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镇上赶墟熙熙攘攘的人群,三轮车一路颠簸,朝通往村里的碎石马路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临近晌午,太阳变得毒辣,水生坐在三轮车后头,要不是车在动着带起了风,怕是要闷到中暑。
七月是湘南早稻收割的时节,沿路开去,两边金灿灿的农田里尽是忙活的农人,他们或是包着头巾埋头收割稻谷,或是踩着打谷机有节奏打着稻谷,或是汗流浃背挑着盛满沉甸甸稻谷的箩筐,沿田畔往家门口走去,满眼尽是丰收的喜悦。
穿过橘子林,转个弯,前头就快到家了。水生回想起童年时候和土生一起在橘子林躲猫猫和捡知了壳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那时候,夏天的橘子林对于村里的孩子而言,简直就是庇荫玩耍的天堂,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伴随着一阵阵知了的鸣叫。
三轮车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到家门的小路便开不进去了,得步行一会儿。付了车钱,水生用手扫落额头上的汗珠,提着行李,踩着黄土小路往家门口蹒跚走去,算起来,这条路有五年没有走过了。
家里的房子已经翻新,家门口的农田里,有人在打谷,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门口的禾场上,一个穿着背心,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用耥板耥着一地金黄的谷子,那人便是土生。
“哥!”看到土生,水生眼眶瞬时有些湿润。
正在埋头耥谷子的土生愣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人影,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水生?你……咋回来了?”五年未见的水生突然出现在眼前,土生激动不已,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放假了,回来看看!”水生亦是哽咽着回答道。五年没见,土生那股老实憨厚的味依旧没变,只是长期的劳作让他沧桑了许多。
土生放下手里的耥板,有些生分地挠了挠后脑勺,却又熟稔地朝水生走去,就像以前每次水生大学放假回家一样,土生接过水生手中的行李,领着水生往屋里走去。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这都没准备!”屋里,土生打开吊扇,给水生倒了一杯凉开水,兄弟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休憩。
“本来是想提前告诉你,家里座机欠费了,我打不通,就直接回来了。”实在是热,喝了一口水,水生一边用手抖动着衣领扇风,一边解释道。土生才想起交电话费的事情,拍了拍脑袋自责了一句:“瞧我这记性,最近净忙着收稻子,忘记去交钱了,我明天就去交!”
“哥,不着急!”水生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水。
“你抽烟吗?”土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起身拿起桌上的香烟,礼节性地抽出一根递给水生。水生一愣,然后反应过来,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哥,你搞得太见外,你抽吧,我不抽的。”
土生憨笑着伸回递烟的手,没多说什么,只是熟练地将香烟刁在嘴里,掏出口袋的打火机,用一只手挡着风点燃了香烟,踱了几步,站在了一旁。
屋子不大,空气里弥漫着香烟的味道。
土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太爱说话,兄弟俩随便聊了些家长里短,基本上是水生问什么,土生就简单回答。聊了会儿,水生突然说道:“哥,这次回来,我想去看看妈,给她上柱香。”
“哦。”土生听到水生的话,沉默了片刻。“等吃完晌饭,休息一下再去吧,现在日头大,下午我让铁生表哥开摩托车送你。”土生低头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水生看不到土生的表情,只能听到那平淡低沉的声音。
这些年土生都是一个人过,他简单做了几道家常菜,兄弟俩安静地吃了一顿午饭,这是水生和土生五年来头一次一起吃饭,尽管两人都只是安静地在吃饭。
于水生而言,简单,却温暖。
于土生而言,温暖,却复杂。
那一年,水生十岁,土生十五岁。
“土生,你怎么这么不学好,你爸走了以后家里本来就穷,你还跟别人学抽烟,偷家里钱买烟,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从今天起你别去上学了,留在家里干活!”母亲从土生手里夺过书包扔在地上,然后将靠在一旁的扁担拿起来,横在了土生面前。土生低垂着头,没有解释什么,接过了那根沉重的扁担。
那天晚上,水生有听到土生躲在被窝啜泣的声音。
第二天,土生没有吃早饭便下地里干活去了,水生独自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自那以后,本来内向的土生,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他每天忙于去生产队干活,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晚饭时候才回家。
父亲走后,本就体弱的母亲身体状况变得愈加差,家里便只能靠土生支撑着,而水生依旧上着学。母亲一直希望家里出个大学生,水生也很争气,高考那年,以优秀的成绩成为了村里十年来头一个考上大学的。水生记得县领导敲锣打鼓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那天,母亲哭了,土生也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妈身体不好,你放假了就回来多陪她。”虽然话不多,但是每次大学开学,土生送水生去车站时都会叮嘱这么一句。
然而母亲没有等到水生大学毕业,便撒手人寰,土生四处借钱操办了丧礼,独自守着家,干着农活还钱,供水生上大学。
水生在大学里也十分争气,每年都有奖学金,家里的压力没那么大,土生便开始攒钱给家里建新房。
水生大学毕业后自愿去了新疆搞建设。送别那天是腊月初八,水生的生日。“这些你带着,车上吃。”车站门口,土生将一袋煮熟的鸡蛋递给水生。
水生不舍,突然给了土生紧紧一个拥抱。
至此兄弟相隔千里,一晃五年,期间偶尔有几封书信来往,都是简单报平安或节日问候,再后来村里通了电话,两人才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每次水生打电话回家,也只是三五句话,兄弟俩并不聊太多,只是要听到对方的声音,才觉得安心。
或许是太久没有回家,水生躺在床上,整个晌午翻来覆去无法睡着。屋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水生起身出门,看到土生骑着摩托车在门外,摩托车后还绑了一把短锄头。“香和纸钱都买了,我和你一起去看妈。”土生淡淡说道。
“好!”水生点了点头。
祖山母亲的坟头,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茅,土生用锄头将那些茅草除去,将坟头重新垒好。土生告诉水生,母亲没有选择和父亲合葬在一起,是因为她怨念父亲早早离世,抛弃了她。
太阳暗了下去,便不再那么晒。兄弟二人给母亲烧了纸钱,上香跪拜后,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去,摩托车停放在山脚。
“哥,你怨妈吗?”这么多年来,水生一直很想问土生这个问题,今天他鼓起了勇气。
土生没有回头,只是云淡风轻答道:“人都不在了,怨什么?”
“那你怨我吗?”水生又问了一句。
土生突然停了下来。
水生也跟着停了下来。
土生回过头,眼眶有些湿润,他长舒了一口气,紧蹙眉头不解地看着水生说道:“你别多想,我没怨你。”
听了土生的回答,水生鼻子一酸。
“走吧!”见水生不说话了,土生又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去。
“哥,钱是我偷的,你怨我吧,我对不住你,你别怨妈!”水生突然朝土生愧疚地大喊了一句,两行滚烫的泪顺着他的眼角溢了出来。
当年水生在学校跟别人学抽烟,偷了家里的钱,却骗母亲说是土生偷的,这个秘密在水生心里藏了好多年,他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之后,土生不原谅他。
但是水生知道,土生这么些年因为那件事情,心里是怨母亲的,他不希望这种怨念一直持存于土生心里。
土生是父亲捡来的孩子,母亲是人,人都是偏心的,土生和母亲本就不那么亲近,而当年的事情无异于雪上加霜,深深伤害了土生,也伤害了母亲,让土生与母亲愈加生疏。
自那以后,水生再也不抽烟了。
自那以后,土生真的开始抽烟了。
土生停了下来,久久没有回头。水生蹲在一旁的草丛里埋头痛哭起来,这么多年,这对他而言真的太难说出口了。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在了水生的肩上,水生哽咽地抬起头,看着同样红着眼的土生。
“当年的事情,我和妈心里都明白,家里没钱,妈是想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你,你是读书的料,没有让妈失望,所以我不怨你。”土生看着水生,语重心长。
“那你自己呢?”水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我蛮好的。”土生不再多说,扶起水生,兄弟俩一起往山下走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水生重新挽起裤腿,踩着旭日下散发着芬芳的软泥,和土生一起在金黄的稻田里挥汗如雨。
村里的孩子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是仍旧能听到他们在乡村嬉戏的笑声,他们或是一起在池塘钓鱼,或是一起在河沟摸螺,或是一起在没有晒谷的禾场玩耍。
临别那天,土生像五年前一样送水生到了车站,水生给了土生一个紧紧的拥抱。
“哥,我已经跟组织申请调回来了,今年我们一起过年。”临别前,水生笑着跟土生说道。
“好,等你回来!”土生也笑了。
送别水生,转身回家。三轮车慢悠悠往前开着,土生平静地坐在车上,看着沿途稻田里忙着劳作的人们,心里无比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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