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心点。”男人踉跄着撞向我,我抬手扶住他的肩。
早晨七点半,正是早高峰拥挤的时候。天阴沉沉,云一层叠着一层。好像太阳从没升起过,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绿灯的倒计时就差五秒,在这条车流人潮涌动的斑马线上,我刚走了一半。
耽搁的这一会儿,已经有车急躁地按起了喇叭。“叭——”拉长的警告声,控诉着我偷走了他们宝贵的时间。男人提着一个纸袋子,似乎有急事,一下子冲到我身上。紧张使我立即把他推开,匆忙间瞥了一眼他的头顶,跑去了马路的另一边。
这个男人已命不久矣了。不如说他几乎马上就要一命呜呼。
虽说他确实面如死灰,一脸黑气。但我不是什么神棍,也不会看相。比起普通人或者神婆的推论,我有更加直观的东西可以参破人的寿命——眼睛。
我能看见人的生命倒计时。我们所拥有的时间,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被规划好的,不会骤增,但可能骤减。每一天都离生远一步,离死近一步。过去一天,头上的数字就减少一个1。
而他的已经清零。
虽说这种事不多见,我也早就习惯。他人的生死与我无干,这会能让我关心的只有钟表上的指针——就快要到七点三十五了。如果四十五的早读迟到,第一堂课我必定要罚站,这样没法补昨夜打游戏的觉,那老棠的课就会打瞌睡,肯定又要被针对。
边想边冲刺,赶上了这一班踩着点的666。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我被挤到了司机隔壁。所幸还有根栏杆能让我支撑一下,司机猛地急刹,我感觉胃整个的飞了出去。除了承受两个人的身体重量和被踩大脚趾的痛楚以外,还算过得去。
好不容易车停下了,把那两人从身上弹开,我探头往窗外望,发现不远处人潮拥挤。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刚刚急转弯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男人走在货车边上,被半人高的轮子,压成了一滩肉泥。
“啧啧啧,你看见了吗?”
“什么?”
“刚刚那个人,死相真惨。像碾番茄,汁一下子爆出来……”
“快别说了,好恶心。”
载着清晨瞌睡的公交车,一瞬间苏醒了。面对惨剧,他们啧啧称奇,吃快餐一样随意咀嚼一下这个可怜虫的死,再把渣滓废料吐出来。没有一个人的话题转向那个支离破碎的纸袋。
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在尘土中沾染了灰。是一个印着Hello Kitty 的粉色书包。
如果爸爸迟迟不来,她在学校会等得很焦急吧?
像从前的我一样。
指针指向七点五十。
我已经放弃挣扎了,慢慢悠悠晃进了教室。心里早就做好了挨批罚站的准备,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老棠竟然不在。
他可是全班来得最早的人。五十来岁了,每天坚持七点整到校,为学生打扫卫生,更替好倒计时。好让我们集中注意力备战明年的高考。
学校是个很好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朝气蓬勃,就连时间的消逝都显得缓慢而具有重大的意义。每一个坐在教室的人,头上的数字都非常地长。他们会走向光彩又可贵的一生,不像我,只是白白浪费这漫长的倒计时,甚至于早晨那个被女儿需要着的父亲,都比我更值得这生命。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想什么,在F班我是年级倒数第一,在A班我照样是。何必花心思把我弄来,给老棠的职业生涯留下污点。他确实是个好老师,但我这样的人,一旦坠落,就再也无法升起了。
即使在A班这样优秀的班级,也免不了是非八卦。但就连老棠不在的时候,他们连窃窃私语的勇气都没有。纸条从最后一排传到了第一排,唯独绕过了我,上面的内容不得而知,一定跟早上的事故有关。
我在全班的注视下落了座,早已习惯了被人注视,比起七年前,现在的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只要我不深入他们的眼睛,探究他们的想法,那这些就只是视线而已。
前脚我刚坐下,老棠那双褪了色的棕色皮鞋迈过了门槛。我刚准备出声嘲讽他的迟到,话却被眼前的异样和熟悉感哽在了咽喉。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没穿校服的女孩子。
齐刘海,短发刚和耳垂平齐,稍稍上翘的眼尾下方有一颗泪痣。背着黑色双肩包,个子不太高,刚过老棠肩膀。她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扫视着全班。这张脸,我是见过的。却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皮相好像该是这样的,但感觉不对。
“向阳”,老棠粗略地介绍了她的名字,“她刚从外地转学过来,同学们好好相处。”,替她安排好了位置,坐在我的前桌,立即马不停蹄地开始讲解昨天的物理小测。
加速度、力矩、受力分析、小球……名词从我的右耳穿到左耳,却没有一个在脑子中与其他构成组合,连成句子。我看着她半扎着的辫子上微微翘起的一簇黑发,觉得“向阳”这个名字、这一簇黑发、眼角的痣,我全都认得。
老棠讲完选择题了,他说选B。而我想起来,七年前那件事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
也许我真的搞不明白优等生这类玩意儿,所以成绩才会好不起来。我还算有几分自觉,知道自己不被他们担待,是有原因的。但向阳这种面无表情的高冷样子,竟然也会不受待见,我以为她和他们的表情完全一致。
虽说是前后桌,但我们俩几乎全无沟通。不如说除了老师,她根本不与他人沟通。
她踩着点来上学,晚上总是最晚离校的。等到夜幕低垂了,星星都躲在云层后,全校的灯只剩下A班这一盏,可以听到她拖动椅子的声响。向阳几乎没挪过位,我一抬头总能见到那一撮毛。甚至我都觉得她可能算是半个神仙,没有那种必要时刻——吃午饭、上厕所之类的。
“一块儿去个小卖部?”我拿笔戳了戳她的肩胛骨,弹簧被按下去,笔尖弹出来,发出了清脆的响。“学习有啥用啊。”
“不去。”她头也没回,微微侧了侧脸,声音都向四处散开了。
我又戳了戳,笔尖缩了回去。“诶,老了浑身都是病,什么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风湿、糖尿……”
“比你年轻。”
……还说这事呢,谁不知道我崔望留过两年级。
吃了闭门羹,我撇了撇嘴,又瞅了瞅她微微被汗浸湿的白色校服,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也不是特别不待见我,她刚来那会不缺人找。只是拒绝次数多了,新鲜感过去,没人再愿意来自讨没趣,除了我。
我总算知道她不出门的原因了。
向阳这孩子真挺倒霉的。刚拖过地,被老棠叫起来去黑板上答题,好巧不巧踩在没干的那块地上,当着全班面,滑倒在地,摔一个大屁股墩儿。不知道这些好学生是怎么憋住笑面不改色的,总之我憋不住,所以被她和老棠一起视线攻击。
这还没完,她不是那种偶尔摔跤了事的倒霉,几乎可以给她封号为倒霉王国第一倒霉公主了。就那种鬼片里常见的灵异事件,左脚绊右脚、下楼梯踉跄着滚下去,没带伞就下雨、没带书就点名,刚到马路边被溅一身泥。
这家伙甚至还把自己的倒霉体质怪罪在我身上,每次笑得正开心的时候,她横我一眼,“离我远点,跟你坐一块之后就没好事。”
倒霉到我这个撑着脸围观的都看不过眼了。笑够了之后,发现她是即使我带两把伞,都会全部被风刮走的、完全没救的倒霉鬼。她头上的数字和高考倒计时的衰减频率能够一致,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有时候都疑心,害怕第二天那一排红色的数字就变成了零。
事情突然开始变得不可控了。
直到七月一号,我才明白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天天很阴,她可能是住在雨云下面的。我照例叫她去小卖部,她第一次答应了。接下来的事,一点也不美好,比天色还沉重。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等我把外套脱下来想给她的时候,她已经跑进雨里了。答应是答应,可见她并不想和我说话。我小跑着冲进雨里,外套跟着风飞了起来。地上的红砖很滑,小心翼翼地挨个跳过。突然地面变亮了,我抬起头,发现云层拨开,太阳露了出来。
她已经跑过了教学楼的一半,我们的教室在四楼——四楼有个人影。
一盆向日葵就这么砸了下来。
而她就在正下方,裹着阳光的雨滴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我身下了。瓷砖间隔着水泥地,我跪着向前滑行了一段,膝盖发麻,校服裤子大概已经磨破了。手护住她的头,耳边有花盆碎掉的声音。混乱间目光垂在地上,圆形的、溅开的、跳起来的红色,就在她身侧。
我急忙起身,却踉跄着向后摔倒,我爬起来扶着她的胳膊,望进她眼中的惶恐里。这种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她还会有这样的表情,我熟悉的神色。
向阳脸颊上也有血,“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的?”我撩开她的姬发,把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着她脸上的血越来越多,焦急塞满了脑子,却找不到伤口,她一言不发,只是坐着。
“啪——”我的手被她打落了,这时候我才察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她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咬着下唇,盯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撇开目光,听见她从缝隙里漏出来几个词,却听不真切。
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我骤然多了一道横跨整个手背的口子。血液依着虎口滑下,在地上一滴滴地绽放着,疼痛感一下子遍布四肢百骸。
她低着头,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对不起。”
“喂,”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没搭理我,还搬着板凳往前挪了几步,“喂,向阳。”自从花盆事件之后,我们俩关系稍稍缓和了些,但现在这种态度,一定是因为我刚刚说中了什么。
“就是王悠吧,那天站在四楼的人。”一开始我采用的是问句,现在更加肯定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不是,”她微微侧头,眼睛却飘向另一边,“花盆是自己掉下来的,我运气不好,跟别人没关系。”
“她想害你!”桌子被我拍得“嘭——”的一声响,察觉到几缕投射而来的眼光后,我把自己砸回凳子上,压低声音。
“你的伞也是她拿的,对不对?我昨天上午明明看你是带了的,下雨的时候怎么没的打?”
“……不是,被风吹走了。”
“那我要说我亲眼看见了呢?”昨天午休,我是第一个回教室的。
她摇了摇头。
“我真想不通你在包庇她什么?拿拿东西恶作剧之类的程度就算了,这可是你自己的命!”手指嵌在掌心,骨节发白了,我真想给她一拳。
她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是我多管闲事,随便你。”关节舒展开来,掌心留下了四个月牙状的凹痕。
虽然家里隔得不近,但我们两个不受欢迎的人还是约着一块儿回家。可能她太了解我了,放学后去网吧野两个小时,时间刚好和她的对上。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到底不安全,我打完了最后一把,就折回离学校最近的车站等她。
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要不是被哥们儿放了鸽子,我也发现不了这夕阳好看。
云层夹着暑气上升,阳光渐而下沉,树影斑驳下已经觉得有些冷了。我双手插兜,包挂在半个肩上,仰头望着亮蓝色里的月亮,溜达在人行道上。
时间还早,距她离校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索性直接回学校,没有在车站停留。真是人间离奇,血红色的夕阳从窗口射入教室,我站在门口,看见一道影子从低处起飞,落到了另一个影子上,发出了拍打皮肉的脆响。
向阳挨了一巴掌,但她就背对着门这么垂着头站着,那撮黑发直指天花板,随着她身体微微颤动着。
“你们在干什么?”
教室里一窝子女生看见了我,都愣在了原地。我立即走上前,把向阳护在身后。身子刚稍稍往前倾,她却抬手扯住了我的袖子。
“呿,没意思。”王悠带头走出门,后面的跟班一个个效仿她们大姐,故意撞着我的肩膀过去,又互相推搡着出了门。
“走吧。”她猛地抬头,不解地看了看我,看了看桌上堆起来的作业,又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
“是的,我送你。”
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一言不发。看起来是很酷,但我冷汗直冒,感觉自己像是古时候宫里犯了事的太监总管,不停拿手绢儿擦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次话头都奔到舌尖了,想到那一巴掌,又咽下去了。
总觉得这时候安慰她,还不如闭嘴。
“……你为什么不戴眼镜了。”
“啊?我戴啊。”
“现在你没戴。”看她一脸无关紧要的样子,我又补上一句“小学你每天都戴的。”
“就是上课的时候会戴。”她转过身来,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
“看知识的时候得看清晰,但这个世界就算了吧。摘下了眼镜,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变得能够让人接受的样子。”
“傻站着干嘛,当门神?”
“啊?”我看着她拿门禁卡刷开了楼下的大门,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向阳的心思。
“去我家。”她抱着胳膊,斜倚在门上,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了摆手,书包溜到了肘部,半挂着,更不伦不类了。
这,就是在酷暑过春天的感觉吗?爱了爱了。我老脸通红,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向阳是不是被那一巴掌打坏了。
女孩子的房间是什么样的呢?在电梯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就我和她两个人,我盯着她翘起的黑发,脑子无端地开始冒出了不轨的想法。粉粉嫩嫩,书很多,干净整洁……不不不,说不定她喜欢暗黑的风格,其实是个中二病?
不论怎么样,她一定有个最完美、平凡的家庭。母亲每天都会准备好美味的饭菜,一打开门,在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也许父亲会晚归,喝得烂醉了,歪倒在沙发上。但这是为了生计,不论多晚,他都会回到这个家。
一切都会很温馨,都和我拥有的不一样。
我靠在墙边,向阳把钥匙插进锁内,向右旋转了一下,又向左转了一圈。心底浮起异样,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棕色的门打开了,门内没有灯,没有热腾腾的饭菜,没有微笑着的母亲,醉倒的父亲。只有黑漆漆的寂静。
“进来吧,家里没人。”她熟练地开了灯,我小心翼翼地踏进她的房门,才发现这个家干净得可怕,不是一尘不染,是什么也没有。寥寥几件家具和四方墙壁,互相依靠、支撑着这个空间的苍白。尤其是她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几摞书,就完成了向阳的全部家当。
这个家,一点人气都没有。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一下下把重量交付给触手可及的一切。闪电比灯更亮,雷鸣就劈在耳边。站在窗边的向阳的影子,和窗棂一起被光拉长了,突然她离我近在咫尺。
更为违和的是,打开大门就能直视到的走廊尽头,摆着一束向日葵。顶灯的光诡异地散射下来,把花瓣的影子打向四面八方。这种低垂着的恐怖注视感,竟是这个色调惨白的家中唯一的明黄色。
突然大门有了响动,钥匙和钥匙碰撞在一起,钥匙和门碰撞,和锁碰撞在一起。此刻我才回过神来,自己伫立在向日葵的身侧,和它一同望着玄关的大门,期待着什么的到来。而向阳坐在沙发上,直视着我。
比门外人的动作更快,她站起身,拉过我的手,来到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一直冷漠着的面容,挂上了一抹笑意,嘴角被奇怪的力量提拉着,脸看起来像一个完美的面具。
“您回来了。”
门开了。
“我回来了,向阳。”
她的手松了。
那个人就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束向日葵。正准备把被雨淋湿的外套脱下来,我认得这个动作。
他是崔良树。
我父亲。
我没有妈妈,却感到了被背叛。此刻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又一次感到对他的失望。
我一直认为没有妻子的男人做这种事,是于情于理正常又合法的。但我好像打心眼里觉得,我的父亲就该是人世的例外。
“叔叔再见。”他看见我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再见。”
我几乎是跑进了电梯,拼命按着关门键,它不停闪烁着,金属门缓慢地合上了。还余有一条缝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进来,指尖直指我眉心。好不容易合上的门,又缓缓打开了。露出了后面那个人。
电梯里的灯好像更暗了。
“我送你。”他侧身挤了进来,和我并排站着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直到我一只脚迈出电梯,他突然说:“阿望……”
下面的内容让人害怕,我捂着耳朵逃跑了。
我分明夹着书包跑远了,大雨声淹没了耳朵,他那句“再见”却不停地在我身体里放大,产生了回声。
回过神来我已到家了,这间房子并没有比向阳那好到哪去。两个不相待见的大老爷们,没有整洁可言。作为一个老师,家里的书籍教案杂物,四处摆放。屋子已经满到快要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却充斥着空虚,让我害怕张口一个轻声的发问,都会得到寂寞的回应。
我敢肯定他今夜不会回来,和从前的无数个连续的夜晚一样。我从没有问过他要去哪里,我们是彼此的耻辱印。我曾想过他花天酒地,包养二奶。只是没想过,他抛下我,去当另一个人的父亲。
他每次回家了看见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面带微笑,依旧亲昵地唤我小名?这种异事同源的欺骗,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都叫我作呕。
人一旦有了一次背叛,就会有无数次。
那个人的第一次背叛,在七年前。
那时候我才十一岁,向阳不过九岁而已。在同一所小学就学,我那时就觉得她圆白的脸蛋瞧上去与众不同,尤其是后脑勺上一撮翘起的黑发,相当有趣,总跑串班看她。那一年,那一周突然的三件事,匆忙着冲进我们的生活里,改变了所有人原本的轨迹。
像有人拿着鞭子抽一样,噩耗接踵而来。
好像一切的开始,是她的转学。
对我而言是这样的,这是最重要的。但对他人来说,这件事相当无关紧要。他们的目光被另一件事紧紧钳住,无暇议论一个小学女孩子的突然转学。
七年前,家长会当天,一人坠楼,当场死亡。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老师还是家长,男人还是女人。孩子们的世界都装了窗户和纱帘,那时候我十岁,那个人锁上窗,拉上帘,用手盖住我的眼睛,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他让我背对外面的世界,难得有耐心陪我做起了游戏。
于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真相不停地被人包装了又撕毁,等我扒开他的手,睁开眼,看见的只剩下迷雾。有人说它穿着红色的高跟鞋,说它留着长发,有人反驳道它留着胡子,说它是个男人。有人说它腿摔断了,有人说五脏具废,面容残毁。
最后竟变成有小学特色的校园传说:不要在三月三十日凌晨三点整上研学楼的天台,也不要在楼底逗留。它会不停地重复跳楼的姿势,穿着红色高跟鞋,跳下的时候黑发飘起,然后摔碎在你脚边。那双眼睛会永远跟随你,永远。
当初王悠讲这段话的时候,特地把双手吊起试图幽幽放下,来创造恐怖氛围。她还没吊起,我就给她打下来了。
“向阳呢?又是病假?”我好像是这么问的,那时候已经是第五次串班没见着人了。
“还是没来。”她什么反应我早就不记得了,印象中好像有些不快。
“她转学啦,昨天下午她妈妈来过了。”有人插话了。
我还没从她的不告而别中缓过劲来,没过两天就发生了那件事。让我和崔良树这辈子,都再也抬不起头。那件事后,我再也没叫过他爸。
而现在,伦理上他根本没错,可又一次在心灵上重蹈覆撤。我们父子之间的情谊,也许只剩下了那间容纳睡眠的空虚之所了。
崔良树却回来了。
他带着雨回来,头发贴在前额,裤脚被风飞上了棕色雨点。把门打开,让雨声灌进来,把门关上,又把雨关在门外。
他把钥匙挂在门口的墙上,我才发现。难怪眼熟,我们家和向阳家用的是一把钥匙。
我们照旧一言不发,不同以往的是,空气中的每一个粒子都裹挟着句子,从一个吐息的时间,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吐息里去,却没能被解读。周遭的空气膨胀起来,挤压着我本就为数不多的生存空间。
是他率先起身的,可我没感受到胜利。他慢腾腾踱进里屋,我才发觉他的背已经变驼变窄了,木地板被他走起来像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他的腿交错着一上一下,肩也跟着高高低低。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蓝色封皮笔记本。书脊处的蓝色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内里来。我隐约嗅到一股秘密的味道,虽然他已经把它递到我面前,但直觉说我并不想看。
“阿望,你相信爸爸吗?”
我没有回答。
“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可还是想你能看一看。”他顿了一下,伸出来的手也跟着迟疑了。“当然,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不强求。”
随即他把它搁在我面前,打开门,又走进雨里,头也没回。
然后他就再也没回了。
我想把它丢进垃圾桶,却在用力投掷的那一瞬间,犹豫了。我把它扔进了衣柜深处,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没过一周,我就又拉开了这个封存秘密的拉环。
起初四十页是关于我的成长记录,而后的全部都是那个人的独白。本子用了很多年,纸质变软,乖巧地躺在打开的那一页,并不打算依靠自己的力量合上。
旧的愤怒还没过去,新的愤怒又来淹没我。可看到后面,很多单一的情绪都消散了,我对他的看待变得复杂。而我背上的重压,又沉了几分。
几页纸的内容远比我想的要出人意料,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定义他为禽兽的时候,忘记他本来是血肉之躯这件事。原来他面对我努力微笑的时候,心底也不是毫无波澜的。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的眼神、话语,剑拔弩张,他没有一次反驳过。他内心里的自我苛责从不比我施加给他的少,但我给他的,和他给自己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仇恨着嫌恶他,恨不得神加速剥夺他头顶的数字,剩下的时日。就因为我从没有放下过的那件事,他却只字未提。
一切的变数原来不是向阳的转学,和所有人的关注一样,是源于那个人的坠楼。
我很震惊,家长会那天死的那个人竟然是向阳的亲生父亲。
而崔良树就是罪魁祸首。
“对阿望来说,我一定是不可原谅的父亲。无论那件事到底是不是我做的,他在学校里受到的伤害,都是因为我。而更大的秘密,我还没有……”
日记在这里中断,剩下页面叫人撕去了,应该是很久之前就撕去的。痕迹已经很旧了,和纸页一起泛黄。
自那天后,我一想到去学校要见向阳,就觉得浑身打颤。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话,想着索性当缩头乌龟不要去好了。可一想到她对着王悠那一巴掌,低着头懦弱的样子,我就放不下心。
我没有全然相信那个人的日记,如他所说,我不会原谅他。看完了只是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觉得他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我们一样可怜。但他出现在向阳家里,这个我亲眼所见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在老棠给崔良树打了N个电话无果后,我回到了学校。
向阳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心境导致的违和,她好像变了。她笑着跟我打招呼,主动邀请我去小卖部,尤其是她没有扎半扎马尾了,那撮翘起的呆毛也不见了。最后竟然放学扯着我要我带她去网吧。
因为那个人做的一切,我再也无法拒绝她。
“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带上我?之前不够义气啊你。”说着她还抬手锤了一下我的胸口。
“……不写作业了?”我捂着奶子望着她。
“学习有啥用啊?”这,她问我我问谁。
“考来考去不还是年级第一。”得,我忘了这码子事儿了。
现在年级第一坐在我右手边打吃鸡,要被老棠发现了我指定没命。我没想到她打狙打得这么准,一枪一个头,一点儿不像是第一次玩的菜鸡。我还以为她会连鼠标键盘双操都不适应,被画面绕得晕头转向。
这家伙竟然用我钓鱼,刚为团竞事业光荣献身,我肚子就叫了。偷瞄了一眼她,她伏在草丛里偷人屁股,正是聚精会神的时候,没听着我肠胃尴尬的诉求。我端着两碗泡面回来的时候,远远走过来,才察觉真正的违和感源自哪里。
是数字。
向阳头上的数字跳得太快了。仅仅五天没见,她的寿命却不止减少了5,而是成倍地骤减,一开始是十倍,后来是百倍。到了现在,几乎每一秒她的数字都在减少一个1,像是秒钟倒计时一样精确。
有重大变故在折寿的人,都是这样被死亡拉近的。
这个高频倒计时会持续到她该有的剩余天数,再回归正常的衰减频率。但我不知道命运会对她仁慈多少,她本是可以活到九十三岁的,现在已经只剩下五十年阳寿了。再这样衰减下去,她还能剩多少日子,五十年?五年?五个月,还是五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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