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来,余桑头一次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镜子里自己的脸庞,尽管素颜,但在那精致而立体的五官勾勒下,却也显得明媚生动,颇有气质。
滚烫两行清泪顺着余桑的脸颊滑落,方才的惴惴不安,变成了此刻难以名状的激动。回想起年少时,家中贫穷且父母偏心,就因为与弟弟争一块馍,余桑被父亲猛地一脚踢飞,脸撞在了墙角的木锯上,留下了这道深长而丑陋的伤疤,这道伤疤伴随着她度过了冷漠而屈辱的童年时光,让她变成了父母不爱、众人嫌弃的“丑八怪”,也使她的人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谢!”离开前,余桑向整形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深深鞠了一躬,虽然对于医院来说,这只不过是若干次整形手术中极为普通的一次,但对余桑而言,却有着极为重要的人生意义。
余桑如释重负徜徉在人来人往的江边大道上,她抬望头顶的蓝天白云,感受着午后太阳带来的温度。
此刻余桑的心情,除了开心,便是高兴,因为左脸颊上那条中指粗长的伤疤,终于不见了,终于消失了。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它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余桑的头顶,让她的天空始终充斥着灰暗和阴沉,甚至是狂风暴雨,从未放晴过,而从今天开始,终于要变天了。
“秦风,我……出院了!”站在江边的广场上,余桑的第一通电话,打给了远在国内男友。
“怎么样,手术还顺利吗?”电话那头的秦风关切地问道。
“嗯,挺顺利的。秦风,等我回来,你……再跟我求一次结婚吧,这次我一定会答应!”有如少女般的羞赧,铺满了余桑绯红的脸颊。
电话那头,秦风反应了片刻,才回应了一句:“好,等你回来!”
这些年余桑在事业上能够风声水起,离不开男友秦风的照顾和扶持,初识秦风,是在余桑大学时期。那时候的余桑没有听从父母的劝阻到外地打工,身无分文的她一意孤行,离家出走去了城里念大学,靠着助学贷款支付学费,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每天上完课后就外出兼职。
由于脸上的那道渗人的伤疤,余桑只能靠戴口罩出门,毫无疑问,在兼职面试时候,很多体面的工作机会都将摘下口罩的她拒之门外。余桑只能选择那些要求低、无需抛头露面的兼职,往往钱少活累。好在余桑为人活泼开朗,也任劳任怨,兼职期间的几家老板都挺照顾她。
但不管余桑如何在外人面前表现得积极上进,每当半夜她一个人静静躺着时,那从脸上的伤疤深入骨髓的孤独无助感便会涌上心头,扎得她生疼。
直到她遇见了秦风。
余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她到快递站兼职,在四处透着风的铁皮篷里,她带着口罩,一边分拣着快递,一边瑟瑟发抖。
“你好,我拿一下往西街的快递!”一声清脆的叫唤声,正蹲在地上拣快递的余桑辛苦地竖直身板,抬头去看。
一个推着拖车,干净斯文的快递小哥出现在了余桑的面前,他面带微笑地又问了一遍:“你好,我拿下往西街站点的快递!”
兴许是累懵了,余桑先是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快递答道:“哦哦,都在那儿……”
说罢,余桑赶紧收回了冻得通红的手,放到嘴边对着手心哈了口气,然后搓了搓。
快递小哥笑了笑,将拖车推了过去,装好了快递,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将冲锋衣口袋里的一双白手套递给了余桑。“那个……你是来兼职的吧?我今天多带了一双,你用吧,看你手都冻红了!”
“我……”余桑羞得耳根都红了,不知要如何回应,伸手接过了拿手套。
“带上吧,我走了,明天见!”快递小哥笑了笑,转身离开。
余桑握着那双白手套,感到无比温暖。
那个普普通通却又爱笑的快递小哥,就是秦风,他每天都会准时来找余桑领取去西街的快递,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余桑才知道秦风是个孤儿,他的童年都在西街孤儿院长大的。没有亲人的秦风和背井离乡的余桑成为了朋友,除了每天工作上的见面,私底他们也会约着一起出去转转,秦风是为数不多的当余桑摘下口罩时,不怎么觉得惊讶和介意的人。
“我这么丑,你还想和我做朋友吗?”余桑认真地看着秦风问道。
“我们做朋友,和这道疤有什么关系吗?”秦风却反问了一句,反倒让余桑不知如何回应。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这道疤在自己脸上已经这么多年了,未来可能一直都会存在,难道要因为它放弃自己还很长的人生之路吗?余桑头一次如此正视这个问题,当时她做的决定是,先过好当下。
尽管在有很多人的场合,余桑不得不带上口罩,但在秦风面前,余桑选择摘下了口罩。
渐渐地,余桑知道自己对秦风产生了微妙的感情,但是内心的自卑让她无法开口。
二十岁生日那天,余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生日礼物。
那天晚上,在餐厅洗完盘子赶回宿舍的余桑,发现宿舍楼门口的空地上站着一大群女生,好像是在围观什么,向来不喜欢凑热闹的余桑,往那边瞥了一眼,没有多想,便往宿舍楼里走去了。
“哎哎,你是叫余桑吧?”刚进宿舍楼,余桑就被笑吟吟的宿管大妈叫住了。
“我……”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余桑正在考虑要不要承认,毕竟整栋宿舍楼女生那么多,自己还带着口罩,宿管大妈也没办法确认她是谁。
“是你吧?你赶紧出去看看,外面有个男生向你表白呢!”宿管大妈殷切地指了指窗外的围观人群,向余桑示意道。
“表白?”余桑只当宿管大妈是在说笑,头也不回往楼梯走去。
“余桑——我喜欢你——”楼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声,随之是一阵少女的骚动。
“秦风?”余桑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一刻,她的心跳得非常之快,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余桑——我喜欢你——”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坚定有力。
余桑转身冲下楼梯,往屋外跑去,留下一脸好奇的宿管大妈在门口张望。
挤进熙熙攘攘的女生堆里,果然,余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秦风。
地上,摆了一圈巨大的爱心状蜡烛,秦风站在爱心中间,手捧着红玫瑰,旁边还放了一个粉色的大箱子。
余桑刚探出个头,秦风便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戴口罩的余桑,他一步一步朝不知所措的余桑走近,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余桑那冰冷的手掌,将她带入“爱心”中央。
“哇,好浪漫啊!”“要是我的男朋友也这么浪漫就好了!”余桑的耳畔是各种羡慕和概叹。
“余桑,生日快乐!”秦风面对面看着余桑的眼,将手里的鲜花送给了余桑。
当时的余桑,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甚至都不想不起来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从那以后,自己身边便多了一个秦风,多了一个能够接受自己一切残缺和不完美的秦风。
那个粉色大盒子,是秦风攒钱给余桑买的台式电脑,也是余桑人生中第一台电脑,尽管后来大学毕业,再到创业成功,当年的电脑早已经过时且不能再用,余桑仍旧留着它。毕竟当年在大学里,能有一台像样的电脑,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尤其是余桑这样学软件开发的学生,有了这台电脑,余桑便再也不用去机房排队完成作业了。
大学毕业的余桑因为脸上的伤疤缘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又因为和家里人闹掰无处可去,只有秦风一直不离不弃收留了她。那几年,两人过得都不太顺利,日子也艰苦,一起起早贪黑,一起打工挣钱,最困难的时候,两人只能共享一份盒饭。
当然,从小生活艰辛,使得余桑坚定了信念要摆脱贫穷。尽管自己没有美丽的容颜,但余桑从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变得一蹶不振。在秦风的支持下,她开始创业,利用自己大学所学的专业知识开发新的软件,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了属于她的机会。
通过几年的努力,余桑成为了一家创业型软件公司的负责人,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身边的人也逐渐习惯了她脸上的伤疤,加上妆容的修饰,口罩已经不再成为余桑的必需品。而这些年里,秦风也通过不断的学习进修,在一家物流公司任职到了管理层。
余桑和秦风这对情侣的人生经历,经常被朋友们调侃为屌丝逆袭的典型案例,甚至还有人开玩笑,建议他们写字本脱贫致富走上人生巅峰的秘籍,对于这些,两人总是相觑一笑,不以为意,毕竟这些年经历的苦,只有他俩知道。
但当有人不小心提及余桑的容颜时,她总会突然阴沉脸,闷不做声,秦风知道,无论余桑现在怎么风光,脸上那道疤,始终刺痛着她的内心深处。
在余桑三十岁生日那天,借着法式餐厅温馨的氛围,秦风准备了一枚璀璨的钻戒,向余桑求婚。
“余桑,你愿意嫁给我吗?”当秦风单膝跪地,举着钻戒向余桑求婚时,餐厅的其他客人都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对不起,秦风,我爱你,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变得更好!”余桑感动得痛哭流涕,却没有答应。
两人都沉默了。
“傻瓜,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爱你的!”秦风缓缓起身,伸手抱住余桑,用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心疼不已。
终于,在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后,余桑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收拾好行李和心情,独自远赴异国,开启了她的整形之旅。
数月后,当余桑再次站在秦风面前时,秦风却觉得余桑变得陌生起来了。
虽然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但秦风也没有再开口向余桑求婚,余桑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情,两人渐行渐远。
前段时间,朋友告诉我,余桑和秦风分开了,但他们还是朋友。朋友问过余桑,是否后悔当时做了整容的决定,余桑是这么回答的。
“这道疤让我的前半生过得极为抑郁,当身边的人都在专心致志时,我脑海里想到的是这道疤,当身边的人心猿意马时,我脑海里浮现的也只有这道疤,我做梦都想除掉它。虽然当我遇到秦风时,我暂时忘记了疤,但我知道只要它在我脸上,我总会想起那些不堪的日子,所以,我最终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不计得失,因为我希望我的后半生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度过。当然,我很感谢秦风!”
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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