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另一个世界

（图：Sasha Tudvaseva）

【一】

2028年11月6日凌晨三点。我在床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的话令我毛骨悚然。

“秦小姐，您需要一颗坚强的心脏。”

我四下望望，周围死寂一片。

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的心脏病了。

“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

清亮女声响起，我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前女子站在我卧房的门口。

她怎么进来的！

我后退两步，按响了床头的铃子，几秒钟的时间，女仆推开的房门。

“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看到门穿过白大褂的身体，女仆就站在她的后面，一如往常，双手交叠，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

白大褂颇为得意的冲我笑了笑，不断挪动步子穿过女仆的身体。

我垂下眼睑，轻声说：“给你自己倒一杯牛奶。”

女仆讶异抬头，乖巧走出卧房。

白大褂绕着房间转了转，叹口气，说道：“秦小姐患了不治之症，不知道秦家继承人的位置能不能坐稳？”

“你是谁。”

我直截了当的问，原谅我在这时候摒弃了一个商人该有的原则。

“我是帮你的人。”

她没有犹豫，比我更加干脆。

我试探性问道：“别人看不见你吗？”

“这个世界，只有你能看见我。”

白大褂说着，她手中突然多了一个银色的盒子，里面装着一颗心脏，一颗蓝色，晶莹剔透的心脏。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不过显然，我和你都没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在建立信任关系上了。简单讲，你帮我忙，我给你换一颗心脏。”

她的眼睛，和盒子里心脏的颜色一样，蓝色的晶体，泛着属于金属的光泽，有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的时间久了，我竟有些恍惚。

“还在犹豫吗？”白大褂笑眯眯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现在已经到了绝路不是吗？我给你搭了一座桥，你不上，怎么知道这桥稳不稳？”

“你是谁？”

我第二次询问。

白大褂歪着头，作娇俏可人状，“你问过这个问题了，既然那么想知道，姑且叫我陈昭好了　。”她嘴角再次上扬，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露出两粒虎牙。

不知怎的，我生出些亲切感。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在为秦家继承人这个称号而努力。好不容易，这个头衔落到了我身上，我却被查出了不治之症。

我的前途是一片光明。

我想活着，我要活着。

或许是老天爷知道我处境艰难，如履薄冰，派来一个神仙拯救我于危难。

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我能帮你做什么。”

陈昭对于我的配合似乎是意料之中。

“我呢，需要你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她叫陈初，别误会，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她呢是位生物学家，因为事故失去了双眼，你劝阻她，不要让她接受来路不明的眼角膜移植。只要坚持到十二月一号就可以了。”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似乎又不难完成。

我思忖片刻，问道：“那位陈初小姐，在哪座城市。”

“这个啊，不用你操心，你去和回都我来。”陈昭说着，一把把我推到凳子上。

“不管去了什么地方，你只要安心完成任务就好了。”

陈昭话音落下后，一阵天旋地转，我眼前漆黑一片，失去意识。

【二】

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我不是在自己家吗？

努力回忆着昏迷之前的事情，陈昭跟我说，无论来到什么地方，只要安心完成任务就好。

“你醒来了，还有哪块不舒服吗？”

清亮女声把我思绪拉回来。

我才发觉我胳膊上腿上都藏绷带，对面站着约莫二十五岁的女子正望着我，她浅棕色的眼睛很好看，温柔又迷人。

我顺从回答，“没有不舒服。”

女子轻笑，从包里取出一部手机和一张名片。

“钱我都已经缴了，我看你晕晕乎乎的，你什么时候觉得恢复好了，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把东西都接了过来，然后佯装呆愣的点头，她又是一笑，手在我头上揉了两下。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翻看着名片，上面黑体正楷写了“陈初”两字和一串号码。

陈初。

陈昭不是说，陈初是个盲人吗？

我现在在哪呢。

说起来，她给我的这款手机也太老了吧，像是十年前的款式，现在居然还能买到。

先查查自己的坐标吧。

按下了开机键，手机屏幕亮了，古老的操作界面让我难以下手。

等等……

“2018年11月6日。”

我轻轻念出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小字。

2018年？

现在是……十年前！？

那会我才十六岁。

我点开微博，热搜完完全全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讨论着我没有任何了解的实事。

打开浏览器，输入了父亲的名字。

“秦致远，内地知名男演员。”

百度词条上的配图的确是我父亲本人，但我父亲绝对不是什么男演员，他很看不起演员这个职业。

我高中时，学习的动力就是互联网上对父亲的介绍，最著名的房地产商，金融大亨。

只要想到我以后会像他一样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甚至超过他，我就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

不过眼下，好像不仅仅是回到十年前那么简单。

……

我在医院里好吃好喝了两天，才打电话联系陈初，她匆匆忙忙赶来给我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件很难看的绿毛衣。

军绿色，上面垂着两个黄色的毛球，我敢打保证，不管是什么时代，都不会有人喜欢这种毛衣的。

“你现在能联系到你的父母吗？我去附近的警察局打听过了，没有人报失踪。”

陈初一进来就说了我去向的问题。

听护士说，陈初开车撞到了我，把我送来了医院，我身上只穿了睡衣，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的父亲是秦致远，是房地产商，不是男演员。我现在是没有父母的一个状态，也许我能借此接近陈初，等到时候她失明，可以更好的完成任务。

“我是从孤儿院里逃出来的。”

我淡淡开口，心里为自己编造着悲惨身世。

陈初讶异道：“逃出来！？是孤儿院里的护工虐待小孩吗？”

怯生生点了点头，我表现的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抱着头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

“不愿意想就不要想了。”

措不及防，我一下子被陈初搂住，她身上有股淡淡香气，我形容不来是什么味道。

“谢谢。”

我推开她，干巴巴的回答，我看到她如水温柔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突然觉得，她的绿色毛衣没那么难看了。

“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

陈初突然说，我一愣，虽然这是我预想中的最好结果，但我没想到会那么顺利。

……

我成为了陈初的养女，在一所普通国立高中上学，我还蛮享受现在的生活，不用为了秦致远的夸赞，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争得头破血流。

【三】

2018年11月20日。

依照陈昭的话，陈初是在一次交通事故失去视力，因为我的前车之鉴，她怕撞到人，上下班都走路了。

重名重姓的人那么多，我是不是找错了人。

“开门，小枫开门，姐姐回家了！”

我停下笔，有点无奈的站起身，陈初又喝醉了，喝醉了她就不会开门，也不敲门，就站在家门前喊，据说以前她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是这样，最终被忍无可忍的邻居送回家。

很难想象，居然有她这么令人头疼的人。

一打开门，酒气扑面而来，陈初一进家门，脚底下像是踩了块香皂，东倒西歪最后挂在我身上。

“怎么喝那么多。”

我把陈初送到床上，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把脸擦干净。

“今天开心。”

“为什么？”

“今天，是我们把那个老坏蛋送去监狱的一周年纪念日。”

“什么老坏蛋。”

她嘴角是上扬着的，眼里却充盈着泪光，瘪瘪嘴摇头。

我无奈说道：“不愿意告诉我？好吧。”

“你多问几遍的话，我会考虑告诉你。”

“是吗？但我不想知道了。”

陈初突然急了，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我把她按了回去，继续默不作声给她擦脸。

“你生日快到了哎。”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难为你喝醉还能记得。”

“你想要什么？”陈初问我，转而使劲摇了摇头，“帮最好的姐姐捏捏头，你就会获得你最想要的东西。”

“最想要的东西啊。”我慢条斯理的重复她后半句话。鬼使神差地，我俯下身去轻轻吻她额头，“可是，我已经拥有陈初了。”

沉默良久。

陈初红着脸拉起被子捂住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四】

2018年11月23日。

陈初出车祸了，我刚出校门就被她的同事带去了医院。

今天陈初研究的课题取得了重大成果，她一开心，请了半天假，跑出去叫人喝酒，去饭店的路上，被闯红灯的司机撞伤，现在正在抢救。

手术室上“抢救中”三个字的光突然黯淡下去。

医生走了出来，我心里知道结果，呆坐着没有动。

“大夫，病人怎么样了？”

陈初的同事上前询问。

和陈昭说的一样，陈初失去了视力。

我请了一周的假，方便照顾陈初。

11月25日，她醒来了。

她失明了，她歇斯底里，砸碎了手边一切东西，她试图下床，可是根本无法保持重心。

“一点点光，都没有。”

我听到她无助的呜咽声。

三天后，陈初的同事来了，她说，她找到一对眼角膜，只要成功移植，陈初就会恢复视力，只不过手术不能在医院做，要去一家小诊所。

“那太危险了。”

陈初说话之前，我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看见陈初身体僵住，双眼无神直视着前方。

我不敢看陈初的脸，我心里一揪一揪的疼，“万一把情况弄得更糟了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啊，你知道我找到这个机会废了多大的功夫吗，陈初以前太苦了，她好不容易熬过来，她有自己喜欢的工作，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有很优秀的男生在追她，她所有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我眼前一阵阵发昏。

可是我，我也很苦啊，十二岁之前，我因为贪吃一个包子被毒打，我连一块钱都不敢攥在手里。被秦致远收养后，我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讨好他，我知道他没有亲儿女，我只有不断的努力，才能脱离那个肮脏的低等阶层。

就在秦致远告诉我，他将我选为继承人的一个月后，我被查出来心脏病。

无法治愈的心脏病。

每一次呼吸，心口都伴随着疼痛。

我的美好也才刚刚开始。

“小枫，我想试一试。”

陈初怯生生说着，她这几天没有休息好，眼底乌黑浓重。

我只是她收养的小孩，我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利，她没有询问我的必要……

我突然被负面情绪压垮了，愧疚不安纠结恐慌，这些东西像是海水，淹没我，我喘不过来一口气。

“姐姐你觉得，没问题就行。”我不知道我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我把头转向陈初的同事，示意她到窗口。

陈初的同事刚刚凶了我，一时间，我和她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什么时候，能完成眼角膜的移植。”

我佯装询问，还没等她回答，我伸手捏住了她的喉咙，我学过几年的柔道，对付在实验室里的科研专家不知道有多简单。

她的脸一点点涨红，指甲使劲扣着我的手。

永别了，下辈子，可再别多管闲事。

……

【五】

2028年11月6日凌晨三点。

我回家了。

我还坐在凳子上，看了眼表，时间只过去了几分钟，就像是突然睡着做了一场梦一样。

“欢迎回家。”陈昭不知从哪冒出来。不断鼓掌，不知道是什么心态。

陈昭一点点撕下脸上的一层面具，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奇怪。

她怎么跟陈初长的一模一样。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陈初。”

今天超乎常理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盯着那张和爱人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却激不起波澜，面色平静的问道：“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当然。”陈昭，哦不，现在应该叫陈初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因为这个眼睛，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了。”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

她皮肤心脏肾脏所有的器官，以及最细的血管，都是晶体，泛着淡蓝色的光泽，看久了让人有种恍惚感。

“你是，人吗？”

我艰难的开口，问出了不礼貌的问题。

“当然是，只不过是身体健康点的人类罢了。”

陈初说的轻描淡写，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我感受到心脏在跳动。

七吨血液，走过了十万里的路程。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2118年，也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你了解这个东西吗？”

平行世界，也就是平行宇宙，举个形象的例子，两辆相同的汽车，同时行驶在立交桥上下两层通道上。更简单一点讲，在另一个世界的我，有着和我同样的外貌性格，却过着另一种人生。

我抬起头来，反问陈初：“世界之间，是没有任何联系的吧。”

“是啊，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不过我着实没想到，事情会那样发展。”陈初耸肩，看来2018陈初的记忆已经全在她脑袋里了，“18年的时候，我出了车祸，接受了来路不明的眼角膜，我的视力提高不少，出于好奇心，便牺牲了一只眼睛来进行研究，有了现成的眼角膜，我成功研制出了其他合成器官。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不断的研究来追求所谓的‘永生’，事实证明，我确实做到了。”

陈初说着原地转了圈，似乎在炫耀。

我闭口不语，静待她的下文。

“在2117年，我的秘密被发现了，身体就被同行们啊，抓去做研究，我就是合成器官这个课题最好用的一只小白鼠，更先进的设备和更完备的理论体系，别说是器官了，我连浑身上下流动着的血液都能换成人工合成的。”

“那你为什么，让我劝说18年的陈初，不要接受眼角膜。”

“你想每天躺在手术台上，被开膛破肚吗？”

陈初的眼光渐渐黯淡下去，“我不想继续那样的生活了，我想从根本上改变，但令人遗憾的是，我无法与同一个世界的自己接触，时光机也无法一次性穿越太长的时间，我就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的2028年找人帮忙了。”

我无奈苦笑，说道：“显然，我就是这个倒霉蛋。”

“你的任务失败了。”

“嗯。”

我在最后一秒，松开了掐着陈初同事脖子的手，陈初在11月30号接受了眼角膜移植，恢复了视力。

我接过那只银色的盒子，没有说话，我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眼前的这位陈初。

陈初干笑，“盒子底下有说明书，你自己就可以独立使用，很贴心吧。”

“谢谢。对不起。”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然后拍拍自己淡蓝色晶体组成的胸腔，“可别担心我，如果永生的代价，就是每天做手术，那也不亏。”

……

不知不觉一道沉重枷锁扣在了我的脖子上，陈初走了，我如释重负，瘫倒在沙发上。

我和另一个世界，2018年的陈初，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那样绚烂夺目的笑颜，回忆起来我心脏仍旧会漏跳一拍。

立交桥上下两层通道的汽车永远不会相遇，平行世界之间，也互不干扰。

我和她，也仅有那些会随时间慢慢变淡的回忆了。

文/载荷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