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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绩好能掩盖一切忧伤,但我也因此成为一个无情无义,没有任何趣味的

成绩好能掩盖一切忧伤,但我也因此成为一个无情无义,没有任何趣味的

作者: 茶点故事 | 来源:发表于2019-06-17 11:30 被阅读7次

    1

    她在黑暗中刷牙时,抬头还能看见星光。她刚来这里不久,没有朋友,也不想交朋友,别人看见她时,她总是在匆匆地赶路,嘴里还在念着英语单词,她以一个书呆子的形象开始了一种暴雨将至般的生活。

    她住在校外租来的一间大约五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和一个木质床头柜,一扇半墙高的窗户紧紧地关着。

    深秋的夜晚有一种让人无人忍受的凄寒,她穿着一件绿色毛衣,外面套着原来那所高中的蓝白色校服,像是一粒没有螺丝的钉,别扭地插入这个离家二十公里外的学校。

    她在这里,没有喜欢的人,却有一棵喜欢的树。那是一棵紧挨着出租屋的柿子树,巴掌大的枯叶含糊地将落未落,午夜有风的时候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哄她入眠。

    房东是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说话阴里阴气,他总是一边扫地,一边低着头等着那些租住在这里的高中生出现,然后怪里怪气地说:“该交房租了,六十块。”

    她本想交半年的房租,她实在不想看见房东那张哭丧的猴脸在她门口晃来晃去。可房东不干,他就要一个月一个月收,后来他慢慢从六十块一个月收到第二年八十块一个月。

    无趣又令人晃眼的成年人。还有房东的妻子,一个矮小的中年妇女,每次笑起来都像鹅叫,她从不和他们亲近,也不和任何人亲近。

    那栋红砖墙的洋楼像是一座迷宫,每一层曲曲绕绕隔成几间单人房,专门租给那些走读的高中生。洋楼里没有自来水,日常用水都得自己从水井里提,门前一口井,门后一口井。

    第一天她从门后的那口水井里提水洗衣服,那口井边杂草丛生,几乎不用排队,她握着那条连接水桶的红色绳子,就在水桶上来的那一刻,差点跌入那闪闪发光的幽暗井底。

    她本能地扔掉绳索,轰隆一声,水桶又沉入那口井。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的一次英语模拟考中,她考了那个班的最高分。

    那个英语老师,一个鼻梁好看的年轻女孩,兴奋地念着她的名字:“黄曦,一百三十八分。”念完,她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她,男生们还发生夸张的惊讶声。

    她忽略了这样的瞩目,沉默地接过试卷,安静地坐回课桌上。这时外面下起了雪,一个坐在窗边的女同学最先发现,她抑制不住地大叫着:“下雪了!”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了窗外。

    她稍微抬起头,舒服地呼了一口气,终于没有了目光扫描,也没有惊叹声,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救了她。

    每个周末,一个色眯眯的老头总是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她厌恶这老头,老头总是盯着她的脚看,有一天天气很冷,她抖着身子从门口过,老头又如此,她实在忍不住,啐了一声,说:“你看什么?”老头说:“看你漂亮呗。”

    呸,臭老头子。她没有理睬,这事很讨厌,但并不重要。事实上,它没有试卷重要,没有收音机里的音乐重要,也没有每周六的那个电话重要。

    每周六,她必须忍受老头猥琐的目光,等待那个挂在一楼墙上的电话响起来。

    “大学生活怎么样?”

    “每天都很忙,社团,选课还有乱糟糟的一堆事。你呢?”

    “也很忙。”

    几次这样的聊天后,她发现他们已经聊不到一块,他们思想的频率已经发生了偏差。她每天五点起床,凌晨后睡觉,除了一堆旧书和知识,生活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而他,毫无疑问,他有了她无法理解的新生活。

    “宋禹,不如我们写信吧。”她决绝地说。

    尽管如此,每周六他还是打来电话,每个月她也会收到他长长的信。白色信纸上打着学校名称,蓝色的信封上贴着两张八角钱的牡丹花邮票,一切的一切都是鸿沟。

    她很少回信,她可能回过一封,但很快她又淹没在试卷和往返于教室和出租屋的时间流逝中。她享受着荣誉榜上她的名字像是橱窗里昂贵的裙子放在黑板上展示。

    她的成绩,从第五名,第四名,然后一直停在永远的第三名。她的数学成绩拖了后腿,这导致她无法成为第一名。那个头发油腻,眼睛黑漆漆的第一名男孩,几乎没有笑过,即使荣誉榜上他是如此闪耀。他是她要追赶的狮子,这样的想法让她充满激情和诗意。

    她在日记本上涂鸦彩虹,河流,以及各种眼睛。出租屋的墙壁上,除了剥落的墙皮外,只要能写的地方,她都写上了任何她想写的东西:一个符号,一次成绩,一首歌的名字,甚至鸡血豪言,她写:我要成为一个能够击起浪花的人,一个自我救赎的火柴,在寒冷的冬日清晨燃烧身体腐烂掉的部分,还有灵魂还未被摧毁的部分。

    唯有如此,她才能抑制住青春的力量,那种不知道去哪又势不可挡的可怕力量。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张男孩的脸,帅气,阴郁,不知姓名的脸,她让她在背诵成吉思汗的光辉历史时莫名分神。

    2

    她掐着手臂上的肉,拍打着苍白的脸颊,都无法阻止这张脸从大脑里消失。她裹着冰冷的被子,凌晨三点的收音机里传来笑声,她蒙着被子哭泣。

    房间与房间之间根本不隔音,隔壁两个女孩子的笑声,说话声,还有她们用水壶烧水的声音清晰地就像面对面对话。

    那两个女生是她羡慕的样子。十七岁,高三,黑直的长发,不爱学习,总是哈哈大笑,她们谈论爱情和男孩,满嘴脏话,听张信哲的歌,穿着大红色羽绒服,她们偶尔带几个男孩子回来,打牌喝酒,大吼大叫。

    这巨大的落差总是让她想起她那一无所有的山村。她从小生活在那里,身体里似乎都浸润着那片乡土里的泥腥味,她全棉的穿着打扮里透着一股子下雨天泥泞的潮湿感。

    不过,这不重要,它不比学习重要,不比所有人都在努力向她描述的体面的大学生活重要。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终于体会了以往四年从未体会到的感觉:成绩好能掩盖一切忧伤。

    她像是一种寄生的学习怪物,寄生于这所陌生的学校,偏远的学校,破旧的学校。她几乎没有任何兴趣在这所学校里散步,去食堂里和同班同学一起吃饭或是去女生宿舍串门。

    她倒是去过一次女生宿舍,一群小女生聚集的阴暗角落。那个坐在她后面的女生,性格大大咧咧又敏感,个子矮胖,穿T恤时两个乳房像是要跑出来,她对此好像也很困惑,她总是习惯性地将衣领向上拉。

    那天,她不记得具体哪一天了,好像每天都差不多,她的生活很简单:只做对学习有好处的事,不做对学习没有好处的事。很显然,去女生宿舍玩这种事对学习没有任何好处。

    那个女生手劲大,又热情,几乎是一路拖着她走过一段阴暗的林荫路,深入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她听见那个女生说:“我想请你吃我妈妈亲手腌制的咸鸭蛋。”

    “不了,我不饿。”

    “这是外面买不到的,你吃了一定还想吃。”

    “无功不受禄,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你借给我的那本英语语法书很好,还有我每天都烦你,我得报答你。”

    那个女生的确很烦,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那个女生每天都用各种问题填满她的课后休息时间。

    她每次都拍拍她的肩,她本能地回头,一眼就能看见她的白色乳沟和一张几乎没有杂质的脸。

    她没有拒绝,是因为她不想成为另类,至少表面上要合群。而且她问的那些问题都很简单,她当做是一种复习,通过教会别人对知识进行复习。

    她手里接过那只微微发绿的灰色鸭蛋,闻起来淡淡的咸臭味。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质单人床边细细地剥着鸭蛋,几乎没有任何话题可聊。

    宿舍里一股发霉的味道漂到她的鼻翼,和着那颗鸭蛋的臭味,她想打喷嚏,又忍住了,她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那颗蛋。

    “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鸭蛋。”

    “好吃吧?”那个女生眼里有着孩童的幼稚,她笑了笑,说:“恩,我回去了。”

    那短暂的交集很快消融于每周疯狂的模拟考。她一头短发,两件毛衣外套着校服,穿着一双棉鞋,行色匆匆地往返于教室和出租屋之间。

    3

    那个冬天,水池和远处田野的水域都结冰了。她已经很熟练地从一口井里提水,并不担心就此丧命,她把水倒进她的红色塑料桶,然后拎着红桶沿着水泥楼梯上二楼。

    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上,变成一棵白色的树。每个周末她都会睡到自然醒,每次醒来都是午后,收音机里的节目还在继续,一首《我只在乎你》回荡在屋里,她躺着,只是躺着,什么都不干。

    这是属于周末的狂欢,一个人的狂欢。起床后,她拿着饭盒去附近的小饭店吃饭。一盘青椒胡萝卜肉丝配白米饭就是午饭,慢慢吃完饭,她回到出租屋,接着睡上一个下午。

    她从前活得毫无锋芒,每天沉浸于低头自卑和害怕未知的深渊。但现在拒人千里之外就是身体长刺的开始。没人来打扰,享受一个人的宁静,她并不觉得孤独,她快乐,充实,但不能没有音乐。

    那天她又睡到午后,她拉开不太灵光的木窗户,看向窗外,一个美好的晴天。她照例去饭店吃小炒,回来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发现收音机没有电了。她准备给电池充电,发现插座根本不通电。

    她气血上涌,无耻的猴脸。她跑到楼下,猴脸不在,猴脸老婆一边笑一边说:“什么事?”

    “我楼上的插座怎么不能用了?”

    “你不知道啊,隔壁那几个疯丫头又是煮粥,又是用热得快,我们这电费很贵的,你们又不用交电费,只交了房租。”

    “房租里应该包含了电费,还有,那是他们在用,你拆我房间的电线干什么?既然你已经把房子租给我,怎么还能随便进我房间?”

    房东老婆没有笑了,一脸难为情地嘟囔着,说:“啊,那回头给你接上。”

    那天晚自习回来的时候,插座有电了,她在窄小的房间里跳舞,没有节奏的舞蹈身体,又在墙上添了一个笑脸。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胜利,她感觉她精神的筋骨慢慢茁壮起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喜欢着自己。

    宋禹踩着冬天的雪花来看她。那天她穿着姐姐不穿的灰色棉服,衣服很大,她站在呜咽的冷风里,空空荡荡,瑟瑟发抖。

    宋禹担忧地看着她,和她并肩走过校园,穿过马路,来到出租屋附近的一座山林。山林远处是白茫茫的田野以及层层叠叠的山影。雪后的天空一片淡蓝,她望着那淡蓝色的虚空,发现她无话可说,她又如此渴望这样的时刻停下来,像永不融化的远山。

    “你瘦了。”

    “你倒是胖了,也黑了。”

    “你冷不冷?”

    “没事,我不冷。”

    宋禹摘下头上的帽子戴在她的头上,两个人面向田野,站了一会后,她说:“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宋禹嘴唇开启又闭上,他看着远处,看了一会,说:“我爷爷去世了,三天前我回老家。今天返校,车子经过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见你,就下车了。”

    “你几点的车票?”

    “没关系,错过我可以再买。”

    “我很好,真的,也许你不相信,很多人都没办法相信,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而快乐过,你快走吧。”

    她害怕他的到来会扰乱她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一个人咬牙坚持的学习节奏,还有她害怕听见他抱怨大学生活或者他在大学新交了异性朋友。

    “我下午还有课,我送你到马路那边坐车。”

    “你不希望我来看你吗?”宋禹似乎钉在那片枯萎的草地上,幽怨地问她。

    “怎么会呢,除了你来看我,谁还会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她说了很多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下午一点三十六分,她陪着他在马路上等了三分钟,沉默的三分钟,车子就来了,他上车后坐在靠窗的位置和她挥手告别。

    她飞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却久久无法平复她起伏的内心。她站在他们一起站过的地方,又站了一会,直到她突然想哭,又哭不出来。

    这个唯一了解她过去的人乘着车奔赴一种全新的生活,而她还在去往那种全新生活的路上。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去,她在这里没有过去,也没有人关心她的过去,但事实上她的大部分青春都留在了过去。

    临近春节前,她回了一趟家。父亲冷着脸在屋后伐树,母亲慌张地准备做饭,土灶还没生火,厨房里冷冷清清,她一回来就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拉开窗帘,看向窗外的竹林和远山。不一会儿,她看见烟囱里缓缓升起浓烟,她知道母亲开始做饭了。她拿出日记本,写上:有人说过,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苦闷,或许将来我是要成为作家的人。

    她从屋里的一口木箱子里找出一本《红楼梦》,那是两年前读高三的时候好友秋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书封用一张蓝色的纸包着,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友谊地久天长。

    她最后一次见到秋莉是站在马路的另一边看着秋莉离她远去。秋老虎的天气,她穿着红格子衬衫,低着头拎着行李箱,她知道她是来拿档案,而她是来报名。

    她们已经失去联系五个月了,以后会更久。

    那本《红楼梦》她看得很吃力,但还是勉强看完一遍。她翻了几页,觉得太过伤感,就放在一边,她又在姐姐的箱子里发现另一本书,发黄的封面上写着《金瓶梅》,她打开内页,里面很多地方被撕掉半页或整页。

    她半猜半惊喜地看了下去,直到母亲喊她吃饭。饭桌上异常安静,她不说话,没人说话。她吞了一碗饭,心里难受,丢了碗筷,回屋继续看那本残缺不全的书。

    她看得入迷,没有注意到父亲不知何时推开她的房门,父亲那张受了委屈的脸贴在门板上,眼睛看着她手里的书。

    “你怎么还有空看闲书?”

    父亲不怎么认识字,她没有刻意藏起那本书。

    “我想放松下。”

    “都什么时候了啊,你还有心思放松!”

    她左耳听着父亲在那里忧心忡忡地设想她将来可能不幸的命运,右耳听着窗外的虫鸣。

    “我说的你听见了吗?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什么孩子,回家也不和大人聊聊天?读书读傻了?”

    她扔了书,站起来,气得脸色通红,她跑到楼下,迎面遇见母亲站在那眼睛通红,她说:“你爸脾气急,你就不能好好听他说话吗?”接着母亲开始用一种自虐的忧伤折磨着她压抑的愤怒。

    父亲不一会也下楼,坐在客厅抽烟。她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些年的教育教会她的那套说辞去和父亲推心置腹,事实上,她学得更多,她和父母的距离越远,在家里,她变成一个精神的孤儿。

    她累了,最后她说:“对不起,我让你们在亲戚面前,邻居面前丢脸了。现在我想睡觉,明天还要起早坐车。”

    说完,她跑上楼,反锁房门,躺在被窝里平复了心情后,蒙着被子不受控制地大哭。

    4

    第二天,她六点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一碗鸡蛋肉丝面。她讨厌吃,又不想走的时候显得她还在生气,她一口气喝完面汤,接着吃完鸡蛋,她不知道母亲到底放了几个鸡蛋,她吃到想吐。

    她总算吃完了,父亲说要送她去车站,她拒绝了。

    清晨的寒风吹着她的脸,她觉得很舒服。空气新鲜,四野都是枯萎的褐色。她在路边等了几分钟,车子来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车子行到一半,她感觉胃在翻滚,不受控制地想要吐,她及时地找了一个透明塑料袋,接着食物从嘴巴,鼻孔里一起喷射出来。吐完,她觉得彻底舒坦了。

    那个危险分子,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她在有限的放松时间里,总想起那个危险分子,她觉得他像是一只熊,一只危险的熊。他从不学习,也不从旷课,他甚至很少说话,成绩却始终保持在十九名。

    一个暮春的午后,他向她走来,扎着乏味的马尾辫,留着乱糟糟的胡子,整个人看起来比她还怪。他的目光懒散地划过她的腰,他手里拿着一个桃子,她往左边走,他也往左边,她往右边走,他也往右边。

    如此拉扯半天,她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他咬着鲜红色的桃尖,挑衅般地伸出手说:“借我十块钱呗。”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她发夹的形状。

    “我要是不借呢?”她向左边走,想要绕过他,他比她高半个头,再次挡在她前面,挡住午后从樟树的缝隙里投射过来的光,他的影子像个幕布般摇晃。

    “明天就还你。”他开始啃咬桃子中央的绿色部分。

    她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十元钱,扔在他身上。

    “以后别来烦我。”

    危险分子笑着从地上捡起那张十块钱,轻轻甩了甩灰,放在上衣口袋里,接着他散开他的马尾辫,吹着口哨,向着她相反的方向愉快地踢着脚步回到教室。

    鸭蛋女孩每天总是撕扯着她黑溜溜的头发,每天至少用一支2B铅笔捅她的后背三次。

    “我快疯了,你能再跟我说一次in和on的区别吗?”

    鸭蛋女孩旁边是玫瑰痞和碎花裙,玫瑰痞之所以叫玫瑰痞,是因为她的脸色红润得如同玫瑰,又总是架着二郎腿抖得一排课桌都跟着一起抖动,她的口头禅是妈的一逼;而碎花裙几乎每天都在穿碎花的裙子。她很少记她们的名字,但为了区别,她给每个主动找她说话的人取代号。

    咸菜,一个总是自带午饭的男孩,每天总是就着臭烘烘的腌豇豆吃米饭。狮子,那个第一名,猴子,那个最喜欢上课发言的积极分子,冬瓜,班上最胖的男生,老派少女,一个笑起来像是老太婆的女孩。

    她并不是没有发现有趣之人的眼睛,她发现了,不过仅仅只是欣赏。她几乎很少和那些人海阔天空地聊天,和他们说起从前或梦想,她处于边缘的边缘,但她试图让所有人忘了这一点。

    这很容易,只要荣誉榜上有名,一直有名,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一天。荣誉榜上只会展示班级前二十名学生的名字和成绩,它位于经过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只要谁还对学习抱有一丝希望,就不会忽视那块黑板的力量。

    无论是狮子还是猴子,无论是咸菜还是冬瓜,他们对于她的印象,不过是一个无聊又古怪的学霸而已。她不在乎来自世界的非友好标签或差评,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了被人讨厌的勇气。

    乏味熊第二天中午又在老地方拦住她,手里拿着钱,一张崭新的十元,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意外地剃了光头,显得他的脑袋和脸都膨胀了,她差点没有认出来。

    “还钱啦。”他手里拿着两个桃子,一个咬了一口,一个洗得一点桃子毛都没有。

    “诺,自家桃园结的桃子,像是母猪一样结个不停。”他开始自顾自地说。

    她接过桃子,心想着如果不收下那只桃子,她可能没法准时回到出租屋,听每天中午必听的广播。她的生活雷打不动,现在不过是接过一只桃子而已。

    5

    五月往后,穿在身上的衣服在慢慢减少,脱下毛衣,穿上了毛衣背心,再过一个月,她的行李箱里全都是长袖衬衫了。

    她对衬衫的狂热仅受制于穷。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理由不爱衬衫。如此她在这个新的集体里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奇怪的存在,她没有朋友,没有娱乐,初夏后每天穿衬衫。

    那些谈话不过是无意的风吹过陌生的树,那些交流仅限于从不触及内心的平安无事地相处。就像她最终注意到那个住在对门的女孩竟是同班同学时,她只是冲着她微笑,没有一丝尴尬。

    她偶尔在楼梯口迎面遇见那个女孩,黛玉般女孩,楼道很窄,她礼貌地侧身让她先通过,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是一个微笑,一个表示我知道你存在般的微笑。

    黛玉般女孩留着齐耳短发,婴儿肥的脸,羞涩的神情,她第一次看见她,一个孤癖的学霸,像是在黑暗中看见篝火,看见她,她有一种想要靠近她的冲动。而她像是一面玻璃,她以为她可以靠近,但那不可见的透明是一种错觉,每次她都撞得头昏目眩。

    黛玉般女孩来找过她,她站在门口,和她聊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题,最后她说她要去吃饭了,她“噢”了一声,说了一句“再见”,也许换做别的女孩,可能会说:“要不一起吧?”

    整个初夏,黛玉般女孩和她的交集仅限于打招呼,微笑和侧身让路。她不是不需要朋友,而是在这里,她关闭了所有情感的出口,包括那无用的浪漫情怀。

    她曾经如此生活,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尊重。

    蹲坑的墙壁上写满了污言秽语,她蹲在那,从门帘上一个很小的破洞里看着她二楼房间的窗户,她从那个窗口扔掉过一双鞋子和一封来自宋禹的信。

    那双板鞋她穿了三年,洗得都起了毛边,有一天她洗得心烦意乱,就直接扔了,回头看见宋禹的信散落在床上,信的内容很长,她只在意那一句: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孩,我认她做妹妹啦。

    她扔完鞋子,撕了那些信,碎碎的纸片从二楼窗外飘到了附近的油菜花田。

    她听着学校的广播正在播放《运动员进行曲》,第八套广播体操是不能逃避的,尽管她的身体僵硬,每次做跳跃运动时感觉像是在受罚。

    危险分子打着哈欠,看着手表,盯着她说:“迟到三十秒。”她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你还不了解那个怪牛吧,他不仅长得高大威猛,他还是一个酒鬼,一个暴君。去年我们这个班就是他当班主任,据说一个女同学上晚自习睡着了,他居然把那个女同学的桌子给捶塌了。”

    又到了该死的跳跃运动,一个人如果孤僻久了,做跳跃运动的时候总是很奇怪。危险分子在耳边说了这么多话,无非就是想告诉她,不要惹怪牛。他似乎看出来她不想做早操,似乎在警告她,她要是敢不来,怪牛也会捶她。

    那个班的学生都叫他“怪牛”,关于他的暴力行为多的就像牛身上的毛。她倒觉得他像一只大象,至少在九月的那个下午,她第一次看见他,站在教学楼门口,声音洪亮地对她说:“来这里,就对了。”她喜欢这句话包含的自信以及他接收她时的无差别对待。

    后来她慢慢琢磨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在大象眼里,他的班级都是一群失败的孩子,而不是失败者,包括她,一个外来的学生。他脾气暴躁,尤其是对那些上课不专心的学生几乎零容忍,大吼着让他们滚出去,连同课桌一起。在对待她的方式上,更是体现尊重和严厉的权衡。

    “你的英语成绩不该如此,你可以考得更好。”

    后来她几乎每次英语考试都考第一名。

    “怎么成绩下滑这么快?二十三名,这不像你该考出来的成绩。”

    后来她一直保持班级第三名的成绩。

    “你要寻找你要超越的那个人,有追赶,才有激情。”

    后来,她发誓要追赶那个第一名,那个忧郁的狮子。

    他总是言简意赅,在教室门口的昏暗走廊里,他扶着围栏,吹着风,说着他也许思索很久觉得该说出口的话,无论这些话在听者的精神世界里产生或好或糟的化学反应,他一律不管。

    大象链接着所有人,那些有代号,没代号的所有人,她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仲夏之后,她开始进入一段无聊的等待时光。等待仲夏之夜的萤火,等待大笔一挥后的荣光,等待充实后慢慢干瘪的灵魂为所欲为。

    危险分子总是在午后她去吃饭的路上拦住她,给她吴奇隆的明信片,咳嗽药以及带锁的日记本,还有他家所有像母猪一样结个不停的水果。每天早操的几分钟时间里,他总是在她耳边讲着这个班级的一些趣事,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

    她有时会恍神,有时她又听进去。她也是从危险分子那里知道,那个从来没有笑过的狮子有焦虑症,他在以前的班一直都是第一名,但到了真正的考场,他就慌乱地像个被追赶的小鹿。

    于是落榜,复读。现在他还是第一名,他变得更焦虑,害怕命运重蹈覆辙,恶性循环般焦虑。

    她也知道,无论平时在不在荣誉榜之上,最重要的考试也是最后的那次考试。


    6

    她缓缓地度过日复一日,终于她走到了高考那一天,那天天空下着细雨,她的心情很复杂。她很开心大象和她乘坐同一辆车去县城考试,这很重要,这种无声的陪伴给她一种安心感。

    她又觉得陌生的可怕,拆掉学习这块挡板,她又该如何和这些同学相处?她又很兴奋,她等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半个夏天,现在就是绽放的时候,就像她在那面发黄的白墙上写的那样:我要成为一个能够击起浪花的人,一个自我救赎的火柴,在寒冷的冬日清晨燃烧身体腐烂掉的部分,还有灵魂还未被摧毁的部分。

    她还很害怕,害怕她变成父亲忧心的事实:她再次落榜,然后去姐姐南方打工的地方靠缝纫机养活自己,或者她甚至没有任何谋生的能力,寄养在家里,忍受母亲每日哀怨的折磨。

    她又很感动,那天危险分子送给她一只钢笔,他甚至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一只粉红色的钢笔放在她手上,笑了笑,就转身离开。

    她又很难过,难过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成为一个无情无义,没有任何趣味的人。

    她在五味杂陈的心情之下,完成了这场充满仪式感的考试。

    七月的最后一天,她一个人躺在清凉的竹床上,一张黄色的录取通知书掉在地上,她手里捧着《金瓶梅》,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无聊像知了的叫声那般让人难以安静下来。

    她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她像是替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参加了那次考试。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没有人用隐忍的方式折磨她,同情她。

    那些代号也在慢慢失去意义,鸭蛋女孩,玫瑰痞,咸菜,冬瓜,老派少女,猴子,狮子,黛玉般女孩,她慢慢想不起他们的姓名,她坐在落日的余晖里,安慰自己:他们终将也会忘了她,就像忘了阴坡上的一株蕨类植物。

    大象最后一次和她说的话,好像是:“黄曦,你考了第一名,我当初说的没错吧。”

    到最后,她终于超越了那头焦虑的狮子,成为那个班的第一名。

    她有点怅然若失,她来过,她好像又从来没有来过。

    危险分子在高考结束后,最后一次找她。闪亮的光头逆着光,脚下是撕掉的书籍碎片,还有黄昏的晚霞以及樟树叶太过浓烈的芬芳。

    “咦?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叫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开过玩笑,突然她很想开个玩笑,她说:“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危险分子愣了一会,像是恍然大悟般地敲了敲头,说:“不会吧?”

    暴雨紧接着像是坍塌般降落,他们开始奔跑,在他们的身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吞噬着一片绿色稻田,他们停下来,回头看着龙卷风的漩涡,像是看着彼此跳跃的心脏。

    作者:茉莉遥

    原文:《她的龙卷风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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