么守,咱们大家伙还得好好议议。每次聚会,孙大爷总提醒这帮老伙计,不是很必要的情况下,不要强出头,就连毛主席都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凭咱们这点狭窄眼界,还是要多从书里面借鉴点经验好。

可以说,这些年当中,不论外面世道怎么乱,他们这帮老兄弟没有一个出事的,除了底子够正,更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孙大爷在其中调和。当然,有个人一直不爱瞧见孙大爷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那就是陆袁的爷爷。

陆大刀经常喝完酒就喜欢拉着陆袁吹牛打屁,直到吹得没力气了还要拽着他袖子不放。有次,陆老头喝得迷迷糊糊时就说,那老孙自打跟我杀鬼子的时候就这样,老喜欢拖我后腿,每次我要冲的时候他都喜欢说,缓缓,还可以再缓缓,你说,杀鬼子的事情哪里能缓呢?!那天夜里,陆老头死死把住陆袁的衣袖,喃喃说道,不过我知道,那家伙是心软,不舍得多死一个弟兄,每次真要和鬼子砍起架来,老孙绝对是冲最前头的那个,所以呀,他要我缓缓的时候,我总还听得进去,但是...陆大刀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哭了起来,但是,现在真的很难忍啊。

陆袁记得,那是1969年的夏天,他才刚刚六岁,那天,贺龙元帅死了。根据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陆袁知道,当年爷爷在晋绥野战军当过兵,那时候,他们的司令似乎就是贺龙。

05

孙大爷家里有很多书,除了一个专门藏书的书房,客厅里面还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不仅有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课本,还有很多国学经典。陆袁每次做完老爷子布置的作业后,就可以从中随意挑本书看。这三四年的时间里,他差不多快把客厅这面墙上的书都翻完了。只是,迄今为止,孙大爷都没让他们这帮小孩子进过书房。

陆袁曾不止一次好奇,那里面除了书以外,难道还藏了什么宝贝?后来,也是趁着有次爷爷喝醉了,他才终于小心问了这个问题。

哪有什么宝贝!陆老头满嘴喷着酒气,指着身后墙壁,说,和我一样,也是挂了把砍过鬼子脑袋的刀。挂把刀而已,陆袁皱眉,孙爷爷是老革命,还怕谁说什么闲话吗?谁他娘的敢?!老陆当场就发怒了。不过,顿了一下,他又立马泄气。缓缓打了个酒嗝,陆大刀撑着脑袋,醉眼朦胧笑了,嘿,那家伙喜欢收书,不管好的坏的,什么都敢收,连叽里呱啦的外国书他都敢藏着。听到这些,陆袁才终于恍然。

孙大爷把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读完,才将目光转到陆袁身上。他把报纸重新叠好放到一边,小心嘬了一口热茶,放下牙缸,看向旁边正在认真写作业的陆袁,轻轻笑了。几个老伙计都没什么文化,特别是老陆,彻头彻尾的大老粗一个,可是几家后辈里头,偏生就是这个小陆最灵泛,学东西贼快,眼瞅着就快把中学阶段的课本都学完了。

孙大爷的儿子结婚晚,七三年才让他当上爷爷,生的还是个没带把的,孙大爷虽然开明,但这件事情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梗。并且,自从前年儿子升了职以后就搬到单位分的房子住去了,只有周末才回来坐会儿,老爷子寂寞,也就靠着几个战友的孙辈们过来热闹热闹,添点生气,所以他跟陆袁这帮小孩子说要常来,每次教他们读书的时候总是很负责任,特别是对陆袁,格外看重,待亲孙子一样。陆袁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一直以来都很感动。

没过多久,大奶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屋来了。她一边将碗筷放到茶几上一边冲陆袁说,来,小陆同志,别忙慌写作业,先吃面。大奶奶,我真的已经吃过了,还是您和孙爷爷吃吧,陆袁抬头说。一碗面条撑不坏人,孙大爷指了指厨房那边,朝陆袁笑着说,你大奶奶给自己留着的。是呢,小陆同志不要客气,赶快吃,这面稠了就不好吃了,大奶奶也跟着说道。嗯,陆袁冲二位老人轻轻笑了笑。

06

吃过早饭以后,陆袁继续写作业,孙大爷则一直在旁边看着,满脸欣慰。这小子,脑袋瓜聪明,还写得一手好字。孙大爷很喜欢看陆袁写字,那能让他回忆起当年握刀的感觉,很稳,像是粘在手上一样,怎么挥舞都不会颤。是个好苗子啊!孙大爷有些感慨,陆袁这孩子实在很得他欢喜。

只是命苦了点。孙大爷一想到这儿,心情忽然就变得沉重起来。

在孙大爷心里,陆大刀是个真粗人,根本不懂怎么教育小孩,一着急就喜欢上手。以前陆袁父亲就是这样棍棒底下伺候着长大的,不过还好,那个年轻人懂事,和陆袁一样,打小就知道照顾人。老陆退下来以后,日子越过越糊涂,全靠陆袁父亲才把那个小家艰难撑起来。

可是,很不幸的是,那个同样很得孙老爷子青睐的年轻人,在陆袁刚满三岁的时候出意外,死了。

每次想起那件事,孙大爷心里就会莫名有种愧疚,像是背负了什么罪责一样。那样好的一个大好青年,不该就这么走了的啊。孙大爷一个人的时候,常这么叹息。说起来,他之所以对陆袁格外不同,也是有他父亲的因素在里面。

早知道是这样,当年我就应该把小孩抱过来的。孙大爷看着正在低头写字的陆袁,心里闪过一丝悔意。

07

大概是今天天太冷了,其他几家的小孩一直到快中午了都还没来,陆袁把作业写完了以后,请孙大爷批阅过,然后又坐着看了会儿书。

大奶奶刚才出去买菜去了,屋子里就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一个在低头看书,一个在喝茶读报,看起来倒是很像亲爷孙。

安静了一段时间,陆袁忽然从书本里抬起头,看着孙大爷,问,大爷,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爸?孙大爷楞了一下,把报纸收进怀里,看向陆袁。

你爸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孙大爷认真想了想才开口。他的眼里带着回忆,缓缓说道,那时候,我们几家的小孩里,就数你爸最沉稳。你知道的,孙大爷说,你爷爷退下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肯要,每个月就领点儿津贴,家里日子过得并不好,幸好你爸争气,当初进了炼钢厂以后,没过两年,硬是凭本事当上了车间主任,手底下管了不少人,那时候,包括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在内,小辈们都特别服气你爸,就连你爷爷那暴脾气,搁你爸面前也不敢太横。

这样子啊,陆袁点了点头。是啊,孙大爷笑着说,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应该不记得,他还经常把你抱到厂里去玩呢!确实不记得了,陆袁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孙大爷瞧见这孩子脸上的失落,心底不由一软。孩子,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他伸手拍了拍陆袁肩膀,安慰他说,意外这种事情是谁都想不到的。嗯,我知道的。陆袁看着孙大爷,勉强笑了笑。

1966年刚立秋不久,炼钢厂有人闹事,陆袁父亲在车间制止混乱时,一台吊机忽然从房顶砸落,当场死了三人,陆袁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客厅里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重,陆袁呆呆看着茶几上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孙大爷瞧见他这副模样,暗自叹息,这孩子聪明归聪明,但太好强了,小小年纪,什么事情都必须弄个清楚明白。在孙大爷看来,这不是什么好事,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憋太多心事,很容易就钻到死胡同里出不来。

那,我爷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似乎犹豫了一下,陆袁才问出这个问题。你爷爷啊。一提到陆大刀这个老伙计,孙大爷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意。现在他什么模样你肯定比我还清楚。孙大爷看着陆袁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你爷爷也是有过很光辉的历史的,他应该也给你讲过一点吧,讲他以前杀过多少多少鬼子,我告诉你,老陆那时候是真厉害,你见到的我们这帮老头子,那会儿都是他手下的兵。

孙大爷眼中闪着光,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青春灿烂的岁月。他说,当年我刚转到晋绥军区的时候,你爷爷是尖刀连连长,我是他底下的一个班长,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打仗,再后来,西北野战军成立,我们连队并入独立旅,被派到了宁夏陇山一带,解放战争时期,打了不少硬仗,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说到这儿的时候,孙大爷悄悄瞥了眼陆袁,微眯的眼光里,有着几分唏嘘。

哦,陆袁点了点头。他笑道,我以前听孙叔说过。孙叔,就是孙大爷的儿子。陆袁说,孙叔以前给我讲,您和我爷爷那时候在六盘山立了几件大功,听说还把附近的土匪也都剿得干干净净呢。

08

听陆袁提到土匪的时候,孙大爷的表情一时变得很奇怪。追忆、茫然、哀伤等等等等,很多很多复杂的情绪似乎一下子涌上心头,最后,全都化作了一声长长感慨。

是啊,孙大爷缓缓点头,那时候,杀了很多土匪呢。

陆袁似乎忽然来了兴致。他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那我另一个爷爷呢?就是,我父亲的亲爹。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陆袁满是好奇的盯住孙大爷。

陆袁父亲是陆大刀当年从外面带回家来的,并且,用的也一直都是自己原本的姓氏。陆袁打小就知道这件事,没人瞒他。是啊,瞒也不好瞒,谁让他是跟爷爷姓而不是跟爸姓呢?听说,这还是他父亲的意思。

陆袁一直望着孙大爷。不过,一直过了很长一会儿,孙大爷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陆袁说,你那个爷爷啊,也是个抗日英雄,是条好汉。

说完,孙大爷拍了拍陆袁肩膀,站起身往厨房走去。水快烧好了,我去看看,孙大爷边走边说。

陆袁看着老爷子离开的背影,眼睛眨了眨,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09

等孙大爷提着开水壶出来的时候,陆袁已经站到了门口。大爷,陆袁冲他笑了笑,我得回去做饭了。哦,孙大爷眼珠转了转,好的,那你先回去吧。记得做作业!孙大爷笑道。嗯,陆袁点头。

一路上,陆袁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孙大爷的声音。你那个爷爷啊,也是个抗日英雄,是条好汉。

抗日英雄?陆袁抓着挎包带子,眼神闪烁。

回到家,一推开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陆袁表情没有变化,径直走向厨房。按一般情况,他爷爷现在肯定到南门口市场下棋去了。他经常去那里下棋,虽然棋术很不怎么样,棋品也不怎么好,老喜欢悔棋,但是够凶够狠,棋友倒也不少。

老爷子一般中午还是会回来吃饭,他也许可以不吃,但人家总要吃。所以,陆袁每次都会提前回家把饭给他做好。七八岁时候起,陆袁就能独自做饭了。

简单炒了两个小菜,陆袁没等爷爷回来,就自己先吃了,然后把饭菜放在灶台边温着,重新回到客厅里。

家里的布置比较简单,一排涂了红漆的木沙发,一个茶几,一个柜子,柜子上摆了一个收音机,以及一台黑白电视机。除此之外,就见不到什么值钱东西了。

这时候,国内已经开始出现彩色电视机,不过他们家买不起,就连这台黑白电视都是孙大爷家用过的旧的。客厅墙壁上光秃秃的,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刀。爷爷当年杀鬼子用的中国大刀。

陆袁的目光从大刀上滑过,脚步未停,走向了爷爷卧室。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房间里乱糟糟的,还有着一股难闻的隔夜酒气。陆老头特别喜欢喝酒,一天不喝酒就浑身难受,不过陆袁从来不喝,几乎滴酒不沾,每次闻到爷爷身上呛鼻的酒气,陆袁恨不得把胃都给呕出来。直到现在,陆袁和爷爷说话的时候都喜欢隔着一段距离,因为老爷子哪怕没喝酒,嘴里吐出来的气息都很浓烈。他大概浑身上下都在发酵,陆袁以前给他想到过这么一个解释。

陆袁走到床边,把地上的空酒瓶捡起放到桌上,然后开始收拾床铺,床上被褥几乎被拧成了一个花结,全都卷到了一起。爷爷睡觉不安生,陆袁知道,这是老毛病了,况且,最近又开始降温,肯定更加烦躁难受。每到阴雨天气,陆老头的风湿就会发作,这也是老毛病,听说是以前打仗时落下的病根,治不好,只能干磨着。所以,以前一旦遇到爷爷心情忽然不好起来了,陆袁就知道,要变天了。极准。

等把床铺收拾好以后,陆袁转过身,拿开空酒瓶子,把桌上放乱了的物件重新规整一遍。末了,他的视线落到了桌子边缘的一个相框上。

照片上的人他不陌生,毕竟他的名字就是根据这两个人起的。陆袁捧起相框。十几年前,老陆看起来要精神很多,脸上笑容很灿烂,眼睛里能看到光。站在老陆身边的年轻人,同样也在微笑着,不过陆袁看这照片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似乎父亲当时并不怎么乐意和爷爷合影。

陆袁把相框细细擦了下,将它重新放回去,而后,他拿起空酒瓶,准备离开。离开之前,他的视线从桌子下面扫过,那里有个抽屉,上了锁的。

和孙大爷一样,老陆也有些不愿意被人看到的秘密。陆袁只是简单扫了一眼,便直接走出去了,像是一点也不好奇。

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陆袁不用等他。大概从三年前陆袁开始去孙大爷家看书时起,他们爷孙俩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爷爷不必操孙子的心,孙子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实际上,孙子还得操爷爷的心。

陆袁把酒瓶扔进客厅的垃圾篓里,往自己房间走去。临进门以前,他又看了眼那把刀。

10

整整一个下午,陆袁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很奇怪,一直到了傍晚,陆袁都没听到爷爷回家的动静。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陆袁合上作业本,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进厨房之前,他还特意悄悄去爷爷房间看了一眼,人果然还没回来。

真是有些奇怪,陆袁皱了皱眉。不过这一带街坊邻居大家都很熟,他不担心爷爷出事,哪怕真醉得走不动道了,肯定也会有人把他送回家来的。

吃过晚饭以后,陆袁打开电视机。今天天气不好,电视里的画面一直出不来,只有雪花和嗡嗡嗡的声音。老电视了,有点毛病也正常,陆袁这样想着,便一直坐在沙发上盯着灰蒙蒙的电视屏幕。他想,要是待会爷爷还没回来,他就出去找他。

过了大概小半个钟头,外面街上忽然有了动静,陆袁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爷爷的声音。这个时候,电视里也突然有了画面,不过他没来得及看,就匆匆跑了出去。从断断续续的声响中,陆袁感觉爷爷今天似乎醉得很厉害。

梆!陆袁才打开房门,便迎面撞进了爷爷怀里。陆老头手里紧抓着一个酒瓶,瓶子刚刚碰到了门框,听来差点碎了。

陆大刀有一米八几的个子,虽然现在快六十了,身材依旧魁梧,光凭陆袁一个人很难撑得住他。

爷爷,你慢点!你慢点!陆袁一边顶着陆老头胸膛一边艰难喘息着,强烈的酒气似乎要冲进他的肺里,把他的所有意志都给夺去。陆袁费了极大劲才终于把爷爷放到床上,最后那一下,几乎是重重摔了出去,爷孙俩一起倒进了床板。

帮陆老头把鞋袜脱了,然后盖上被子,陆袁绕到另一头,试图将爷爷手里的酒瓶抠出来,然而,不论他怎么用劲,还是没办法做到,最后只能作罢。

陆袁快步走出房间,长长舒了口气。他真担心,刚刚会把晚饭给一股脑吐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陆袁往后看了看,爷爷已经翻了个身,趴到了被子上面。但他现在不想进去。

陆袁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下。陆老头刚刚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不停在喊一个人的名字,直到方才给他盖被子的时候,陆袁才听出来。他在喊,朱老总。朱老总?陆袁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爷爷喊的是朱德元帅。

这时候,电视机里传来一阵沉重的音乐。他抬起头,听那广播里说到,今天下午三点,伟大的革命先烈朱德同志在北京去世。他带着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永远离开了我们。

11

陆袁守在电视机前良久,房间里,爷爷的呜咽声仍能隐约听到,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爷爷一整天都没回家。陆袁忽然想起,前年冬天的时候,爷爷也像今天一样,喝了个酩酊大醉,差点就没能醒过来。

那天,他在西北野战军时的老首长,彭德怀元帅去世了。陆袁记得,那天夜里,爷爷痛得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喊着,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呢?似乎,那些勇敢的革命前辈们永远都不会死去。也是在那一天,陆袁第一次看到爷爷把墙壁上的刀取下来,在客厅里一通乱舞。

他躲在房间里,悄悄打开一条门缝,见爷爷一边耍刀一边灌酒,大喝着,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不过,那时候陆老头是在强学毛主席的湖南口音,听在陆袁耳里,成了谁敢横刀立马,唯我胖大将军。

幸好今天陆老头醉得太死,没办法耍酒疯。陆袁坐在沙发上,也是感到十分庆幸。否则,以他的本事,这些个柜子沙发什么的还不得全部报废?陆袁偏着脑袋,轻轻笑了。老爷子耍大刀,地动山摇。

12

夜里,帮爷爷把被子重新盖好以后,陆袁回到自己房间坐下,开始写日记。他很早以前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以前,爷爷说的东西他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很多心事,他也不愿意讲给爷爷听。于是他把心藏进了日记里。

“今天是7月6日,天气阴,上午,我像平常一样去孙大爷家看书写作业...

最近,我的心越来越不平静,自从看到那本日记后,我就很难平静下来,特别是见到他的时候。可是,我没办法不看到他,我只能尽可能的少见到他一点。但是,那些事情始终藏在我的心里,容不得我不去想它。那些念头像野草一样住在我的心里,疯狂生长,只要稍微起点儿风,就呼呼作响...

今天恰好其他人都没来,就我和孙大爷两个人在家。我感觉终于找到了机会,我问了他,问我父亲怎么样,问他怎么样,实际上,他和我父亲的事情我大多都记得。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爷爷的事情,我的亲生爷爷。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孙大爷不肯给我讲实话,他一定在瞒着什么事情。他也在瞒着我,哪怕醉傻了都不开口。我猜,他们是想把真相永远藏起来。可是,真相是永远藏不住的,它就像一把藏在心里的刀子,你日夜受它折磨,迟早会忍不住拔出来...

我感觉,我有些坚持不住了。”

写完日记以后,陆袁躺到床上。隔壁的鼾声早就响起,像打雷一样。朱老总死了,他心里肯定很难受吧。陆袁知道,他是个很执拗的人,认定的人或事,会死命追随到底。

或许,他现在这么喜欢喝酒,可能就是因为他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吧?陆袁默默想着,这件事情,肯定也像把刀子插进了他心里。这些年,他已经挨了不少刀了。

被鼾声吵的翻来覆去睡不着,陆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衣服没穿,鞋也没穿,悄悄摸进了陆大刀房里。

13

老人已经睡得很死,鼾声像雷声一样,一阵盖过一阵。陆袁站在床头,手掌松开又握紧,反复了不知有多少次。最后,他急匆匆跑回自己房间,然后又匆匆跑回来。

陆袁瞟了眼沉沉睡着的陆大刀,蹲下身,去开那个抽屉。半年前,他就想办法配出了钥匙。

抽屉里面没太多东西,只有一本日记和一张剪报,很旧,都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陆袁拿着这两样东西悄悄回到房间,打开灯,再次读了起来。实际上,这本日记他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可以说,里面的大部分内容他几乎都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但是,每次看的时候,他都还会有种浑身冰凉的感受,像是冬天里的一泼冷水,从头浇到底。很快,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

“九月二十三日,阴。他出门下棋去了,外面天气不好,最近他风湿又疼得厉害,也不知道下棋是不是真那么有趣,竟能让人痴迷至这等地步。不过,我这么担心他做什么呢?有时候我甚至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态,能人前人后两副嘴脸。我自己都嫌弃自己。这两年,我一直在对自己说,那是你的仇人,你应该恨死他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恨不起来呢?我是不是真的犯贱?...

父亲死的时候,我已经快五岁了,可能他们都觉得,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记不住太多东西。真是可笑,我其实什么都记得。只是没想到,我会被他们骗了这么多年。果然是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老人啊!演戏的功夫都是一流。可是,你骗就骗吧,有本事就骗我一辈子呀!

当我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我真想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打了胜仗还得回味一下?或许事实确实如此,那的确是场惨烈而值得纪念的战斗。可是,他为什么又要把我带到身边呢?还说谎话骗我!如果真把我骗了也好呀!可他为什么偏偏还留了这张报纸呢?为什么?...

我想好了,明天,就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当面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否则在两个父亲之间来回挣扎,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陆袁眯着眼睛把这最后一篇日记读完,然后看向旁边的剪报。报纸版面很简单,一个大大的醒目标题,一张照片立在中间,照片上有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可惜时间过去了太久,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已经看不清了,就连纸面上的字也都基本上糊完了,很难再读懂上面的内容。不过陆袁知道写了什么。

那是关于某个尖刀连扭转战局的故事,在一场原本异常艰险的战斗中,某个尖刀连成功突围到敌军后方,不仅全歼了敌人的一个团,还反过来把同敌人狼狈为奸的一伙土匪给宰得干干净净。

他们那个连队,就是因此一战成名的吧?陆袁望着报纸上的醒目标题,呆呆想着。

把日记又重新读了一遍,陆袁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又悄悄把日记和报纸再放了回去。起身的时候,陆袁再次看了看陆大刀,他蹲到他的面前,紧紧盯着他的脸,很近,几乎贴到了一起。

陆老头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这么盯着自己,他这下子已经没有打鼾了,或许,他已经困到连打鼾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均匀呼吸着。

陆袁把这张脸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眼神逐渐变得坚决。看起来陆袁是个有礼貌懂谦让的年轻人,实际上,他骨子里的倔性比他父亲还强。他十分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14

一大早,陆袁就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了。他知道,不管老爷子喝得多么烂醉如泥,第二天照常醒来。刚刚,他听到了里面房间的动静,于是他慌忙走到厨房把早已准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当陆大刀从房间里摇摇晃晃出来的时候,陆袁恰好把面碗端到他面前。

爷爷,吃早饭。陆袁冲陆老头轻轻一笑。咦?陆大刀有些奇怪的接过碗,一边往沙发走一边问他,你咋还没去老孙家啊?哦,我昨天看你醉得厉害,不放心。陆袁抓了抓胸前衣扣说,待会晚点去没有关系。噢!陆大刀点点头,开始吃面。来,你坐,他指着旁边沙发冲陆袁说。昨天晚上的广播你听了吧,陆大刀问陆袁。嗯,陆袁点头,我看电视了。嗯。陆大刀继续低头吃面,表情沉默。陆袁悄悄瞟了他一眼,小声说,爷爷,你要看开点,人总是要死的,朱...朱老总他毕竟是高寿了。

我还用得着你小子安慰?!陆大刀没好气横了他一眼。然而,正是这一眼,老头脸色猛地一变。

陆大刀几乎是把碗砸在了茶几上,沉闷的撞击像是在人心头炸了个炮仗。他倏地一下站起,看了看墙上,又看了看周围,最后,目光落到陆袁身上。

刀呢?他瞪大眼睛盯着陆袁。

啊?陆袁也学他一样睁大眼睛,急忙转身,望着空荡荡的墙壁,他似乎是慌了。刀...刀...陆袁不停念叨着,抬起头,想要对爷爷说些什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你起开!陆大刀一把推开他,忙走进自己屋里。外面能听到,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陆大刀再度走出,在客厅里左右翻找着。陆袁傻傻站在茶几旁,一动不敢动。陆大刀像是没瞧见他站在这里一样,只是翻来覆去寻找着自己的刀。不过,房子就这么屁点大,能放下一把大刀的地方更少。没多久,陆大刀就把整个屋子里里外外全翻了一遍,连陆袁的房间也没放过。

望着自己一片混乱的房间,陆袁默默站在门口,脸色泛白,拳头握得紧紧的。陆大刀走到他面前,盯了他一小会儿,大概,就几秒钟。哎呀让开!陆大刀推开陆袁,急哄哄往外走。玩儿你妈蛋介!要是让我查到哪个偷了我的刀!我操死他大爷!陆大刀一边往外走一边爆粗口。

直到陆大刀走出去很久,陆袁才终于缓缓跌坐下来,仿佛虚脱了一样。

15

一连两个多星期,陆大刀都在找他的刀,为此,他甚至连棋都不下了,整天都晃荡在丰南的各个角落。陆袁第一次发现,陆大刀会因为一件事情而变得这么认真。那股子发狠劲儿,让他没来由觉得,老爷子像是忽然间年轻了好多岁。

简直都快比得过照片上那时候了。陆袁看着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陆大刀,默默想着。

这些天,陆大刀不仅让陆袁帮着他找刀,还把其他一些老战友都发动了起来。反正闲着也都没事,陆大刀拍桌子道,都他娘给老子找刀去!那凛凛威风,让孙大爷一伙人忍俊不止的同时又心生出几分恍惚。

真是好多年都没见他这个样子了,孙大爷满是感慨的对陆袁说。是呢,我从来都没见着爷爷这副着急模样。陆袁也跟着点头。只不过,别人偷我们家刀干嘛呢?陆袁皱眉问道。还能干嘛,要么是拿去卖,要么就自己收着了嘛。孙大爷神情幽幽,那可是砍过鬼子脑袋的好刀,估计是被谁瞧中了,藏了起来,若真是这样,那你爷爷就算把整个丰南都翻个边也未必能找到。

果然,一帮人忙活了十几天都没有结果,最后其他几个老伙计都劝陆老头算了。要不,我把我那刀给你吧,孙大爷朝老哥们笑道,我看你这几天来了我家好几趟,别说没有这打算。被一下子戳穿心思,陆大刀深感没面子,烦躁挥了挥手,说,别埋汰人,不是我自己的刀不要!

16

这两天,找刀找累了的陆大刀终于消停了会儿,又逐渐恢复到了每天下棋打发时间的日子,只不过,喝酒喝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后悔啊,如果不是自己不管事,又何至于丢刀呢!关于陆袁的话,他倒是一点没怪。他知道自己孙子什么性格,除非外面地动山摇了,否则能关在房里一整天不出来。

随着陆大刀消停下来,陆袁也再度恢复到了和过去一样的生活。只是,萦绕在这爷孙俩胸口的心结总还不能得到消除。

特别是老陆,某天,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

夜里,陆袁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给惊醒,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身旁似乎有个人影。

是他!陆袁几乎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来做什么?!

陆大刀蹲在陆袁房间里,借着点点月色,小心在房里翻找着。今天下完棋回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孙子担心自己出事,而把刀藏起来了呢?老陆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毕竟前两年他可是成天嚷嚷着要拿刀出去砍了那帮瞎胡整的混蛋。

大概朱老总去世那天,我把他吓坏了吧?陆大刀这么想着,来不及等,便悄悄摸进了陆袁房间。上次,这小子房间他已经找过一遍了,唯独落了书柜,里面全他娘是书,应该没地方放刀才对。陆大刀心里虽这么想,还是决定找一找看看。

就在陆大刀准备小心翼翼搬空书柜看看的时候,突然,一个本子从书堆后面掉了出来。嗯?陆大刀皱了皱眉。他回头看了眼,陆袁还在睡着,这才偷偷摸摸捡起那个本子。

日记本?陆大刀心里喃喃念了一句,没多想,就准备将它放回去。然而,在即将把本子放回原位的时候,陆大刀像是陡然记起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猛地又把手缩回。

他皱紧眉头,翻开了陆袁的日记本。

17

陆袁听到了陆大刀翻书的声音,但他不知道他在翻什么。会不会在看日记?这个念头像刀子一样插进了他心里。他抱着侥幸,又抱着心惊,任乱成一锅的杂念在他心口来回进出着。终于,陆袁悄悄爬了起来。于是,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想见到的一幕。

陆袁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极大,他张大了嘴,却突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像是心脏陡然顿住了一样。此刻,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和陆袁一样的是,陆大刀也感觉自己正在无限的黑暗里不断下跌。这本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跟他有关。那每一个他字,都像刀子一样深深插在他心里。一下子,许许多多繁杂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陆大刀几乎下意识往后转过头去。

他看到,陆袁正死死盯着自己。

陆大刀张大嘴,试图开口说些什么,然而,第一个字还没蹦出来,陆袁便像是触电一样猛地朝后跳去。

陆袁十分利索的跳到了床的另一边,蹲下身,从床板底下拔出了一把刀。陆大刀的刀。

原来,他竟是把刀绑在了床头底下!

陆大刀抬起手,指着陆袁,哆嗦着想要说话。可是他发现,陆袁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只有最深切的憎恨。你说!我爸是不是就是你害死的?!抢先开口的竟然是陆袁。他双手握刀,手臂丝毫不见颤抖,像是练了许多年一样稳。

不是这样的!陆大刀忙绕过床,想要走上前解释。不要过来!陆袁冲他大声吼着。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捅死你!陆大刀听他这么凶狠的语气,顿时不敢再往前走了。只是,陆大刀感到非常痛心和不解,事情怎么突然间就成这样了呢?

我看过我爸的日记了!陆袁一边哭一边喊道,我爷爷是你杀死的,你为了立功,你把和你一起打鬼子的同志杀死了!我爸其实什么都记得,我爷爷是国民党,你是共产党,你们一起打鬼子的,可是后来,鬼子被打跑了,你们就内战,为了立功,你就把我爷爷给杀了。

陆大刀听着陆袁的话,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哀伤,他想说话,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只默默说了一句,确实,你爷爷是我害死的。

还有我爸!陆袁几乎咆哮着喊道。我爸也是你杀死的,你们都骗我说,我爸是在车间出意外死的,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他就是你杀死的。你肯定是因为发现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你怕我爸找你报仇,所以就故意制造了那起意外,别以为我不清楚,我爸在日记里都说了,你们这群老家伙最会演戏了!想骗我们一辈子!

孩子,不是这样的!陆大刀的眼里也开始有了泪光,很快,淌满了大半张老脸。那次事情真是意外,他满心疼痛的解释道,你父亲那时候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是...

你不要再说了!陆袁阻止他继续编下去。求求你,不要再骗我了!他的哭声越来越小,眼里的悲痛却越来越深。我不想再听你说了,我爸说,他在你和爷爷之间来回挣扎,他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陆袁手里的刀还没放下,语气却渐软了下去,但是,我不想再反反复复问自己了。我爸想了两三年没想通,最后死了,陆袁一边抽泣一边喃喃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要杀了你,不然我爸和我爷爷肯定死都不能安生。

他重新抬头,死死盯着陆大刀,咬牙道,哪怕今天我死了,他们肯定也会好过很多的。

18

陆大刀听着孙子嘴里蹦出来的一个个狠戾字眼,感觉自己的心都在跟着抽搐,那种突如其来的痛,让他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尤其是,当看到陆袁把着刀刺向自己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就像是,那一刻他突然死了一样。

死就死吧,陆大刀泪眼朦胧,忽然觉得很累,死在那家伙的孙子手里,大概也可以算作补偿了。欠他的,欠他儿子的,甚至是他孙子的,也不知这条命是不是还得起。陆大刀这样想着的时候,嘴角竟突然扬起了笑意。

就在这时,陆大刀总算被一阵猛烈震动给惊醒。他看到,整个房子确实是在摇晃,天旋地转是真的。对面,双手握刀前冲的陆袁眼中,满是决然,还有,恐惧?

陆大刀陡然清醒过来,眼睛一下瞪大。他抬了抬头,猛地朝前扑出。

19

1976年7月28日的这个凌晨,整个华北华东地区都感受到了来自大地的怒吼。第二天,唐山大地震的消息铺天盖地传了出去。没有人知道,在丰南老街的这间小屋里,曾传出过少年的怒吼和哭泣。

一直到三天以后,陆袁才被人从一片废墟中抬出。那天晚上,陆袁的刀终究还是刺了出去。老陆则是被砸落的天花板压住,永远闭上了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陆把陆袁推进了床底。

......

当陆袁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孙大爷坐在他的床边,递给了他一个布包,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或许他知道了什么,但已经不重要了。

布包里面,只有一个碎掉的相框,相框里面,原本有一张照片,没人知道的是,照片后面还压了一张纸。那是当年某个年轻人的日记。

“九月二十四日,晴。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找他把话挑明了。我问了他关于我父亲的事情,他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当年在六盘山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已经一点也不恨他了。知道真相以后,我忽然觉得过去那些念头有些好笑。晚上我和父亲聊了很久,还一起喝酒了。我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今天真是奇怪,竟然喝了那么多,吐了喝喝了吐,好尽兴。现在是凌晨两点,我还没怎么困,但是父亲说,明天要帮我去值班。唉,这个值班制度真是奇怪,一定要有人去,请个假都不行...

最近国家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都是从北京那边传来的,弄得炼钢厂也人心惶惶,好多人都要罢工不干了,我也不知道车间里的工作还能不能维持下去...

算了,不想了,今天至少是个特别好的日子。嗯,还有,看样子,当初给儿子起这个名字还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我真是个天才,哈哈...”

陆袁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泪水已经哭干。他的眼前,似乎浮现起了某个老人的挺拔身影。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爷爷曾抱着他说,袁儿啊袁儿,都怪你爷爷,否则你爸怎么会死呢?他都是为了救我才撞进那个大家伙下面的呀!

陆袁一闭上眼,又浮现起了那晚的场景。孩子,不是这样的。老人试图解释的样子,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还有,他扑过来的那一刻,眼里满是焦急,像是完全没看到即将顶上胸前的大刀。

陆袁缓缓偏过头,那张照片在一堆碎玻璃渣子中静静躺着,老人笑容灿烂,年轻人笑得,也一点都不勉强。

陆袁把日记放进布包,然后将它们紧紧抱在怀里。

他有注意到,那页日记的第一个他,被涂过,然后在旁边换上了父亲。

20

1946年冬,西北野战军原第一纵队独立旅作为先头部队被派遣至六盘山南部一带。这时候,一野和国民党的部队在宁夏地区已经有过几次接触。曾经一同抗日的两支兄弟部队现在转眼反目,不论动刀还是动枪都是实打实干出了真火。

然而,总有人理解不过来。

他妈的,要让老子朝袁青山他们开火,老子的刀挥不出去。一个年轻连长大声嚷嚷道。老陆啊,军令如山,组织上说了,要抛弃错误的仁慈主义和右倾主义思想。连长的身边,一帮好兄弟都在开导着。反正要打你们打,老子是打不动。连长耍起性子来,就像个小孩一样。

然而,某天夜里,他们的一支先头部队终于还是遭到了伏击。只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伏击他们的竟然是六盘山里面的土匪。

连长一伙人面面相觑,他娘的,国民党竟然联合土匪来搞咱们?不过,那群土匪接下来的喊话让他们大吃一惊,且震动不已。原来,那边的国民党知道这边来的是哪支部队后,竟然选择了隔岸观火,听那团长的意思,要搞这支部队他也下不去手。

团长许了重诺给土匪,只要他们能拿下这支共军,不仅武器弹药送过来,今后绝不回头谈六盘山剿匪的事情。

他妈的当我傻啊!土匪头子张狂大笑,反正下面这群共军已经是瓮中之鳖,他也不介意告诉他们,自己的打算是什么。

连长他们听到,土匪不仅要围死他们,还在国民党的营地周围埋满了炸药。他妈的,你们都死了,不就没人来剿我了么?土匪笑得嚣张,在他眼里,直挺挺闯入自己陷阱的共军很傻,那个国民党的团长更他妈傻,竟然不肯朝这边的敌人开枪。还他妈想在在河对面看戏,都去死好了!

虽然土匪的防线很严实,但连长还是带着一队人马悄悄摸到了包围圈外。一出包围圈,连长让兄弟们先去给大部队报信,他则一个人往河对面游去。

冬天的河水特别冷,但连长不管不顾就跳了下去,他一边冻得直打哆嗦往前游,一边发狠想着,袁青山,老子他妈当连长的时候你是连长,现在你他妈都当团长了,我还是连长,你那么能耐,就察觉不出问题吗?算我求求你了。赶紧跑啊!最后这句话,年轻的连长是在河里咆哮着吼出来的。此时,河的对面,一连串的爆炸像烟花一样绽放。

他在冰冷的河里淌着热泪观火。

21

夜里,老人把最后一个字写完,默默放下眼镜,单手撑着下巴,就此缓缓合上了眼皮。

壁钟滴答晃动着,不曾休止,那把刀静静悬在旁边。

桌上,台历的颜色很鲜艳。

桌子下面,有个抽屉,抽屉里躺着一张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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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6a6622298b51:有点慢热啊,兄dei!
    青年太白:@田正豪 不孝子,给个中肯评价,故事性强不强,有没有点可读性
  • 弦音神意:此故事又名:爷爷们的相爱相杀~开头的悬念我脑洞得更大,以为孙子是日本人的后代:joy:
    青年太白: @弦音神意 爷爷的相爱相杀~这个点评我喜欢😃
  • 一个影分身:我有一把刀,要切你的心。
  • 楠央:一万六千字,看了半小时看完了,厉害。牛逼,从场景切换,场景带到人,叙述方式,故事编排各种牛。这应该上首页啊。
    青年太白: @楠央 谢谢,我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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