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021年12月26日,圣诞节的次日,美国当代著名的中国史研究专家、汉学家,以研究明清史见长的耶鲁大学教授、美国历史学会主席史景迁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于史景迁先生,喜欢阅读中国历史的朋友都不陌生,这个连中国话都说得不很利索的美国人,他的系列作品,《康熙》、《太平天国》、《王氏之死》等,以其独特的研究写作风格,像个说书人,不慌不忙把发生在中国的故事一一展现出来。
史景迁的生活和治学背景很传奇。他于1936年出生于英国,大学期间,辍学加入了英国皇家军队服役,后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因钟情于对中国文明的研究,入美国耶鲁大学深造。史景迁自己在后来的著作《中国纵横》一组随笔谈到,他受益最多是博士论文的导师玛丽•莱特,并介绍他去澳洲结识了研究清史的专家房兆楹夫妇。多年后史景迁回忆,他的导师在教他汉学以及中国文化时也教了他中国人文精神和中国文化的迷人魅力。导师莱特夫妇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生活在北京,见识了中华帝国的鲁殿灵光。
至于中国老师房兆楹教授,几十年后,史景迁先生忆及当年的求学之路,他说中文称呼的“老先生”三个字,代表着一个人的治学风范,一种神圣地效法、师承和献身精神。史景迁讲过一个小故事,说去澳洲跟房教授求学,为写博士论文呕心沥血,十分刻苦。房教授对其关怀备至又十分严格,从不轻表欣赏。有一次房教授读史景迁的文章后深觉满意,给他批回时用打字机留言:“看上去有了很大的进步。”批完后房教授斟酌再三,觉得太过慷慨,于是又仔细用墨笔将“很大的”三个字划去,换上了“不小的”几个字。这件事一直让史景迁记在心里,使他深知做学问的不易,学无止境,应该严谨再严谨。
史景迁除了研究中国明清史以外,其学术上的最大贡献是对西方汉学史的研究。最为可贵的是,史景迁在致力于西方汉学史的搜罗爬疏,挖掘了大量的珍稀资料,几乎复活了这一学科的勃兴。

1989年,鉴于史景迁对中国学的研究获得了世界性的关注,应北京大学乐黛云教授的邀请,在北大作了八场讲座,主旨是“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世界总体对话中的中国形象”,一时间,史景迁的著作成了出版社争抢的目标。我也是从那时起,几乎是见到史景迁的作品便购阅一本。史景迁的作品畅销了将近三十年。然而,对于一直自诩为正统、保守、严谨的史学界,他们自以为自己是正路子,史景迁属于野路子。这属于夜郎自大的呻吟,纵观中国文化历史,大凡无能的读书人对成功的同行的恶谥、嫉妒都是这一套路数,先把自己圈进“学院派”,以自己为正宗,其实,出品饭桶最多的地方正是“学院派”,“文抄公”产量最高的也是“学院派”,他们为了名、利,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行文至此,想起史景迁教授讲过的小故事,很有启示。故事来源于1988年的一次演讲,哥伦比亚大学王海龙教授转译。第一个故事说的是1694年,在法国首都巴黎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那时,欧洲人正陶醉在《马可•波罗游记》当中,说中国是“到处珠宝、黄金铺地”,美丽和富庶得令人目眩的国度,中国的陶瓷、丝绸通过丝绸之路和海洋源源不断流进欧洲。在刚刚脱离了千年中世纪黑暗的欧洲人眼里,中国就是梦一样的美好、文明的化身。
1694年的一天,法国的宫廷里闯进一个女子,她用磕磕绊绊的法语讲述了她的身世,她声称自己是一个中国公主,是康熙皇帝的女儿,本来是要嫁给日本的王子,但是她途经的海路被荷兰海盗劫持了,连同陪她去日本的母亲,后来,母亲不堪凌辱死于海上。于是这位曾经金枝玉叶的公主,被海盗们掳到了欧洲。此时法国和荷兰正处于交战期间,法国人没收了荷兰海盗的人货,就这样,“康熙皇帝的女儿”就这么辗转来到了法国。
这是何等离奇、充满了浪漫色彩的遭遇!真是应有尽有,一揽子满足了整个巴黎社会的东方热和好奇心。正好,巴黎上流社会有的是好奇、虚荣、浮华的慷慨,以及闲的无聊发愁打发度日的方式。稍后些年的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大仲马小仲马的小说有很多关于上流社会精彩的描述。
巴黎宫廷的贵族和贵妇们立即争抢收养这位中国公主,极力善侍,充当中国公主的保护人。给这位中国公主鲜衣丽服、珍馐美馔,倍加呵护。这件事很快就惊动了巴黎社会一些懂一点中文或者热爱中国的人,他们的中文大多是自学的,几乎从来没见识过中国人,更不要说是中国女人。说来也巧,这时刚有一位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谙熟中文传教的耶稣会神父回巴黎述职,闻知此事,由一位贵妇人引荐,去当面造访这位康熙皇帝的女儿。这一见,事儿闹大了。

神父见了公主,用中文和她搭话,没想这公主一句不懂,却用一种她坚称是“中文”的语言来回答神父。把个神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女人说的一丝一毫不是什么中文。可这位中国公主发誓她说的才是中文,神父说的根本不是中文。在当时的欧洲,中文无异于外星语言,旁观者当然无资格判断谁是谁非。只冲着她是中国公主的身份,人们就知道该信谁了。神父气急败坏讨了个没趣,他冤枉极了,又无人为他申冤。
神父败下阵来,却不甘心。他在中国呆了二十年,见过许多中国人,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中国人。于是,回家抱来一捆中国书,请她来读。神父的逻辑很简单,是公主,一定会读书识字,否则一定会露馅。没想到这位公主见了书,人家一点不含糊,拿起书就哇哇地诵读起来了。神父一下子傻了,他知道遇上了骗子高手。这个女人读的压根就不是中文,天知道她读的是什么!她读得是那么煞有介事,充满了信心和自鸣得意,因为根本没有第三个懂得中文有资格做裁判的人,神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任何事情最终都有个了结,随着后来回法国说中文的人增多和真正中国人的登场,中国公主的西洋镜终不持久。到了1694年后期,法国作家勒孔德写出这个故事的时候,这个女人仍坚称是中国女人,虽然已经没有人相信她的鬼话了。
史景迁是一位会讲故事的大师。大师走了,我们怀念他。想他便读他的作品!
(本文来源于王海龙作品:《遭遇史景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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