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爸爸，亲爱的爸爸：

又给您写信了。想想看，这是我离开学校之后，给您写的第37封信了吧？其实，每次给您写信，都是我心情最差的时候。谁让您是我的爸爸呢？原谅女儿吧，很小的时候女儿就失去了母亲，这么多年您一直就充当我负面情绪的收购站。

爸爸，此刻的我，有着似水之心，平静如海。我已经决定，叶子不再当飞翔的鸟儿了，我要过平静的生活。这个月过完，我就要和武魁一起离开这座大城市。我已打典好行装，做好充分准备，要到阿坝最贫困的山区支教去了。也许经历过风波才能真正成熟，我今天把我曾经的迷茫与困惑倾述给您听，也算我与过往人生的一次总结吧。

【短篇】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爸爸，我的思想再不会那么偏执了。还记得半年前晚饭后的一个下午，我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我在生活区高楼的楼顶徘徊了很久。傍晚时，我站立于楼顶的边缘，身体前倾，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头顶的前方看到了极光，嗅到了腥腥的死亡味道。我几乎下定决心，跳下这二十八层高楼，成为一片真正飞翔的叶子，快乐的叶子。

可是那一刻，我看到了您的眼神，您的眼神坚定中依然充满了期望。我听到遥远的天际传来了您的呼唤，您说，叶子，回来，回来吧，叶子！

我睁开了眼，发觉眼睑处凉飕飕地挂着泪。我已经有八次听从您的召唤，一步一步往回退，退回到楼顶中央。

可是这一次，我心里住进了魔鬼，我无法从压抑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张国荣帅气但绝望的脸。我张开双臂，感觉就要变成飞翔的叶子了。突然之间武魁从一旁窜出来，一把搂住我的腰，活生生把我拖了回来。

我张扬着双手，对武魁说：“不要管我！”武魁死死抓住我，打了我一巴掌。武魁说：“叶子，冷静冷静，你这样对得起你父亲吗？如果你跳下去，我陪你，一起跳下去！”

我将指甲掐入手掌，有鲜血流了出来。我就要快忍受不了这种抑郁的折磨，我感觉四周的空间是扭曲的，我听见太阳穴血液流动的声音。我的脑海中反复播放着，这座大城市xx电子企业“接连十跳”的头条新闻，我想我原本马上就成为“第十一跳”了。

夜色如墨。雾霾中看不到多少星光，城市的灯火却灿如烟花。挂在窗边的风铃，“叮铃铃”地被吹响着。这让我想起了拴在老牛鼻子上的铃铛声，也想起了家乡的小学课间休息时清脆的铃声。那时候的我真是快乐的叶子。我伏在父亲的背上，晃悠悠地听着父亲吆喝老牛的声音；我和小伙伴们，快乐地在草丛里面捉青蛙，在田野间放着风筝，和女娃们踢着毽子、跳着皮筋……我度过野草疯长的童年。可无忧无虑的童年为什么过的这么快呢？

小学毕业时，班主任对您说：“你家的娃学习成绩好，聪明伶俐，要好好培养。”我被您送到县城读书。临走的那天夜里，您对我说：“鸟儿能飞上天，是因为它有一双翅膀，努力就是叶子你飞翔的翅膀！”于是，我发愤图强，一路考上县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和武魁一块考上了大学，我们是咱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大学毕业时，我又和武魁一块拿着厚厚的工作简历，随浩浩荡荡找工作的“屌丝们”，投入到大城市的人才市场。工作虽然难找，但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在xxx电子企业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终于可以在大城市里立足了，可以让贫寒的咱家扬眉吐气了，我感觉我张着一双翅膀就要高高飞翔在蓝天里了。

这时候，武魁开始追求我，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武魁说：“叶子，咱俩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为什么你不答应我呢？”我说：“武魁，你不懂。”

我感觉在大城市扎下了根，其实一直就没有。刚入厂时的那种兴奋，很快就被实习期的忙碌和劳累给取代了。

我们宿舍共有四个女孩，大家睡上下铺。睡我上铺的姐姐，后来成为了我的闺蜜。见第一面时，她主动帮我搬行李，伸出纤细的手来热情地抓住我的手，说：“我叫孙梅婷，往后就叫我婷婷吧！”多美的名字啊，美得就像她粉嫩的脸蛋儿一样。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方晓敏，来自山东；另一个叫李维馨，来自安徽。她俩为了多挣加班费，总是倒夜班，平时见面很少，见面了也总是披头散发、睁着熊猫眼，说话不多，而且敏感的得像身上扎满刺的刺猬。我问婷婷为什么她们会这样，婷婷媚笑着：“久了你就知道了。”

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就遇见了婷婷的对象。婷婷的对象高高帅帅，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厂区外秋日金黄色的阳光下，惹来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婷婷骄傲地对我说：“我的男朋友叫黄亚楠，是从台湾调来的。”他是公司的中层，有着让我们感觉无法企及的高薪。没有强制要求，婷婷基本不加班，只是每隔三五天，婷婷就跟着黄亚楠到外面去住一夜。

婷婷的对象有时请我们去KTV唱歌，偶尔去中西餐厅聚个餐。有一次，婷婷在歌厅里对他说：“亚楠，你路子广，认识人多，也给叶子介绍个对象呗！”黄亚楠说：“好，我寻摸寻摸。”

爸爸，您一定理解女儿那种羡慕婷婷姐的心理吧？所以，女儿就狠下心，让武魁在宿舍外的大槐树下等了二十几天，直到他知难而退，悻悻地离开。女儿每次透过窗口，望向武魁徘徊的身影，偷偷地流泪呢。

黄亚楠真的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名叫孙启胜，矮矮壮壮的，是个卖瓷器的商人。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把我带到餐厅灌酒，要和我开房。我觉得女孩应该矜持，我拒绝了。三天后，又发生了一次类似的事情。我就让婷婷转告黄亚楠，说我们性格不合适，不要来往了。

三个月后，在厂图书馆我遇见了一个男孩，正巧我们都来借书，都借《包法利夫人》，但只有一本，而且他先拿到了手里。他看了我穿的工装，说：“噢，正巧也是这个厂里的，名叫向阳。这样吧，你先拿去看吧，我那里还有一堆书。但是这里的书很紧俏，留个电话吧，你看差不多了，你来还，我再续借。”向阳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没等我看完《包法利夫人》，三天后又给我送来两本书。我就这样认识了个子中等，帅气十足的向阳。

婷婷告诉我，向阳才华横溢，做事机灵，马上要提副课长了，他还是公司里的后备明星呢。这些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和他呆在一块儿，就好像一直行走在阳光里。他认识我两个星期时，递给了我一张电影票，说：“走，陪我消遣一下寂寞吧？”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时分，在亮着弥红彩灯的飘雪街头，他吻了我的额头。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童话和童话中的王子出现了。

爱情的小甜蜜，并不能完全排遣生活的压力。实习期一满，我就主动加入了加班大军。刚入厂时一个月1500元的工资，现在不加班不到2000元，每天没命的加班可以拿到四五千块钱，工资主要靠加班挣得。有一次，向阳对我打趣说：“叶子，按照我们现在这个存钱进度，在这个大城市里拥有我们的爱巢，需要120年的时间呢！”我苦笑道：“是啊，所以要努力，你看房价还一个劲在飞涨呢！”向阳说：“别再悲情了，我们比起毕业就下岗的那些人来说，幸运多了！我们还有一直向上的梦想！”

于是，我开始拼命地加班。我每天延续着行走在车间、宿舍和食堂的三点一线式的生活，每天在流水线上倒班和加班，快让我们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了。反正睁着眼的时候在工作，回来吃完饭，倒头就睡。

这样加班过了三年。这期间，婷婷搬到黄亚楠租的房子，正式和他的男朋友同居了。而我由于长期加班，出现了严重的神经衰弱，频频出现失眠健忘，甚至开始掉头发。同宿舍的方晓敏与几个大学生一起辞职，打包回了山东老家。而李维鑫和新搬来的黄莺，依然是每天加班，每天没精打采，说的最多的是，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真的快崩溃了！给我一个窗口吧，我会义无反顾的跳下去……

而向阳提拔副课长说了三年，还是没有着落，他有时锤头丧气的。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像一个孩子似地向我提出了几次分手，后来又反反复复和好了。

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刚从车间流水线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却发现警车长鸣，警察在我们宿舍楼前拉起了警戒线。我听见有人说，孙梅婷跳楼了！

婷婷跳楼了！那个美丽妖艳的小女人、幸福的小天使，没有任何的征兆，怎么可能跳楼了呢？后来听人陆陆续续地有些议论，婷婷也在QQ上给我留了一封信。原来，她的男朋友根本就是个有妇之夫。黄亚楠让他打了三次胎，第四次怀孕的时候，他的老婆找到黄亚楠租的房子，带了三五个泼妇又打又骂羞辱婷婷，后来脱光她衣服录了像，并且扬言要发网上，还说要用硫酸毁了她的容。婷婷又一次流了产，而且造成终身不孕。婷婷觉得丢尽了家里世代书香门第的脸，就从那栋26层高的宿舍楼上跳了下去。

婷婷的死给了我巨大的打击，我的失眠症更加严重了。而且她的死，起到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在一个月之内，在同一座宿舍楼同一个地点，又有两个承受不了压力的同事跳楼了。跳楼似乎成了一种解脱，成了排解压力的最有效方式。

随着媒体的曝光，同事们人心慌慌，却又心情复杂。厂里越来越重视员工跳楼的事，开始派心理医生来给我们上课，给我们象征性地涨了点工资，准备在每间宿舍安装监控器，甚至讨论着是否把三楼以上的窗户安装无法进出的防盗窗。我们纷纷提出抗争，安监控和铁窗的提议才勉强做罢。

九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向阳约我到街角边的咖啡馆里见面。他扭扭捏捏，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低下头：“婷婷，我们分手吧！”我责怪他，不应该在我精神最沮丧的时候，再一次跟我胡闹。而他说：“这次真不是胡闹，我认识了王副总的外甥女。你知道，说要提拔我为副课长，三年了都没有一点消息。王副总说了，只要我娶了他的外甥女，就可以调到另一个分厂，直接担任课长。”向阳突然就跪了下来，他说：“婷婷，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听后站了起来，一句话没说，转过身就走了。

爸爸，您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感觉心被掏空了，当时就想找个高楼跳下去。奇怪的是，我没有恨向阳软骨头，一滴眼泪也没掉，可我病倒了，第一次请了病假。武魁听到消息后，一如既往的地来看我。那个榆木疙瘩，连句安慰话也不会说，只会默默的陪着我。他一直没变过，就是看我和向阳打得火热那会儿，也只是默默地在排档把自己灌醉。

当天晚上我不由自主就登上了宿舍的楼顶，来回转了两圈。您强烈的呼唤回荡在我的心里，是您给我的力量战胜了心底的魔鬼，使我又回到了宿舍。

一天一夜，我没吃没睡。武魁流泪了。武魁说：“求求你了，叶子！吃口饭吧，睡一觉吧，不然人会受不了的。”我说：“没事，你回吧！”武魁不回。我就当他面，把饭一口一口噎到嘴里，然后闭住眼睛，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挤出了眼缝。

后来听说，向阳几天后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武魁打烂了他两颗牙。但向阳没告厂里，他把打碎的牙齿咽到肚里，去开启他的美好生活了。

我第二次站上高楼的时候，武魁一直尾随着我。我站在楼顶摇摇欲坠时，武魁把我拉回现实，他说：“叶子，飞翔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什么也没说。武魁说：“我们回去吧？回家一样有梦想！”

向阳的事，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得了抑郁症。武魁知道我得了抑郁症，把他的积蓄都用在为我看病上去了。他守在我的病床前说：“哪怕远到天涯海角，只要能安静地幸福着其实也挺好。如果你想通了，你就对我说，我们一起去阿坝山区支教吧！”他在我的病塌前支起一张椅子，给我读了一篇又一篇的鸡汤文章。武魁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叶子，敞开心扉，有意义的人生不一定非得有钱。还记得你宿舍的方晓敏吗，回到安徽老家，在县城里卖化妆品，都开分店了。还有我隔壁宿舍的王涛，考上公务员，现在在环保局，也不错……”我听的清他说的每句话，可没有交流的意愿。我的面前，整日晃荡着的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武魁的鸡汤文章。我想，这个榆木疙瘩，是不是把一辈子的话，在那段时间里都讲完了？后来，武魁说：“叶子，快醒来吧，我们的钱就快用光了。如果你还没有好，我只有把你背回家乡了……”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感受到暖暖的阳光。我摇了摇趴我床边的武魁，对他说：“我们，我们去阿坝贫困山区支教去吧。”武魁迷糊糊地，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傻呵呵地笑了，只是笑的时候还挂着两行泪……

爸爸，这是我离开学校后写给您的第37封信吧，我不会把信寄出去。我也无法把信寄到一个叫天堂的地方。您已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去世了，去世的时候，您说：“叶子，不要那么倔强，不要活的那么累，如果飞不动了，就停下来吧。”

我准备第37次把信揉成团，投向废纸篓，然后再一把火把它烧了。爸爸，我不再是漂在异乡的叶子。我累了，不再倔强地飞翔，但还要坚强地活下去。

     叶子

  2012年5月15日

 （寄往天堂，父亲收）

【短篇】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后记：叶子在阿坝支教，教了54个山区贫困学生，被当地人称为“高原老师”，也算过出了是华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