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觉重负难忍,感寒夜漫长,遂奔老母处安身寻暖。
是夜,老父旁支一床,令吾与母骈足而眠。近母身旁,心里尽安,胸中苦恼,俱倾腔而出。其实,亦不过为妻为母之烦耳。
老母抚吾身,任倾诉,静默无声。待吾情绪止,乃曰:“吾语汝一故事。”
累极且倦,低声应之。
“一壮男久旅归家,至家门,忽见昔日庭院荒芜,屋漏失修,遂骇而疑。
静立细思,忆此处曾居妻子四人,离家远游之时,娇妻仿若花,大女正豆蔻,二女尚垂髫,小儿犹襁褓。然今至何处?竟渺渺无知。心惶惶然,急欲询庄邻。
出院,适逢表兄路过。见其男,大骇。
兄凝视良久,始曰:‘君何处来?久旅不归,胡不带信乎?’男人顿疑:‘吾何时别家?吾去何处?吾旅几载?’竟不自知!遂色戚戚。
兄再言:‘久旅不归,适天灾至,妹无力身抗,虽苦撑时日,然小儿被人拐,二女疾患痴,大女走远方。妹遂哀哀肠断,独走异乡。今恰方得友人信,妹落脚某村镇,为人养儿女,替人浣衣衫。’
一语未道尽,男人泪沾裳。”
哀而为此男,倦意已消半。静听老母言,心揣下何文。
“男人止悲戚,详问妻何居。兄乃述今处,嘱其寻妹往,若能燃其念,或能伴余生。
男人即徒步前往,星夜不顾。于次日午,至一小村落边,即是兄言之处。依兄言,循村后路径,远见一邻野茅房,周无围墙,一妇人正于井旁埋首搓衣,观其身形,颇熟。男人急步而往,直至井边。
妇人觉人来,遂举头仰视,然目触来人,色漠然,继而俯首浣衣。
见院中已晾衣数件,井台尚有衣成堆,虽时才至秋,妇人手肤竟皲裂若树皮,男人泪盈目眶,疼惜自责不已。妇人浑然不觉,浣衣不止。
‘汝可识我?’男人悲噎。妇人浣衣无应。
‘汝可恨我?’男人泣涕。妇人亦无应。
‘汝可记夫妻恩爱,儿女和顺?’亦无应。
一老妇自茅草屋出,蹒跚近前,曰:‘吾处可安,君可离。’
男人视妇人,仍低首浣衣,似耳不闻声。又忆兄言,念昔日夫妻儿女,融融其乐,今妻居异乡,子女无所,乃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大泣……”
老母语止,吾心同戚,静默不言。暗夜寂寂,室内唯老父齁声匀奏。
良久,母曰:“此男乃汝父。彼时壮年染疾,神不守舍,常噩梦惊醒,寐不能安。此梦泣醒,次日记之,方悟眼下之物,皆可珍贵。”
吾不言,似有所思。
母又言:“人之病,乃常矣,治与不治,尽力之后,当顺其自然。无论何果,亦应做常态,贵当下,贵眼前人,携手克难,生活必不忍负。”
惊梦忽醒,吾心驰然,旋即勇气复来。似父当年慨叹:吾生何幸,吾生何幸!
抬首凑近老母,若幼时寻乳,安然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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