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爱上了铁轨,爱上了这种方式的旅行,或许是喜欢它运行中的节奏和鸣响,或许是看惯了那些旅途劳顿各怀心事的同路人,又或许,是因它穿越了一座座我梦中到过却一直无缘相见的城市。
我是在梦中,路过了现实。
像是一种机缘,冥冥中,是注定好的。我要坐上这辆列车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一个陌生的远方去,在人流的高峰中推挤拥攘,麻木的挪动一双疲惫的脚。
那张清晰地面容为何如此的难忘,为何尘世间有如此多的悲欢离合?
列车的十七号车厢,旅客拥挤不堪,找到我的位置坐下后,我竟然发现自己流泪了,因为我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流离失所和孤独,它像伤口上的一根刺,疼了我好久了。
这是一次盲目的旅行,为工作,为生活,也为心中怎么都死不了的梦。
我想起了木槿,那种朝发暮落得颓伤,我想起了那个故事。
于是,我来了,为赴一个约定,不知你是否还记得,等尘缘定格,我要为你唱一首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一
公元前710年,临淄城.齐宫。
夜雨敲窗夜未央,我自朦胧的雾气中醒来,发现深宫寂寂。裘枕边满是乌丝缠绕。钗缳翡翠在夜的魅影中发出幽幽的光,我在夜里睁大乌黑的眼睛打量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暗夜里,它安静的像一头兽。
“这是哪?”我惊恐的声音在黑暗里忽然爆裂,惊醒了隔壁熟睡的侍女侍儿。
惊慌中,她磕倒了桌子上的砚台,未干的墨水洒了一地。
“走开,你这个笨奴才”
我冷冷的低吼。我是做了梦了。
门吱呀一声响,夜风呼啦啦灌了进来,吹动室内的摆设,精致的妆台,铜镜里反射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来了,步履轻捷翩然。
我的哥哥,诸儿。
侍儿爬起来,知趣的退下。
来者一身白衫,儒雅俊美,粉面朱唇,幽幽的眸子在黑暗里泛着慧黠而沉敛的光。
诸儿挨着我坐下。微笑着自怀中拈出粉粉的一株桃花。桃花带露,温湿的花香熏过浓密的黑暗。
“好香啊!”
诸儿的脸色却忽然变的忧郁起来,他抵着头,似乎想掩饰目光中流出出的灰败色彩,他不敢再看我,而是转过头去。
“妹妹,你早些休息吧”
我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扣住他宽大的手掌。
“哥哥,父亲明日就要把我远嫁了。 哥,我......我离不开你啊”我哭到。
我感受到诸儿内心的纠结,他的手腕在微微的震慑。可是,只是一瞬便推开了我起身道:“傻妹妹,呵呵。”
诸儿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满地的月光,风露凄凄,枕边还留有那枝诸儿带来的桃花。
“命中桃花若现,为桃花带煞”
母亲说,我命中便有个桃花劫。
我不信!不信!!我不信!!!
黑暗回应我的只是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呜咽。
桃花,她到底是我命里的劫么?
我掐着花蕊,竟有一缕血丝溢出。
“虽美貌惊伦,却不宜室宜家。”
这是那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郑公子姬忽编排我的话。
姬忽果然拒婚了,却并非那句“齐大非偶”,英雄,怎么会肤浅到偏信谣言。
郑人皆传我属意英雄姬忽,拒婚给我的打击使我终日卧床,精神恍惚,寝食俱废。
齐国却是静默一片。
我赢了。
我在铺满欲望与暗喜的漩涡里沉沦,我的红舞衣落满桃花斑驳的血色。褪出肤如凝脂,腕若游龙,领如蝤蛴,齿若瓠犀。
“侍儿,我美么?”
我收袖一顿,瞥见呆立一旁的侍儿。
她只是眼神呆滞的应了一句:“美”
我慵懒的一甩袖:“笨奴才”
我赤着脚在冰冷的大殿里走着,罗裙拖满残碎一地的花瓣。我在等待一个人的斥责。我微笑着,等待着。
“文姜!”果然,冰冷的口吻像极了冰山上的雪霜。我没有回头,我的每个感知都告诉我,来人正是我的哥哥诸儿。
不知道我这身血色舞裙勾勒出的身影,是否如画中的美人,能换来诸儿青睐的一瞥。
“文姜。“他忽然一步跨了过来,扳过我紧绷的肩头,我看到一对紧锁的眉头,和一双焦急的眼睛。他的长睫只微微的颤动了一下,眼底抽缩,涌现出愠怒和斥 责。
“为什么要那么做,妹妹。“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猛的后退了一步。
身后的桃花惊起,随扇动起的风而旋舞。
他自袖中掷出一物,敏捷的让我的眸间一紧,定睛望去,一片竹简,不偏不倚斜斜的飞于侍儿脚下。
他先是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似有一种被窥视的尴尬,脸色由绯红转而为恼怒。
呵呵,我恢复妖娆,若无其事。
“侍儿,念出来吧,那上面写的什么。”
“文姜!”他几乎咆哮了,震得我耳膜隐隐作痛,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从来,没有。
“你怕了,哥!”我嬉笑着,心却痛极,”原来王位对你来说如此重要。”
“你”
随着一声雷霆,我知道我又胜利了,在我终极模糊地视线里,我看到诸儿的表情是悲戚的,他的眼睛里似乎也是闪闪的泪花,哦,我一定是看错了。
“文姜,你是在糟蹋自己。你明白吗?”
我没有看错,诸儿真的哭了。
齐国宫廷终于上演了一出兄妹乱伦的丑剧。
那片竹简上刻着的正是出自我笔下的诗:
桃树有花,灿灿其霞。
当户不折,飘而为直。
吁嗟复吁嗟!
附诗: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
今兹不折,证无来者?
叮咛兮复叮咛!
一首描写我与哥哥在寝宫淫乱的诗。
父亲跳脚了。声声要杖毙他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呵呵,可恨的是我早就看透了结局。父亲,他要上演苦肉计,牺牲她的女儿来换取齐国的一世清誉和他的儿子,诸儿的天下。
他要再一次把我远嫁了。
二
夜雨,继续在敲窗,我的脑壳涨裂的厉害,胸口闷热,眼前老晃荡着朝堂上的一幕。
鲁侯,桓公。
这个外表木讷,心机深沉的年轻君王,他是真心想娶我,娶我这个身败名裂的女人,这个可能会背负秽亵骂名而昭著史册的女人。
我看进他的眼睛里,一双感情丰富的清澈的眼眸,单纯而洁净,只是我不知道在他弑兄夺位的时候,这双眼睛是否也发出如此纯净的光彩。我自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父亲,我不会嫁的,我哪也不去。”
此言一出,朝野俱震。
最先被震撼到的,还是我的哥哥,诸儿。我恶作剧的笑了。父亲及鲁国使臣的脸上开始阴晴不定。
“滚!”
我的父亲终于退到了他忍耐的最底线,几乎气昏在朝堂上。
我看见诸儿冷峻着脸,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丢给我的,是一个冷冰冰的背影,那一瞬,我浑身都被冻僵了,我走不动也动不了,姬允满是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也匆匆而去。
大殿里只留我一个人,空空的,空空的。很清净。
我倔强的岿立不动,异乎寻常的平静让我的心顿于空白。
父亲啊父亲,我终还是像姐姐宣姜一样,只是你的一个政治礼物吗?
诸儿,他身着白色单衣,负手而立于殿前,自大殿五十级宫阶之上,雍容而不紊乱。风吹起他肩头的发,他的孤独在风中,飘如柳絮。
我好想走过去,抱一抱他。
“哥哥,你也希望我离开齐国,离开你吗?”
我如此狼狈如此挫败,视线开始凄迷,那抹身影便雾气般的若隐若现。
“文姜,原谅我!”他平静的说。
我的最后一面旗帜倒下了,心里是一片冷冰冰的世界。
好,我咬紧朱唇,眼睛酸胀,却坚定到没有一滴泪水流出。
“父亲,我嫁,嫁到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
我在大殿里用最最妥协的口吻宣告了一场繁芜而虚弥的玩笑,结束。
我看见父亲的唇角马上绽出一朵胜利的笑。朝中的大臣无不唏嘘出气。低头掠汗。
我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趋,我得走了,我得走好远好远的路,我知道身后有一束目光在看着我,我都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是不敢还是害怕。
清晨的光微醺着淡淡的幽香静静的弥漫着,看着它在屋子里一点一点的亮起来。于是,珍珠,翡翠,玛瑙,金石玉器这些浊尘的东西却变的如此鲜活而富有生气。
这些,是诸儿的追求吗?我记得在姐姐出嫁的那一年,她流着泪对天叹息:自古红颜多薄命,奈何生于帝王家。这句也是对我的应验吧。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做你的妹妹。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在茫茫人海中,静静的等你出现。
诸儿,你愿意吗?
一双清净无尘的鞋忽然出现在门口,一束玉穗随飘动的白衣摇摆不停。
是诸儿。
“哥哥”我叫了一声要爬起来。
“不”他踱进来制止了我,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我,“我马上就走,只是来看看你”
是吗,我释然的笑笑。
窗外稀薄的光线寂寂的回旋,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他略显憔悴的轮廓。
似乎,从来他都不会这么看着我。
我略显尴尬。内心却清澈如水。我知道宿命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无可更改。
他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两片薄唇抿了抿若有所思。
“鲁国的使臣来了,不日即将......”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眼前不由晃了晃鲁桓公憨厚的样子,他实在不是我所喜欢的男人。心里冰封的某种东西又痛了,我噙着泪紧咬的下唇溢出血来,苦苦的味道浸透了我仅余的最后一丝温存。
“哥,你送我走吧,送我到齐鲁的边境就可以了。”我殷切的希望在心底流连。
他默许的微一颔首又抬起目光来重新审视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渴望从那双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寻觅什么东西了,我太疲乏了,这种孤军奋战的感觉。
“文姜,原谅哥。”寂静中我忽然听见他温柔如水的声音打破一片沉寂,“原谅我不能保全你,原谅上苍,只给了我们做兄妹的缘分。”
我的脑海顿时一片混乱,分明有一种伤,在不明处暗涌,却只能彼此,心照不宣。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诸儿真如《南山》里那般猥琐吗,我不服。
这是哪个穷酸的文人编撰出来取悦世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昨夜他在父亲的寝宫外跪了一夜,也没能动摇父亲亲自送亲的决定。
今生今夕竟成永诀。
我留念西天的一朵红云,心里一片刷白。
“夫人。”侍儿忽然叫道,“到齐鲁的边境了。“
“ 此地为何名?”
“回夫人,此地名曰,禚。“
我自红革竹席缀满饰物的嫁车上下来,翩然的走向风中,身上的玉佩珠玉发出叮当的响声,我的发安娴的飘飞下来似像我的哥哥做最后的告别。
自随从们诧异而失神的目光中我知道我很美,美而辛辣,摒弃纲常,狂放无忌的荡妇文姜。
后人会如此批判吗?
我倒希望禚地的风沙带走这个令齐国令诸儿蒙羞的名字—文姜。
心在某个瞬间停止了跳动,那不堪重负的,一点一点抽离的感觉。
侍儿在车内哭泣,我想她一定也是在悲叹,今生今世,我们再也回不了齐国了,可是我已经听不到她的哭声了。车轮辘辘,换来我的心如止水。
记忆鲜活了。
依稀记得十年前,母亲带着我参加宗庙祭祀,那个排在众多王子中的小小少年,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放肆的盯着我看,我被抓在母亲手掌中的小手不知觉的攥紧,流光晃动在他英俊的小脸蛋上,忽然,他冲我调皮的笑。
三
在为鲁国夫人的十八年里,我经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
在那个叫做禚地方,我爬上一座座迷人的小山丘,坐看云卷云舒,这里非齐非鲁,是一个不属于凡尘的地方。
我在这里种满了桃树,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会采集花蕊来酿世间最美最纯的酒,然后静静的坐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等那个和我有约的人的到来。
他来了。
白衣飘飘,风尘仆仆中掩饰不了的倦怠,他常常默默地喝完我所酿造的全部的酒然后流泪满面,诸儿哥哥,我很少看见他落泪。在他对着霞光满面泪痕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少年内心全部的孤独与脆弱,他说,文姜,没有你的日子,我好累,好累。然后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纷纷扬扬的花瓣在风中盘旋飞舞......
每次醒来,我都会在深夜里哭,我身边躺着的是鲁侯姬允,那个总是倚强欺若,畏于权威,却真心真意爱我的男人,那个,我两个孩子的父亲。
公元前698年,父亲病逝的消息传到了鲁国。
我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回到齐国,回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十八年了,诸儿已经是齐国的国君。
再见的,不再是你的妹妹,而是以鲁国夫人的身份随夫拜谒。
忘不了,齐鲁边境,你涉水而来,堂堂一国之君,弄的满身狼狈。
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更具有一个国君的王者气质,雍容,沉敛,气势雄浑。
只是那天,他真的失态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目光义无反顾的锁定了我,当着我夫君的面便执起我的手,激动而忘情的泪水在他炯炯的目光中闪烁:“妹妹,我真的没有做梦,你果真回来了吗?”
重逢是冤孽,沾满鲜血,哥,我们不该再相见的,这一世,原本就该如此注定。
终于又回到临淄城了。
很久都没有卷起珠帘看烟雾楼台,看飘摇尘世,锦绣而连绵不绝的宫殿跟我梦中的齐宫,梦中的临淄城重叠为一。
十八年前......
那个白衣少年。
身在五十级宫阶之上,遥遥的向我走来。
那个拿着竹简恼怒的摔在我面前,羞愤满面的少年。
那个会腼腆却不爱笑的少年。
那个静静的凝视我的黑色眼眸,在岁月里流连往返,我竟一刻都不曾忘记。
现在,你在哪里?
是那个玉带锦袍,宽鄂骨,胡茬盈腮,眼神流转,精明,独断,威慑,
那个高高在上的齐国的国君吗?
“夫人,宫里来柬,请夫人于后宫小叙。”侍儿小声而谨慎的请奏打断了我浑噩的思绪。
齐国国君的夫人要见我吗,我心里一动,或许,我好奇,我想见一见她,他美貌的妻子连氏。
转朱阁,亭轩楼台再迂回几座走廊。为什么如此熟悉。这是我出阁前的行宫吗。
“停轿”我提起裙裾,小心翼翼的迈出我的步伐,深怕惊醒这朦胧的梦。
雾气缭绕的行宫,这沉睡的木质发出亘古的呻吟,玲珑剔透的亭台,葱郁的树丛,空中开满大朵大朵淡粉和白色的花,地面落英缤纷。朝发暮落得木槿在幽幽的岁月里愁煞人。
“一切都没有变,是吗?”一个温润的男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吃惊的回头,正跌入那双深黑如玉的眸子里。
惊慌让我险些失足。
出于礼节,我向前深深一辑
一阵风过,落叶纷纷,流光如逆流的水,明明灭灭,在云端,在时间里,在目所触及的视线里。
他伸出手来,想扶我,我瑟缩了一下,本能的后退。
“可惜,你变了。”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齐侯,愚妹是来拜见君侯夫人的。”我再次作辑施礼。
“文姜,实际上是本侯想见你。”
他的声音温润一如当年,但是已然多了几分凛然的陌生。
朦胧中,我看见那白衣少年在雨雾中向我走来,散发出木槿一样喷薄的热情。
最后一次心痛,就让我痛的彻底吧。
我蹲下来,紧紧的抱住自己,泪水,一直一直的流。
他终于蹲下来了,轻轻的叹息声在我的耳畔,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的揽过我,我闻到了风一样轻盈的味道,他的怀抱温暖而安详,宁静。
梦中,我又看见那个白衣少年举起竹简,浓眉紧皱,满面怒容,眼睛里充满失望与痛惜:“文姜,你何故消遣自己。”
十八年来,他一直在我梦中,不断地重现。
而如今躺在我身边的他,有均匀的呼吸,满足的微笑。眉宇间的倔强一如当年。
如果有报应,就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我爱上了一个我不该爱的人,我自己的哥哥。
他微笑的睡容让我如此留恋,长长地睫毛,浓黑的紧紧闭着的眼睛,岁月在他脸上留有太多的沉敛和警觉,让他增加更多的稳重和王者气质。
这一刻,我希望宇宙洪荒席卷红尘。我希望十载光阴淌过尘埃落定。沉睡,千年。
“咣”
厚重的殿门被大力推开了,强烈的光透过沉沉的黑暗很弱的照了进来,光明总乐于揭发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情。
我没有一丝慌乱,只是抬起一只手挡了那道最强烈的已经刺进我眼睛里面的光线,倒是诸儿,还看不清来者,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暴怒凶狠的声音吼道:“扰寡人清梦,给我拉出去斩。”
我被深深地震慑了,时间似乎一下子就冻结在那里,我已经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存在,忘记了这个时空里,发生的一切。
从光的层次里渐渐涌现的那张盛怒的面容,那张我十八年来所熟悉的每个表情的脸,现在是如此的苍白而可怖。
“啪。”我的脸吃痛的被重重的一击。我憨厚而温文尔雅的丈夫就这样很不客气的教训了他的妻子。
羞辱,愤恨。
这样的女人,活埋了都不解恨吧。
然而,他没有采取下一步我预料的行动,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我们,眼神中充满悲愤与痛楚,脸部肌肉不断的抽动,羸弱却强装镇定。在诸儿面前,他变的不再像一个国君,而是一个失败的男人。
“夫人,” 他的口气冷的像千年寒冰,“咱们,该回国了。”
阴暗中,我看见诸儿脸色灰败,闪烁的黑色的眼睛反而程亮,唇角上扬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镇静中却有一丝莫名的,阴鸷。令我寒冷。
为免东窗事发,为免齐鲁两国的史册上载入这桩不堪的丑闻,姬允走的有些仓促,有些狼狈。
是夜,馆驿上下静如墨染,不见了姬允,不见了少许随从军队,我忽然的慌乱不堪。
“侍儿!侍儿!!”我几乎竭斯底里的叫醒已然入睡的侍儿“国君呢,看见国君没有?”
侍儿回答的很缓慢,眼神闪烁,跟随我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反应如此迟钝:“去,去齐宫赴宴去了。”
我在那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怪侍儿,是姬允要瞒着我去找诸儿去了,意识顷刻开始混乱,浮浮沉沉如海水般缠绕。白天的一幕又在眼前晃动,当姬允忽然闯入寝宫时,诸儿脸上的阴鸷与冷酷。我清晰地预感到了什么。
诸儿,你不能那么做。
我只要我的丈夫平安的回到鲁国。我宁愿去死。我是个不祥的女人。
公元前694年,我的丈夫姬允死于前往鲁国的途中,死因不明。
桃花带煞,我果然是个不祥的女人。
诸儿在我丈夫的灵柩前紧握住我的手,他的眼神是我所陌生的,我清楚的记得我的诸儿是如此的纯情而善良不似这般阴狠毒辣。
他狂喜的表情因扭曲而变的如此丑陋,他说,文姜,现在你终于不用再走了,留下来吧,留在齐国,留在我身边。
我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狠狠地,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掴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脸上。我看见他颊上迅速暴起的掌印,还有唇角溢出的血痕,可是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这一点,他真的不像诸儿。
“你不是诸儿。”我冷漠的说。
我看见他迅速冷却的笑容和忽然变的哀伤的脸。
再见了,诸儿。
四
我没有再回鲁国也没有待在齐国。我找到了这个叫做禚的地方。
跟我梦中的一样,这里有许许多多迷人的小山丘,这里四季如春,开满桃花,是一个不属于凡尘的地方。我采集花蕊,酿造了一坛坛醇香诱人的美酒。在落英缤纷中等待,我梦中的白衫少年。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一个不属于杀怒和权欲的世界里重逢,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尾声
阴雨天气,车厢内有点闷,我想我是睡着了,才做了这么一个漫长而飘渺的梦,身边是匆忙而拥挤的人群,耳畔总是嘈杂不休的声音,其实,我们并不在乎别人的方向,可是又总是选择同行。
邂逅一个人,是茫茫人海中的偶遇吗?还是上辈子早就约定好的,今生,我必定会和一个人重逢,于是我冲破重重劫难,踏风沫雨而来。
火车在出站前的人流高峰中,我看见了他,穿着白色短袖,面容英俊,悠然入心的是那双晶亮的黑色眼眸。人群中,不知为何,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并且时刻在心。
他走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放下宽大的旅行包,摸出在口袋里震动的手机。黑色的外壳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他肯定是一位艺术家。
我注意到他脸上的面容然后愣住了。
是一种久已忘却的容颜在记忆深处重现。
光阴像流水在身边流过,我不能相信自己有一种哭泣的冲动是旅途的劳顿使我困乏吧。兜兜转转,回到一个个不知名的起点和终点。火车在颠簸中稳稳地前进,我看到他对我露出和善的笑,像阳光一样透明干净,隐现那远古的回忆中,那参杂着权欲暴戾,矛盾与私怨的笑。
他温柔的笑是那样明朗,应该是刚参加工作吧,像我一样拿着一张文凭满世界碰壁。
就在我独自遐想的空隙间,我听到一句极轻极温柔的语调:“老婆,你先吃饭,到了我给你打,挂了啊。”他对着电话说。
哦,我蔚然一笑,原来还有一位乖巧的红颜知己。
短短的一段旅途,短短的一段邂逅,我们都没有讲话。途中他还起了个身,把座位让给一位年迈的老人。
“我年轻嘛”面对老人的殷情谢意,他眯起眼睛连连摆手。这样的善良啊。
车到无锡站,下午四点光景,车窗外飘满雨丝,霓虹灯在雨雾里氤氲出朦胧的美,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啊。
我看见他拎起包,像来时一样的融入人群,只留给我一个白色的背影。
我站了起来,呆呆地立在原地,下一秒,我也很快的被人群淹没。
视线模糊了,我也该下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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