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新娘

作者: 晨溪一缕阳光 | 来源:发表于2017-06-10 15:45 被阅读155次


    我叫刘小米,今年十二岁,小学六年学生。我不喜欢上学,总感觉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汉字和数字,像蝌蚪,长着长尾巴,游来游去,晃得我头晕。

    这点随我爸,据说他小时候读了三个一年级,简单的个位数加减还整不明白。我自认为,比他强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还是没有问题,也能像模像样地把名字写好。

    我时常觉得自己的知识够用了,没有必要与那些蝌蚪继续打交道了。目前,我还有一件更伟大的事情得马上去干。于是,我天天琢磨怎么才能尽快辍学。

    我把这伟大的想法和我爸说了好几次,不但没得到支持,反倒挨了顿狠揍。我爸边揍边念叨:不读书有啥出息,看你爸,多惨呀,亲戚朋友嫌弃,街坊邻里瞧不起,就连你妈……说到这,他突然停下来,不叨叨了,只是瞪大了眼睛,卯足了劲儿,更狠地抽打着我的背部。

    奶奶看到,赶紧冲上来,夺过父亲手里的藤条,往地上一扔,一把辛酸一把泪地拖着音调哭喊到:你自己没出息,拿孩子出什么气,打坏了怎么办?我老婆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这孩子容易吗?刚满月,就是我带着,敢情你没出力,不心疼呀?

    奶奶每次都用这伎俩,把我从父亲的藤条下解救出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米呀,身上疼吗?奶,给你做好吃的补补。

    每次被解救后,我总爱用挑衅的眼神盯着,胡子拉喳、头发打卷、猥琐不堪的父亲。

    我恨父亲,不喜欢父亲。他神经大条,说话不经大脑,整个二百五。耳根子也软,别人不用挑唆,只要用话激他,他便能为人打架卖命。完了,人家还当着他面,叫他傻帽,他竟毫不生气,还傻乎乎地乐。他说话结巴,不管与人玩笑,还是与人争辩,舌头在嘴里打结,半晌憋不出个屁,人称云结巴。他让我丢尽了脸,使我在小伙伴面前也被嘲笑,也被当猴耍。

    每每这时,我便在心里暗暗想念着我妈。要是她在身边就好了,那样我决不跟这个让我丢尽脸出尽洋相的傻帽儿有任何的关联。

    我妈是谁呢?她长什么样,哪儿人,叫什么名字,多少年纪?这些我统统不知道。每次问我爸和我奶,他们不仅不告诉我,还呵斥我一顿。越是不知道,越是好奇,妈妈在我的心里成了巨大的谜团,我总想一探究竟,总想去找到她。

    我是刘小米的母亲,刘大云的妻子,王朝霞。我不喜欢自己的身份,十二年了,我都在努力地剥离这两重身份,期待自己能够忘记过去一切,包括儿子,重新开始生活。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抗争,生活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总会在我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给我致命一击。

    我是云南省人,家乡位于在云南与越南交界处,过一条河便是越南。

    家乡极其贫困, 吃饱饭都成问题,半年吃大米,半年吃红薯、土豆、玉米。各家孩子多,吃饭、上学都困难。孩子十岁不到,就得做饭洗衣服,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吃不饱饭,还得经常挨打,女孩更是如此。

    我们民族能歌善舞,女孩与男孩经常在一起唱着情歌。大部分女孩都早婚,最早的十二岁就结婚生子。可我不想早婚,不想过这种一年有半年吃红薯土豆玉米渣子的日子。我想读书,想离开这个高山大沟里,想要有尊严地生活着。,过得像个人样。

    从上学那天开始,我便埋头苦读,从不迟到早退,放学后边干活边做作业。我上的小学在大山那头,每天都要翻过那座大山才能到学校,来回大概有15公里左右。小学六年,风雨无阻,我从不叫苦,还快乐享受着上学的时光。

    中学在山外的镇上,距离我们村有四五十公里路,我们去那上学,既要翻山越岭,也要坐车赶路。那时,我只能每月回一次家。

    自我上中学后,家里不仅少了个劳动力,还多了份开支,很多活都忙不过来,经济每况日下。弟弟妹妹常吃不饱饭,有时为偷吃家里囤着过冬的红薯土豆而挨揍。看着越来越瘦弱的弟弟妹妹,我内心备受煎熬。父母虽不开口,我也知道他们盼望我赶紧辍学家。

    高二下学期,有一天,班主任通知我家里出事了,让赶紧回趟家。回到家后,才知道父亲上山打石头,不幸从山腰坠下。还好生命没有危险,但大腿骨折了,必须送到大医院接骨去,否则一条腿就要废了。可是,一大笔医药费、住院费、营养费,前前后后算起来大概上万了。这么多钱,我一听,吓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母亲只是一直哭,弟弟妹妹们也都吓慌神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为了解决家里的困境,我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不知道为啥,越想念妈妈,便讨厌爸爸,讨厌他说话的样子,讨厌他走路的样子,讨厌他窝囊软弱的样子。讨厌着他,慢慢地也开始讨厌自己了,讨厌自己与他身体流着一样软弱无能的血液。我迫切希望改变自己携带在基因里的窝囊,而且我相信妈妈一定能帮助我实现这种改变。那件事的发生,加快了我实现改变的决定。

    那天,我独自一人走在幽静的小路上,想着怎么才能让爸爸明白,我不是块读书的料,应该让我早点结束教室里备受煎熬的生活。

    忽然,一个踉跄,我的衣领被什么东西拖住拽着,脚本能地在地上擦蹭着,头脑一阵眩晕。大约一两分钟后,衣领上的拖拽力忽然松懈下来了,重心失控,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他妈的刘小米,你眼睛长在脑门顶上吗?见到我们哥儿几个,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呸——”一口唾沫正好啐在我的嘴角边。

    是他们几个,那几个小痞子,今天怎么忘了防着他们呢!我暗自懊悔着,内心极度愤怒,可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擦拭着刚才嘴角边的唾沫。

    一个巴掌竟冷不丁地扇了过来,“擦什么擦,老子口水吐你身上是看得起你!”说完,又一个巴掌扇过来了。我咬牙忍着,连疼痛都不敢皱眉头,害怕他们会以此为乐,再扇我耳光。

    “他妈的,这人就是长着一副欠揍的样子。”另一个声音说道,不忘用脚朝着我的腰部用力地踹过来。看着那即将踹下来的脚,我浑身颤抖,不自觉往后一缩。他的脚踹空了,身体失去平衡,一个大踉跄,差点摔倒。

    锋利的眼神像刀一样,扎向我,怒吼咆哮的声音响起来:“还敢暗算老子,兄弟们,给我打。”

    我的身体顿时被拖拽,丢掷,脚踢,拳打,疼痛雨点一般密密麻麻的落下来。我无力反抗,只能双手抱着头,暗自祈求这种疼痛早点结束。就这样,他们围着我,殴打着我,直到我无力躲闪,一动不动地蜷缩成一团,才收手。也许是打累了,也许是没兴趣了,总之,他们每人朝我啐了口唾沫,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我浑身疼痛不堪,难以忍受,只能暂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静静地半趴在地上。比身体更疼痛的是我的心灵,我的尊严。我,如同我的父亲一般,总要忍受着莫名奇妙的嘲讽、谩骂、甚至殴打,就像今天这样。父亲的无能、懦弱,以及毫无尊严,都传承给了我。还没长大,我俨然成了父亲的接班人,接过他的被嘲弄,被利用,被鄙夷。

    我一动不动地趴着,就像自己已经死了一般,不想动弹,不想起身。迷迷糊糊中,我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自家的床上。昏暗的灯光下,那个一副窝囊样的老爸,晃肩抖腿地走过来,面红脖子粗地嚷着:“没事招惹他们做什么。不是教过你,尽量躲着他们。再不行,他们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呗!免得挨他们一顿熊揍。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怎么总是教不会的。”

    “那次,我不小心踩到吴老三新皮鞋,他非得让我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不然就得揍我。我后来给他擦了,不就免了一顿揍。还有……”他自鸣得意地讲着这些“聪明”事迹,好像有多么了不起似的,昂头挺胸地等待着我对他的崇拜。

    我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我讨厌他这副软蛋模样,更讨厌自己身体里竟流着这软蛋的血。我的冷漠,激怒了这个可怜的家伙。

    “你突着眼睛瞪着我干什么呀?你这没用的家伙,在外挨揍了,在家还敢冲着老子横。”他仅剩的自尊,在我的冷眼中,碎了一地。他愤怒地抄起藤条就要来抽我。

    “你,熊熊熊,就只冲儿子熊,有本事去找那几个短命鬼算账去,抽他们一顿呀!”奶奶及时赶到,一把夺下了即将落在我身上的藤条。

    这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身强力壮,竟不如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有血性。跟这样
    的爹混,我这辈子将永远被人欺负。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一个大决定。

    我们当地有一种媒人,专门帮姑娘们在遥远的外省,寻找出得起高彩礼的婆家。一般只有极穷的人家或极其困难的人家,才会找到这种媒人,让她帮找个好婆家。其实,婆家好不好谁也不知道,只能以收到彩礼钱的多少来判断。彩礼多,婆家就好,彩礼少,婆家就差点。实际上,无论婆家好坏,对于这个家来说都是灾难,因为姑娘一旦跟着这媒人,基本以后再难回家。说得更直白点,这不是在嫁女儿,而是在卖女儿。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那么痛苦、无助,像个小孩子,昔日坚强伟岸的身躯,瞬间崩塌了;看着坐在屋外的母亲,那么茫然、无措,像个迷失方向的小船,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看着围在我身边的弟弟妹妹们,那么懂事、体贴,像个安静的小天使,一声不吭地跟着我,随时给我提供帮助。父亲要是真倒下来了,这个家也就倒了。

    “不能,不能,父亲不可以倒下,家不能倒下。”我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我得出去借钱,带爸爸把腿治好。”

    于是,我开始向亲戚朋友家借钱,可每家都不宽裕,听说家里有难处,都多少帮了点。走了三天下来,只凑到一千五块,钱远远不够父亲治病。父亲的腿真地不能再耗着了,得尽快手术。

    下午,三婶的话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朝霞,你也这么大了,该为父母分担点事呀。钱还是有办法能凑到,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你找徐媒婆,她能给你找出丰厚彩礼的婆家。

    那晚,父亲腿疼得一晚没睡,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轻声呻吟。我知道父亲在隐忍着疼痛,压抑着疼痛带来的呻吟,不想让我们担心。

    那一夜,我也没睡,静静地听着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偶尔的呻吟声,听着母亲无计可施的啜泣声,无奈的叹息声。我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最终自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明天去找徐媒婆。

    我总也忘不了,徐媒婆那不屑的眼神,那挑衅的话语,“哟,我最最美的人儿,最高傲的孔雀,怎么愿意外嫁呀?”

    那天,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低眉顺眼地听着;不管她给什么建议,我都按部就班地照做。那天,我跟着她,见了几个外省来的青年。那些外省来的青年男性,不是有生理缺陷,就是又矮又矬,看着让人心生厌恶。不过,当时只有刘大云看着正常点,没有生理缺陷,也有那么高大,看着像个正常人。

    我要了两万的彩礼钱,要求必须当时给我现金。对方答应了,条件是十天之后我得跟他们回家,从此不能跟家人有过多的联系。

    终于,筹到钱了,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条件意味着什么,匆匆点头答应。带着钱,我飞奔似的回家了。

    我决定去找我妈了。

    首先我得弄清我妈叫什么,是哪个地方的人。问我爸和奶奶,他们肯定不会说。问隔壁王奶奶,人家不敢说,也不爱惹这一身的麻烦。问谁呢?我终于想到了,问大伯母,她总是想看奶奶的笑话。问她,她肯定能说。

    那天,我趁伯母一个人在家时,跑到她家,软磨硬泡地哀求她。她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最后还是悄悄地告诉我了:“你妈叫王朝霞,是云南省某某县某某镇某村人。那会儿,你爸妈结婚的事,还我托人给办的。当时,我还帮你奶奶一起凑了两万块钱。谁让你爸窝囊,老婆都守不住,经常有人撩你妈,你爸连个屁都不敢放。慢说你妈那么漂亮,还有文化,要是我,也得走。……”大伯母不停地叨叨着,我就只记住了我妈的姓名和地址。

    其次,我得给自己整张身份证,这是听堂哥说的。他刚满十八岁,出去打过工,很有见识。他说外面哪哪都需要用身份证。我打听了一下,办身份证得年满十六岁,还得带着户口本去镇上的派出所。这没办法弄了。

    不过,我萌生了一个想法。那天趁堂哥不注意的时候,我把他的身份给偷来了。我们堂兄弟,长得极其神似,都继承这个家族打卷的头发,空洞的大眼睛和一脸的窝囊相。用他的身份证,保证没人会知道不是本人。

    最后,我得准备好钱。我知道奶奶的钱藏得可严实了,不过,还是瞒不了我火眼金睛。我在她橱子里的一个带锁的箱子里找到了钱,一共一万块。我拿了五千,给他们俩留了五千。

    做好准备了,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不过中途我往通往村外的那条小道走了。从那天开始,我正式走上找妈妈的旅程。那天,我大脑里老是出现小蝌蚪找妈妈的情景。我见到妈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我会扑上去抱着她,还是她会扑过来抱着我呢?越想与妈妈见面的情景,脚步就越有力。我特别期待妈妈帮我剜除身体里那懦弱、窝囊的因子。我期待自己能成为一个崭新的自己。

    那晚,门前的凤尾竹随风摇曳,吊脚楼里的灯光昏暗闪烁,不远处男女对唱的歌声飘飘渺渺,一直出现浮现在我的脑海,回响在我的耳畔。内心,一股温暖一点点升起,又缓缓飘散。思念,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父亲的腿接上了,问题不大。第二天,我得随他们离开家乡,奔赴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种未知的生活。恐惧、不安、心灰意冷、五味杂陈,一时间扑面而来。

    这十来天,我一直忙着处理家事,几乎没有与刘大云接触。对他,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几乎一无所知。每次,他来帮忙,要与我交流时,陪他随行的那个人,便使眼色,让他住嘴。

    就这样,我带着对家人的牵挂,对刘大云的一无所知,对未来的恐惧不安,来到外省的另一个小村庄。这个地方,与我的家乡差不多,贫穷落后,远没有他们跟我宣扬的那么富有,那么开放。内心虽有些失落,但也早有思想准备。

    到刘大云家的那天,他母亲为我们举办了一场简易的婚礼。婚礼上,来了好多乡亲,好奇地看着我这只从外地来的“猴子”。我尴尬极了。原以为,刘大云会帮我解围,可他好像把自己也当成了观众,起哄着,非要我唱歌跳舞。在我的家乡,歌唱舞蹈,是用来表达情感的,不是用来华众取宠的。我很反感他们这样起哄,这样不尊重我。刚开始,我还努力咧着嘴笑,后来,是真笑不出来了,就坐在大堂中央,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也不知道,那场闹剧怎么结束的,但这个过程中,终于发现刘大云的缺陷。他整个人冒着傻气,少根筋儿,没头脑。嫁个这样的男人,我的人生希望何在。那一刻,失望,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打定主意,不与他圆房,等待时机成熟,从这逃出去。晚上,我坐着不睡觉,白天,刘大云出了房子,我立刻反锁房门,稍作休息。我还威胁刘大云,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可刘大云的母亲是一个极精明的老太太。她早就防着我,知道我与儿子有名无实。就趁我不注意时,在我的茶水里放安眠药。那一夜,在我半昏睡的状态下,我与刘大云成真正的夫妻。那一夜,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模糊,都被击落成粉末,只有那嘎吱的床摇声,混杂着深深的绝望感,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把我吞噬了。

    从那以后,我更不愿意吭声,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在田埂上,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我在心里不断地说服自己,就这样生活吧,至少刘大云的两万块钱救父亲呀,这事,我应该心存感激。不要再挣扎,不要再抗争,好好生活吧。

    我努力让自己学会干厨房的事情,跟着他们一起下地干活。我告诉自己,只要努力,生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可是,刘大云的懦弱,让我对他仅剩的一点感激都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厌恶。

    我发现一个男人太过懦弱,别人就敢调戏她的妻子,即使亲兄弟也不例外。

    那天下大雨,就剩我和大伯哥在家。刚开始,我做在大堂,一个人坐在躺椅上看雨。
    大伯哥,忽然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最近怎么样?过得习不习惯?一边问我话,一边手不停歇。一会拍拍我后背,一会拍拍我放在大腿上的手。我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准备站起来离开。他却假装扶我,借机用手抵着我的胸部。我愤怒了,挣开他的魔爪,扬言要把这事告诉他兄弟。然而,他却无所畏惧,反倒冲我诡异地笑着。

    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刘大云。没想到,他竟不着急,反倒替他大哥辩解,说什么嫂子长得太丑了,让我多理解大哥。另外,大哥多次向他夸赞我长得漂亮,羡慕他有福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哥夸他的妻子漂亮,夸他有福气,就能对他猥亵自己的妻子置若罔闻吗?太可笑,怎么有这么愚昧窝囊的男人?

    从此,刘大云的无知懦弱,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未知伤害的环境里。事实也是如此,每次我一个散步时,总有些地痞或老单身汉跟着我。这事,我跟刘大云说过,他却不以为意,不了了之。每次出门时,我总心惊胆战,总怕有人从身后偷袭我。不管我怎么小心谨慎,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日,我一个人去菜园摘菜。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的心开始加速运动了,咚咚咚地跳起来。我赶紧四下寻找能保护自己的东西。幸好,篮子里有把镰刀。我慢慢蹲下来摘菜,时时提防着身后。可还是在那分神的一瞬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听声音,我知道是村里的那个老单身无赖。尽管身体被往后拖着,我依然尽力地拿到那把镰刀,然后,毫不犹疑地,挥着镰刀就往那粗壮的手臂剌了下去。剧烈的疼痛,让那只原本像钳子一样的手臂,本能地松开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紧接被狠狠踹了两脚。那个老无赖再次向我进攻时,刘大云来了。他拽开老无赖,弓着身子挡在我前面,伸出手指,很凶很愤怒地斥责老无赖。可当他要冲上去揍老无赖时,却被老无赖凶神恶煞的样子和结实的拳头给吓得退回来了,缩着脑袋,结结巴巴,想说几句话,吓唬他,可是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完整。反倒被老无赖羞辱了一顿,还当着他的面对我进行了语言上的猥亵。刘大云站在原地,佯装一副凶狠的样子。不过,这样的小伎俩要被老无赖识破。他挥手就在刘大云脸上来了一巴掌,丢了句“软蛋”,捂着受伤的手臂,大摇大摆地走了。

    看着这样软弱的刘大云,自己老婆被欺负了,都不敢上前发泄愤怒,我真失望透顶了。这个男人,已经完全指望不上,我得想办法自谋出路。

    刘大云家人对我放松警惕,是在我生下刘小云之后,他们相信没有哪个母亲能放下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那次,借我和刘大云去镇上为孩子办户口的机会,趁刘大云与一个小痞子侃大山,吹牛皮的时候,我借口去上厕所,然后迅速地上了一趟刚刚停稳的公交车。为了能逃走,我的身上长期备着一些钱,带着身份证,这一天终于派用上场了。坐在车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但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逃走了,带人把我抓回去。

    一个小时后,我到了火车站,不敢犹豫,买了一张即时开车的车票。就在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我远远地看到刘大云的母亲和几个舅舅在到处张望,四处寻找我。好险呀,就差那么一点,我的出逃要失败了。当时,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我躲在火车上的人群中,大气不好出。火车终于开动了,我的出成功了,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了。

    自此,我的自由人生开始了。

    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我断绝了和家里的一切联系。后来,我还找了个办证机构,办了张假身份证。再后来,我带着假身份证,在南方的城市打工,做女工、做保姆、清洁工、打杂的,什么活都干。我一攒下钱,就往家里汇,希望这些钱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希望妹妹能有机会去上学,不要过得像我这样狼狈。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工作,能攒下的钱真的太少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外婆家,可他们对我很冷淡,任何一点关于我母亲的消息都不透露给我。最后,我再三保证,苦苦哀求,他们才给了这个地址给我。

    我买了火车票,赶紧往这个地方赶来。哪知,到这个厂里一打听,他们说她已经辞职,现在在这个片区做流动的保洁员,有时也回来搞保洁,但时间却不确定。现在,我真没办法了。身上的钱快用完了,妈妈也没找到,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过了快十年,终于遇到一个改变我生活轨迹的人,他就是程医生。

    那时,我在那个医药厂做三份工,还兼厂里的保洁员。厂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员,我都很熟悉。程医生经常来我们厂批发药品,每次装运完,我都及时去打扫卫生。一来二往,我和程医生熟悉。

    有一天,程医生找到我,说他们公司想找一些身体健硕的小伙子干活,工资待遇是这里三倍。让我平时多留意,有合适人选,帮忙推荐推荐。如果成功的话,会给提成。

    后来,我给他推荐了几个,成功了一个。他给我一千块钱,作为介绍的酬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钱,但确实让我尝到甜头了。于是,我更加积极地给他介绍年轻的小伙子。只不过,我发现那些小伙子,从那边面试回来后,大部分脸色煞白,连走路都好像慢了不少。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没有细问。反正我只管介绍,拿酬劳。

    后来,程医生说我很适合这一行,让我别在厂里做工了,专门负责帮他挖掘年轻力壮,身体健康的小伙子,给我的酬劳是以前的三倍。后来,我自己合计合计,一个月要是能介绍三个人,我的收入就近万元了,这样的工作收入高,又不累,很划算。

    为了能接触更多人,我把厂里的正式工作给辞掉,兼了好几个工厂的保洁工作。平日里,我对厂里的小年轻都挺好,经常请他们喝点饮料,吃点水果。我认识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给程医生介绍的小伙子也越来越多,我的收入迅速地多了起来。我的生活,家人的生活都有了大大的改善。说实在的,我在心里,是非常感激程医生的。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可巨额的收入,让我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自那以后,每拿到一次酬劳,我的心里都备受煎熬。我每天都惶惶不安,害怕哪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我一个坐在马路边上,边想边流眼泪。忽然,有个面目慈善的中年男人过来了。在得知我现在的情况后,他告诉我,妈妈一定得找,要不出来一趟就白出来了。至于钱嘛,他能给我介绍一个好工作,让我跟他走。

    刚开始,我也怕受骗。可后来一想,我现在身上没钱,也没什么好让他骗的。于是,我就跟他来到这。

    这几天,他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还给我检查身体。我想,真是遇上好人了。

    今天,这位叔叔说,可以带我去工作了。事成之后,会给我两万块钱。两万,那么多。我奶奶攒了好几年,才攒到一万。我一天就能挣两万,是不是要我干犯法的事呢?

    叔叔,我不干犯法的事,我怕坐牢。

    叔叔一再给我保证,没事的,不用犯法的。他那温暖的声音,慈爱的笑容,还有真诚的眼神,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好像是个诊所,里面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我害怕了,想走。可是,身体里的软弱因子,让我的脚迈不开步子。我只能任由他们摆布。有个医生走过来,二话不说,给我打了一针,把我安抚在门口的沙发上坐着。我感觉自己的四肢开始发软、无力,大脑有些沉沉的,眼睛很累,很想睡觉。

    这时,诊所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身高大约168,麦色皮肤,很好看。最吸引我的,是她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我似乎很熟悉。忽然,自己的眼睛闪现在脑海里,我的眼睛和她的像极了,大大的,圆圆的,黑眼珠子很大,眼睛很有神。别人都说长得像我爸,除了眼睛。

    看到这个走进门的女人的眼睛,我竟头脑一发昏,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妈妈”。那女人被我吓着了,惊恐地看着我。

    里屋的几个医生出来,一边叮嘱我别瞎认妈,一边把搀扶到里屋的手术台上。一见手术台,我想挣扎,想往外跑。无奈,我一用力挣扎,反而跌倒在手术台上,昏睡了过去。

    那个男孩怎么那么眼熟,打卷的头发、黝黑的皮肤、窝囊的神情,还有那双大大的眼睛。她心里不觉一惊,他为什么叫我“妈妈”,难道他是……他们找到这来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我赶忙去找程医生核实一下这个孩子的身份,得知他已年满十八岁,才长长舒了口气。我的孩子才十二岁,应该上学的年龄,不可能出现在这。

    程医生他们准备开始做手术了,每次这个时候,他不允许任何打扰,就算我也不例外,得立刻离开。

    我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手术。第一次,我得知他们的手术,是摘肾手术,那么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底线和良知。我惊恐、懊恼、愧疚,极力要求退出。可这潭水太深了,我已经深陷其中,不是说退出就能退出的。

    一路上,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始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殷切、激动、欣喜,那种孩子见到母亲时难以抑制的亲昵。

    那个孩子给我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和亲近感。我纳闷,这个孩子太眼熟了。猛然间,我发现,他那天然的、乱草般的卷发,就和当年刘大云的头发像极了。还有那窝囊软弱的神情,什么都不敢说,都不敢抗争,就像一只乌龟一样,遇到事情就缩着脑袋。唯有眼睛,尤其是眼神,无奈与倔强,无力与不甘,混杂在一起。一瞬间,脑海里,闪现了我自己的眼睛。我想起来了,那个孩子生下时,哪哪都像刘大云,只有眼睛不像他,像我。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肯定是自己想多了。我赶紧加快脚步离开这里。

    但内心的不安,就像平静湖面的涟漪,一点点扩大,最后吞噬着我,让我的头脑开始凌乱起来。我加快脚步走,却成了原地打转。

    不知转了多久,一股本能的力量驱使着我,返回诊所。

    诊所大门紧紧反锁着,我慌了,不顾一切地捶打着。“砰砰砰……”的敲击声,在我耳边盘旋着,大脑像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着,我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开门,开门,快开门……”

    终于,随着里面传来的一声惨烈的嚎叫声,大门被缓缓打开。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做了这么多昧良心的事,最后,却报应在儿子身上。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往事一幕幕地出现在眼前,所有的追求,所有的不甘,渐渐散尽,最后只剩一个嗷嗷待哺的一个月的男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中。泪水,在无声的抽泣中,不断滑落下来。心,在无尽的绝望中,渐渐冷切。

    最终,我与少了一个肾的儿子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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