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朱哥弟
01
初冬时节,当晶灰色的别克商务车驶出北郊殡仪馆时,已近傍晚8时,此时的中国西部城市富民市的夜幕也渐渐浓重起来。
北郊殡仪馆西门出口狭长马路坑坑洼洼,车子颠波摇摆低速前行。
马路边两侧有稀疏的几棵古榆树,不时被寒风吹落下几片落叶,被车轮卷起,在风中飞舞;在灰暗的路灯映照下,古榆树显得枝丫枯萎,惨败突兀。
小车队驾驶员龙哥、工会干事苏倩以及办公室主任林森3人沉默不语。
“崔文奎老人走了,我们代表公司送了他最后一程。”一直卷缩在后排座椅上的苏倩好像现在才回过神来,低声言语着,又似乎是想调节一下车内压抑的气氛。
“催文奎老人无儿无女,你们两个也算出了好心,老人家如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们的。”一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沉默不语的龙哥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一声叹息。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林森面色凝重,两眼直视前方,不断用唾液湿润着几乎干裂的嘴唇。因为一个下午没有喝水,林森感到嗓子也是冒烟了。
在同事眼里,年过不惑之年的林森是个热心肠,遇到别人有困难时喜欢搭个手。
今天下午,林森是被工会干事苏倩央求来,协助办理崔文奎老人遗体相关事宜。
“林主任,现在有个急事,崔文奎老人去世了,我们工会的领导都在外出差,就剩下我一个人值班,能否帮我一起去处理。” 吃过中午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午休中的林森惊醒。
“上次崔文奎老人的户口证明都是你帮助找到的,今天就再帮我们一次吧!”
此刻的林森似乎也缓过神来了,回想着近十年来与崔文奎老人的传奇相遇,唏嘘不已。
02
崔文奎何许人也?
他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更巧的是,还没有任何旁证来说明他有什么亲戚朋友;唯一证明崔文奎属性关系的,仅存的一片皱皱巴巴、年久发黄的白纸,不到100来字,用靛青墨水手写的,还带有水印,字迹模糊难于辨识,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国家施行鳏寡孤独老人的城市低保政策,林森永远不会知道,崔文奎原来曾经是自己的同事,还可以说是自己的前辈!
崔文奎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整整50余年。
一天,富民市新市区福利院院长沙燕女士联系到工会,催要崔文奎一年的生活费、洗理费、医疗费等各种杂费4万余元。
因崔文奎与企业早已经解除劳动关系,加之企业多次重组改制,领导像走马灯,换了一茬又一茬,每当提到崔文奎的生活费,年轻点的领导不明白事情原委,福利院就总会与企业来回拉锯扯据,最后,执拗不过,还是企业乖乖出钱。
沙燕还提到,现在根据国家政策,可以为崔文奎老人办理城市最低生活保障,这样也可以减轻企业负担。
崔文奎老人半生中辗转过好几个地方,最早在监狱服刑、后转到劳改农场,因为年龄大了,就被送往福利院,中间由于办事人员疏忽,所有证明身份户籍的文书材料均已丢失,福利院方面希望企业帮助出具证明。
偌大的一个公司,谁谁谁,很少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员工一直几十年由公司供养着。
财务总监老党是企业的老人,从老党忧郁的眼神中,看出对此事知道些端倪。
老党说,的确有一个叫崔文奎的老人在福利院,据说是个60年代从北京某个院校分配来的学生,年轻单纯,常发表一些激进言语,被指患有精神疾病,工作不久就被民兵押解到石头城劳动改造,一去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每年按照惯例,在年度成本预算中都会列支一笔钱,支付崔文奎的各项费用。
再具体的,老党也说不清楚。
03
为寻找到崔文奎老人的户籍证明,林森一行乘车来到了位于富民市西郊的福利院。
以前苏倩来过一次,但没有任何结果。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穿过绿树掩映的林间柏油马路,就可以看到矗立在戈壁滩上的一撞白色三层楼房,还有几排带有铁窗的整齐的平房。楼房因年久失修,满是脱落的墙皮和出露褶皱的水泥墙,给人一种压抑或莫名的感觉。
福利院办公区和服务区同在一幢楼房内,中间由一道铁门隔开。
铁门平时是上锁的,护理人员需要进出、或者那些久住的人需要放风时间才能被打开。
在征得院长沙燕女士同意,分兵两路,苏倩去跟档案管理员查找有关档案信息,林森则随从沙燕院长与护理员一起进入到服务区探望崔文奎老人。
沿着洁净的楼道,满眼是洁白的墙壁。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崔文奎。”护理员在一间寝室前伫立,用手指着一位老人告诉林森。
透过紧闭着的寝室大门的玻璃窗户,只见雪白的墙壁前,站立着一位高大魁梧、满头银发的老人。他面对墙壁,目光迷离,一言不发。
床头柜上摆放着报纸和书籍。
“可以与他简单交流一下吗?”林森请示说。
“不行,他一天到晚除了看书看报以外,就是面对墙壁站立,不跟其他人说一句话,更是拒绝接近陌生人。”
“一直是这样吗?”
“我来这里工作有8年了,很少听到老人讲话。”护理员无奈摇摇头说。
真是太遗憾了!
林森是学习新闻专业的,本想这次能够借此机会,接近崔文奎老人进行采访,挖掘一下50年来,崔文奎老人所经历的心里路程。
林森抱定这里面肯定有惊人的秘密故事。
苏倩那边搜遍和查找了所有的档案材料,就是没有崔文奎老人的户籍证明材料。
档案管理员摆出一个很无奈的姿势。
看来,这次必定是无功而返。
冥冥中,林森的目光慢慢移向档案管理员座椅不远处墙角一堆废旧书报资料上,就移步上前,顺手一翻,一本破旧的线装资料出现在眼前,原来这是一本移交人员集体户口花名册,扉页上赫然出现了崔文奎的名字。
崔文奎老人的户籍证明有了着落,按照政策,可以办理城市最低生活保障了,大家心里都充满了喜悦。
在后面的几年中,每到年关,工会都会安排专人,给崔文奎老人送来鸡蛋、牛奶等慰问品。
苏倩满是高兴地说,“林主任就是福将,马到成功,下次有什么疑难问题还要请你帮忙。”
04
“崔文奎老人好好地待在福利院,怎么会在传染病医院去世?”
“听福利院沙燕院长说,去年老人家得了肺结核,非常厉害,就转到传染病医院了。”
“我已经向工会领导请示了,并联系了殡葬服务人员,给老人准备最好的服务,穿的、用的一样也不能缺。” 一路上,苏倩边走边向林森介绍情况。
林森与苏倩乘坐龙哥的别克商务车与殡葬服务车几乎同时到达传染病医院。
因为有病人去世,传染病医院内护理人员和医生来回在病房中穿梭,到处是身穿隔离服、戴口罩的,气氛显得格外紧张。
苏倩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两只手挽住了林森的胳膊,偶尔感觉浑身有些颤抖。
办理领取遗体手续很顺利。因崔文奎没有亲人家属,单位同事帮助办理后事,传染病医院也是开了绿灯。
崔文奎遗留下来的部分遗产,主要是其个人账户里面未使用完的部分现金,林森和苏倩短暂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就捐献给福利院吧,给老人留点善缘。”
两名殡葬服务人员给崔文奎遗体消毒后穿好衣服,作了化妆。
遗体被轻轻抬起,放进隔离口袋,拉上拉锁,再安放到红色棺椁里,装车,盖棺。
崔文奎是个大高个,所以,收殓其遗体的棺椁也是选取特大号的。
苏倩给殡葬车司机付了运输费,又拿出200元人民币,恳求遗体搬运的两名师傅,买些白酒和冥币,在老人火化上路时祷告祷告,让老人一路走好!
两位师傅一一答应。
下午7时左右,夜色慢慢阴沉下来。
因下午殡仪馆基本没有什么业务,沿途旷野上出奇的安静,只有院内几盏路灯闪着忽明忽暗的亮光。
别克商务车与拉运遗体的殡葬车一同停在北郊殡仪馆遗体储藏冰柜大厅前。
只见巨大的电动铁门轰轰作响,缓缓打开,大厅内昏黄的灯光瞬间从铁门缝隙中挤出来,渐渐变宽,涂抹在进门的水泥通道上。
林森对苏倩说,这里阴气很重,一个女孩子就不要下车了。
苏倩眼睛直直盯着林森,默默地点点头。
因为要办理遗体储藏手续需要签字,林森表现出少有的镇定,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壮了壮胆,竞直一个人下了车,走向那个被昏黄灯光照亮的铁门。
一阵阴重的冷风从大厅里向外迎面吹来,林森立刻感到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林森进入到一排排带有编号的储存遗体的冰柜大厅,一位面如古铜色的中年汉子接待了林森。
林森在一张白色卡片上签上名字,写上联系方式,就算办理好了遗体临时存放手续。
林森递上一只香烟,古铜色中年男子也不客气,简单询问了一些逝者的情况,得知林森与逝者没有任何关系时,冷冷地说了一句: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不多了。
随后古铜色中年汉子扬长而去,又自言自语道:好人啊,解脱了。
林森离开遗体临时存放大厅,与苏倩一起绕路来到殡仪馆业务大厅。
业务大厅空荡荡的,只有一盏LED灯亮着乳白色的光,显得很刺眼,很冷。
漆黑色服务台前,端坐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业务员,她是专门接待林森和苏倩的。
一问一答,没有多余的话语,林森与苏倩办理完第二天的遗体火化手续,离开。
”崔文奎老人走了,我们有幸送了他最后一程。“
苏倩的话时常在林森耳边响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