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出机场,张臣就瞬间被热带的空气裹挟住。提前换好的夏装没有很好地预防神经紊乱,那感觉好像某个怕冷的、在五月初还没撤去棉被的家伙,在春雨到来的夜晚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卧榻变成了潮热的牢笼。天空呈现出大海的那种蓝黑色,远方的群山已经隐去一切色彩,像巨人的影子。大巴车突然启动,排气管冒出滚滚黑烟,吓了张臣一跳。他本该登上它前往市区的,但是从未出过远门的他,面对陌生的环境没法很快作出判断。疯狂鸣笛的来往车辆,高大的椰树,周围人难懂的口音和黑黄的皮肤,背后机场大门冒出的冷气和面前吹来的热风,这一切让张臣止不住地冒冷汗。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后的双肩包,隔着无数杂物,他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一双皮鞋,精美而牢靠。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差点对自己产生鄙夷,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在害怕什么。他有充分的勇气去面对任何难题,他只是害怕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当他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由于事情带有的荒唐甚至幼稚的性质,人们会以嘲讽而不是惋惜的口吻谈论他,如果只是说他是疯子,那倒还好,但他怕人们会不严肃地对待这件事,甚至更糟——人们根本不会去可怜那个女孩,因为“还在上初中,又恰好是这个年纪……谁知道他们整天在想什么,一会儿一个想法,猜不透的……”
“张老师,怎么刚出来就来我这里……我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贾芳出去买菜了,你中午留在这吃吧?我、我……”
张臣像来到自己家一样,把各个房间踅摸了一遍。他在一间卧室门口停下脚步。卧室墙上残留了几角没有撕干净的海报,床铺得整整齐齐,书架上没有一本书,衣柜的门敞开着,里面同样是空空如也。
“这是思思的房间。”李军建抢先说道。他本能地想冲上去拦住张臣,但在第二时间退缩了。“贾芳一冲动把她东西都送给有小孩的亲戚了,看见了伤心。现在我俩都有点后悔,毕竟有些东西万一以后孩子能用得上……”
“你俩准备再要一个?”
“嗨,呵呵,这个。”李军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贾芳上个月就怀孕了,一开始没打算这么快,纯粹是……但是也正好,我们打算生下来。我们商量好了,如果是女孩的话,还叫李文思,嘿嘿。”
张臣转过身,久久凝视着李军建。李军建突然反应过来,收起那副傻笑。“你在看守所这几个月没受委屈吧?天哪,这是……留下疤了!”李军建指着张臣的脑门
“受委屈。”张臣低声重复道。“你别怕,我不是来找你寻仇的,你也没做错什么。这块也不是你打的。”
“是谁打的有什么区别吗?都怪我,我这辈子从没有从没有聪明过。”李军建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以手托腮。“我一辈子都是个莽夫,贾芳骂的没错。有时候人家骂我我都听不出来。我以为人只要踏踏实实的,不聪明也无妨。可这明明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除了我这样的蠢猪,谁会上当?”
“我不怪你。跟我一起去杀了他。”
李军建并没有听见张臣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恋童癖,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贾芳解释给我听之后,我的整个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三个字。恋童癖。恋童癖。你说真的有这种人存在吗?”
“吴韵就是。”
“他是什么?”
“他是杀死李文思的凶手。”
“不是他。是我,我才是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是我的愚蠢害死了思思,我活该。”
“我他妈不管你活不活该,但是李文思不该死!你给我听着,你猜我昨天出来的时候谁去看守所接的我?朱丽,吴韵的老婆!她和吴韵离婚了,吴韵和一个他妈十九岁的姑娘移居到了三亚。她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
“安排什么?和他老婆又有什么关系?张哥,你在里面待了五个月,很多事情你不了解。前几天他手下的人往我家门缝里塞信,说再不撤诉就把我……我报警也报了,警察原话是‘你这不还好好的么?’后来我一想,就算告他诽谤胜诉了,赔个仨瓜俩枣对人家来说也不心疼。再说贾芳这边刚刚怀孕,我们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门外传来钥匙插锁的声音。贾芳提着菜回来了。她穿着粉白条纹的连衣长裙,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皱纹相对她的年纪多了一些,正如她的女儿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成熟。张臣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小腹,尽管他知道这时候并不会有什么痕迹。他忽然感觉到人生的旅程竟可以如此简陋和仓促,李文思就从那个小腹里出发,然后来到他身后的那个卧室,然后是四中,然后便戛然而止。贾芳仿佛一个抛接花瓶的杂耍演员,李文思只不过是她失手摔碎的一件花瓶。而那个小腹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旅行的起点,那个人也许完全不同于李文思,他(她)大概会和他(她)的父母一样粗俗和愚蠢,因为上帝不会再青睐的一对有罪的夫妻。她看见张臣后,先是惊讶,然后迅速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张老师,昨天听说您出来了,我和老李都很高兴。我们确实对不起你,但我们也是受人蛊惑,更何况我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您觉得我们欠您什么……”
“你们不欠我。你们欠思思。”
“这话还轮不到你说!是,老李是打过你,但打的不重。您头上这块肯定不是他打的。您如果一定要耍赖,甚至找上门来,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那我们只能采取措施了。要我说,您要找也是去找吴韵,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不想和您有任何来往。”
“贾芳,别、别……”李军建站起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站在谁那边。
“我是要找吴韵,我马上就去找。我就是专门过来问问你家老李,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去哪?去干什么?”李军建一脸糊涂地问道。
“去三亚,去杀掉杀掉你女儿的凶手。”
“杀掉什么?什么叫杀掉杀掉?”
李军建一脸茫然地看着贾芳,后者却已大惊失色。张臣看着两人,先是低声冷笑,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一种过分耀眼的金色,仿佛那不是自然光的反射,而是什么东西在拼命地燃烧自己,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出自己的真面目。当眼睛稍稍适应这种强光之后,你会发现那不只是一片金色,金色后面还有金色,金色下面是红色,在一排金色和红色旁边,有一小块孤零零的比金色还要耀眼的白色,白色长了两只透明的眼睛,从眼睛里能看到两个小小的,没有发光的土黄色,那两个土黄色面前是两排五颜六色,但都没有发光。它们之间正在传递着一种更小的颜色,有红色,有绿色,还有小小的银色。
张臣迈过高高的门槛,只见正前方是一尊巨大的金色,人们都在跪拜那尊金色,但他们被一层透明色分成了两排,在透明色里面的人离金色咫尺之遥,兴许还能在满屋香火中嗅到金属的机油味,而透明色外面的人也不知跪的是那尊金色还是透明色里面的人。想离金色更近很简单,只需要额外将一个红色交给墙角的两颗土黄色。张臣眉头紧皱地环顾四周,周围墙壁上每尊小小的金色下面都刻着一行黑色——“黑龙江张先生供奉”“浙江吴先生供奉”“河北李女士供奉”“香港王氏家族供奉”。他走到土黄色面前,那颗土黄色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他问它供奉的条件是什么,答曰根据佛像大小种类各不相同,最普通的每个月只需一千二百个红色。
现在张臣乘电梯来到了一尊巨大的,比那尊金色要大成百上千倍的白色的腰部。他向下方俯瞰,目之所及全是茫茫的蓝色。海风给他的脸颊降了温。他们全是吸血鬼和吴韵一样的吸血鬼他们甚至更坏他们日复一日的吸人血而这些被吸的人全都心甘情愿他们全是吸血鬼李文思是唯一的人类但是她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我死之后她将很快被遗忘因为她的废物父亲马上就会再生一个小杂种来替代她他甚至都不愿意堂堂正正的做一次人哪怕只有一次下方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支搁浅的小船,后面是一小片椰林,那些椰树东倒西歪,像是故意在模仿一种慵懒、惬意的热带风情,它们本可以像酒店门口那些同胞一样长得又高又直,令人赏心悦目。张臣双手合十,向白色鞠了一躬,祈祷一切顺利。
“老师,今天作业是什么?”
张臣转过身,看见了李文思。女孩中等身高,梳着马尾辫,眼睛不大,但是故意睁得很大,眼角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延伸到太阳穴,微笑的时候微微皱着眉,那表情仿佛她是个大人而你是个孩子,你刚刚闯了祸而她正悻悻地看着你准备嗔怪一番。眉心的皱纹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几岁。她皮肤白皙,脸蛋有点婴儿肥,画着淡妆,多次被班主任约谈但是不思悔改。
“没有作业。”美术课从来都没有作业。“我看出来你对画画很感兴趣,有空我可以指导指导你,不过还是要以文化课为主。”
“哎呀,瞧您说的。”她露出了那种笑。“我都想好啦上了高中走艺考,到时候文化课考三百分就够了,三百分——这傻子都考得出来。我大学很有可能考到清华美院。再说了我文化课又不差,上次月考我考了年级第二百七十名。”
“可你如果想上石家庄二中的话,二百七十名可……”
“知道啦知道啦。老师您看我画的这张。哎呦打铃了,先不说了,下了课我再去找您。”
“上课时间可别再画画了!”
“知道啦”
李文思递给他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稿纸。是一副素描,画中是一条马路,路上车来人往,隔着马路并排站着一高一低两个人,高的那个戴着粗框眼镜,头发是那种厚厚的三七分,穿一身老土的西装,俨然一副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形象。仔细一看张臣才发现那是他自己,尽管他本人并不戴眼镜,头发也没有那么浮夸。低的那个张臣一眼就认出是李文思,她身穿学士服头戴学士帽,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不是她平时那种狡黠的笑),怀中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他们俩背后是清华大学的校门。
人行道上落满了梧桐的枯叶。那些枯叶脆生生的,轻轻一踩就碎成粉末。李文思迈着大步,确保每一步都踩在一片叶子上。
“老师这条路好美,我要把它画下来。”李文思走在张臣前面,大声喊道。她以为他在她很后面,所以用很大的力气去喊。“我突然知道怎么画枯叶了,除了颜色不一样之外,枯叶的线条更突兀,它弯曲得很不自然,而绿叶的线条是自然的。老师你看,有的叶子都干透了还挂在树上,有的叶子还发绿就已经离开树枝了。我打赌没人发现过,就算有人发现也不会这么画。我如果把这一点画进画里,肯定是一代神作,嘿嘿……”
“不错,观察得很细。”
“老师,我们去丛台公园写生吧!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季节的银杏一定很美!”
“我要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不然你父母会担心。”
“让他们担心去呗,我才不想见他们呢。尤其我爸,一见我画画就唠叨,我妈还好点,但也挺唠叨的。你知道吗,到现在我妈连自行车都不敢让我骑,怕我摔着,简直荒唐。”
李文思不再迈大步子,她停下来喘了喘气,然后以正常的走姿和张臣并排前进。忽然她接了个电话。
“太好了,有个叔叔要请我吃饭,正好不用回家了。老师再见!”
“什么叔叔?”
“我在外面报的水彩课的老师,对我特别好,经常请我吃饭,说起来我跟人家学了不少基本功呢……老师你别生气,你教的肯定比他教得好,但是你也知道学校里一周才一节美术课,学不到什么呀。”
“他这个点请你吃饭吗?去他家?”
“当然是下饭馆啦。吴老师可有钱了,培训班都是他开的。对了老师,你吃过那个……叫什么来着,黑松露,你吃过吗?”
“他只请你一个还是有很多小孩?”
“就我一个。那还用问吗,我这么招人喜欢。”
张臣站住了。
“老师你怎么不走了?”
“这事你给爸妈说过吗?”
“有什么好说的,我经常晚回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听好了。”张臣走到李文思跟前,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映出天边的晚霞,像噙着眼泪一样。“这事回去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为什么?”
“这个吴老师……怎么和你说呢,你一个小孩子不应该单独和陌生人吃饭的。社会上有很多坏人,这个你父母应该教过你。”
“天哪张老师,我都十五岁啦,马上上高中了,什么小孩子。吴老师又不是坏人,我和他吃过很多次饭了。”
“这事跟你讲不明白……他多大了,结婚了吗?”
“具体多大不知道,应该和你差不多大。结婚的话……至少我没听他提起过,我也不知道。看吧,估计我告诉我爸他也是你这个反应。我坚决不告诉他。吴老师还送过我耳钉呢,我上学没敢戴。”
“李文思,你也是个聪明孩子,你听老师说……”
谈话被喇叭声打断,只见身后开来了一辆银色轿车,停在了两人身边。李文思对张臣甜甜一笑,然后坐上轿车离开了。
行道树的树冠遮住了天空,这是建造者有意为之。出租车疾驰驶入三亚湾,路面和树冠组成拱形,在夜里看起来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时空走廊,里面世界人已经进化到了一个更高级的形态,就好比白天那些跪在透明色里面的人,他们摆脱了常人的烦恼与束缚,从而有资格直接和神对话,而外面世界的人正如张臣、李军建、贾芳、李文思他们一样,不得不继续在粪堆一样的现实里挣扎。但他们并不是没有选择,如果说里面的人是蝴蝶,优美、轻盈、安逸,那外面的人就是黄蜂,虽终生劳苦,好在上帝在它们的尾尖留下一根毒刺,这根刺连着他们的心脏,只要他们敢赌上自己的性命,这根毒刺随时可以变成致命武器。
门卫没有为难他,问过门牌号后就放他进了。这在张臣的预料之中,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然,这部分是朱丽帮他准备的,她从自己店里帮他精心挑了一套最高档的休闲装。平日里就邋遢,加上又在看守所蹲了五个月的张臣就是靠这身衣服才避免了潜在的麻烦。别墅区傍山而建,远离市区的灯火,天上的繁星依稀可见。夜晚有几分凉意,像北方的初秋。房屋与房屋之间外观基本相同,只有大小各异——三层楼,四四方方,黑色的木制屋顶,外墙故意做的凹凸不平,整体看上去倒有几分质朴,而不是想象中的奢华,尽管这里每栋都要上千万人民币。游泳池修得相当漂亮,但多数都没有在用,落满了树叶。停车棚与游泳池隔着道围墙,里面有的停着汽车,有的停着电动自行车,还有一家甚至养了鸡,鸡的咕咕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叫人孤独得发疯。别墅外的栅栏上面爬满了厚厚一层绿植,一簇簇白色野花从其中冒出头,给空气中带来一股土腥味。道路用石头铺成,越往里走地势越高,灯光越暗。除了网球场的射灯照亮的小半边夜空,最黑的地方连路都看不清。但指示牌还算清晰明了,张臣没走太多弯路,就看到了2201。他要找的是2208,只要顺着当前的路走下去,他必然能找到2208。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那座房子,房子内部的陈设,以及房子里面的人。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因为眼睛在黑暗里是不起作用的。他看见男主人此时还没有就寝,穿着银灰色浴袍侧躺在真皮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放着聒噪的综艺节目。他的十九岁的女友,虽然张臣从没见过她,但他在脑中已经知道她的样貌,不,是看到。在他站立的地方,隔着茂盛的植被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能看见2208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他能看见那盏炫目的水晶吊灯,不知是真是假的黄花梨茶几,还有吴韵对他吹嘘过的那副丛台雪景图。画倒是副好画,张臣尽管从未见过,但此刻,从他站立着的地方,隔着茂盛的植被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能看见那副画上的每一个细节。画正在动,雪花正在纷纷下落,是北方的那种松软的雪,风一吹像白色的沙子一样贴着地面钻来钻去。画中那个男人立在武灵丛台之上,头发里沾满了雪粒,他的鞋却一尘不染,不过鞋的底部,在后跟与脚掌连接处,有一道深深的裂缝……张臣已经穿过茂密的植被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站在了2208的门前。他按响了门铃。
“请进。”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有钱人,至少不是一个精心维护自己外貌的人。
“你老婆不在家吧?”
“不在,她在店里忙。张老师您请坐。”
“我不坐。我上次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这次其实我根本不想来。吴先生,我没时间和你拐弯抹角,我不是来和你交朋友的,你非要我过来,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需要再交代的。”
“哎呀张老师,你看我俩年纪差不多,更何况还恰好都是搞美术的,这就是缘分,多一个朋友没什么坏处。您看,这些画都是我自己淘的。待会儿我带您看看我最喜欢的一副,画的就是咱们邯郸丛台。”
“不必了。听着,你得和你的学生保持距离。”
吴韵笑而不答。片刻,他说道:“你是文思老师,我也是文思的老师,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要求?”
“我不是以老师的身份和你提要求,我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出于对一个未成年人的保护,对你提这个要求。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还要大老远跑这一趟,这种道理任何一个体面人都不应该让别人解释给他听。”
“是啊。”吴韵笑道。“你也说了体面人三个字。可我从来没标榜过自己是个体面人,我只是一个正常男人。倒是你,张老师,成天自诩高尚,可据我所知你和她混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可多多了。张老师,我劝您放下成见,文思也十五岁了,放过去都该谈婚论嫁了不是?您要是以情敌的身份劝我放弃,我虽然不会听,但会表示理解,可您要是还摆出这幅不可一世的……”
“畜生,你闭嘴!我给过你机会,现在我只能去通知李文思家长了。”
“不必了,我已经通知过了。”吴韵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你恨他,我也恨他。你可能比我还要恨他。如果你想杀掉他,我可以帮你。”
她想借我的手杀掉他她知道我会这么做因为我已生无可恋而她即使离婚了也仍然是白手起家的女强人她仍然有五十年的富裕日子要过这是卑鄙的行径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拒绝是的我不会拒绝“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但我有个条件——”
“放心,事成之后我立刻自杀。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帮过我,你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我向你保证。”我没有骗她她也知道我没有骗她尽管她显然在区分谎言方面并不在行但我看得出来她看得出来我没有骗她她也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她看得出来我没有骗她。
“好的。你跟我来。”
“我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条件。你的店里除了卖衣服应该也卖皮鞋吧?”
先是父亲,然后是母亲,接着吴老师也出现在了门口。母亲和吴老师站在门外,父亲直接冲进教室,一只手把我拽了出去。我像布娃娃一样被他拖着走,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被一路拖到了办公室门口,父亲松了手,然后冲进办公室,用两只手把张老师拖了出来。我只看见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张老师头上,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全都蜂拥而出,在旁边围成一圈,但没人上去帮忙。母亲双手捧住我的脸,双眼因流泪变得通红,她一脸痛苦地在问我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全是父亲在大声吼叫的一些单词——“流氓”、“恋童癖”、“枪毙”……吴老师正在大声给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解释,我听到了我的名字和张老师的名字,然后其他老师时不时转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我,有的在点头,有的在摇头。有一个点头的上来抓住我,把我按在墙上,指着我鼻子刚想说什么,被一个摇头的拽了回去,迅速把那个圆圈补全。圆心一直在移动,圆也跟着移动,突然圆心分成了两个,其中一个以飞快的速度移动,另一个显然追不上了。这时始终与圆保持正切的吴老师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同样以飞快的速度向离开的那个追去。没多远,想逃跑的那个就被追上,并被按倒在地。吴老师用非常复古的手法,脱下自己的皮鞋用鞋跟开始砸张老师的头。我冲上去想拦住他,被父亲一巴掌扇倒在地。由于有人接班,他暂时放弃了对张老师的制裁,转而对我破口大骂。他开始先是对我的本性和人格进行了诋毁,把我和特殊工作者进行比较,但后来气消了一些后,他把注意力转向我的愚蠢上面。有那么一阵子,他不知道该更多地生我的气还是更多地生张老师的气,也说不清我是坏更多一些还是蠢更多一些,一般傻子在生气时总会有类似表现。我没有理会他,径直来到张老师跟前。此时吴老师已经打累了,手上拿着已经断了的皮鞋坐在墙根。我去扶满脸是血的张老师起来,他却举起一只手,让我不要靠近。我疯了似的哭喊,向那个圆圈求救,他们一个个都躲开了我的目光。这时警察也来了,粗暴地把身受重伤的张老师拉起来,把他的双手反拷在背后。我冲上去拼命地想拦住那几个警察,他们却告诉我张老师是坏人。
青少年素来都有类似的癖好,我们喜欢幻想被什么人侮辱,然后我们通过在自己身上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让那些人后悔。日本人就有这种传统,“你侮辱了我,所以我要死在你面前。”但我从未想过我和我珍惜的人会毫无理由地被如此对待。当我真正需要做出选择时,我的压力要比想象中小的多。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群肮脏的生物,最后看了一眼被我害掉的张老师,然后越过了四楼栏杆。我一直以为人生下来就是黄蜂,从没想到我也能有一天变成蝴蝶。我会以一个优雅的姿势着地,我将不会出很多的血,因为死亡不一定要流血。张老师,你说我以前为什么没有在高处写过生,高处的景色好美。
吴韵走到张臣跟前半米时才看清门外站的是谁。但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是先看到闪着冷光的枪口,才看见张臣面无表情的脸。
“站起来,别大哭小叫,把门打开。”张臣低声说道。
“张老师,我真没想到这种结果,您要多少我我给多……”
“进去再说。你现在把门打开,我还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不听我的话,你现在就得死。”
门开了。吴韵在前面走,张臣跟在后面,用枪指着吴韵的后背。房里的陈设和张臣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只有那套真皮沙发没太大出入。张臣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上面。
“你女朋友呢?”
“她……她不在。张老师您听我说,您先放下……”
“你先冷静下来再和我说话。”
吴韵站在原地止不住发抖。张臣让他点支烟。他点了。
“坐到那边。”张臣用枪口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吴韵坐到沙发上,情绪缓和了一些。
“你知道国民党当年为什么输吗?”张臣突然发问。
“您能先把枪……”
“他们说,我就欺负你了,你能奈我和?的确,我们无能为力。不过淮海战役那些被欺负过的全都去给共产党推小推车了,所以国民党就完蛋了。你害了我,害了你的妻子,害死了李文思,你觉得你可以全身而退,我们不过是小虾米。你着实有几分能量,尸检证明我清白之后,我又足足被关了五个月才出来,说是走程序。可惜不管是五个月,五年,还是五十年,你都逃不了这颗枪子。对了,这把枪是朱丽帮我弄来的。我本来说用刀就可以,但她说既然做就要做到最好。了不起的女人。她还帮我弄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不得不承认,我活了这么多年,直到最近几天才体会到有钱有势的好处。下辈子我也要努力做个有钱人,说不定还能在南山寺供个佛像什么的。你去过南山寺吗?”
“去过。”
“我刚去过。这趟可涨了不少见识。你知道吗,只要你肯一个月花十几万,他们就在佛像下面刻上你的名字。嘿,这钱可真好赚。话说里面那些佛像有你供的吗?”
“我、我没那么无聊。张老师您别冲动,我求求你了。您看这样行不行,这栋房子归你了,我还有别的房产,您要多少我给多少,我求求您了,我真的没想到会害死文思,我本来……”
“你本来只想害我一个,对吗?可是李文思自杀之前你就已经在害她了,她只不过是没来得及长大罢了,如果她长大了,现在握着这把枪的可能会是她而不是我。停,你先别说话,我今天来的主要任务还没完成。你打开我的双肩包,对,在后面格子,对就是那双鞋,拿出来。熟悉吗?朱丽对你可真不错,这是她店里最好的货,不过被你搞坏了一双。怎么搞坏的还记得吗?我现在送你一双新的,可否满意?”
“啊——”吴韵双手捧着新鞋,崩溃大叫起来。张臣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子弹在吴韵的右肩绽放出一朵血红色的花。嚎叫声突然变成了呜咽声,他缓缓低下头,试图观察自己的伤口,紧接着另一枪正中前胸,吴韵瞬间停止了呼吸。
“7号泊位。”
“张臣先生吗?”
“没错。”
海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张臣开着朱丽提前买下来的快艇,朝着远海狂飙。十分钟之后,陆地就消失不见。半个小时之后,几艘正在作业的渔船从视野中出现然后消失,张臣偷偷把枪丢入了海中。又开了不知多久,快艇的汽油已经全部耗尽,张臣再次确认四下无人,把提前准备好的铁球牢牢绑在自己脚上,然后跃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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