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所有的情感凝滞于指尖上时,我竟无法淋漓尽致的去写下我此刻的心情。
我依稀记得昨天中午,我放学回到家,爸红着眼眶说,静静啊,你嫲嫲说不了话了,你快看看她吧,她挂牵你。在我印象里,奶奶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一顿饭可以吃一整个馒头和一份菜加一碗汤。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有多么严重,或许是爸过于担心,夸大了病情。我吃完饭后小跑到奶奶家,刚进门,就看到大姑泪汪汪的眼瘫坐在马扎上,鼻涕哧溜哧溜的不断垂下来。我心突然像被挖走了一块,钻心的疼。
我轻轻的推开房门:“嫲嫲,我是静静啊,别睡觉了,看看我。”奶奶侧卧在床上,消瘦的如蝼蚁般,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肿得透明。我坐在她面前,眼泪刷的流了下来,爸带着哭腔说,好好看看你嫲嫲吧,她快不行了。我捧着她红肿的手,一遍遍的在她耳边唤:“嫲嫲,我是静静,你快看看我,嫲嫲,我是静静,你快看看我。嫲嫲,我来看你了,你睁睁眼,大白天咱别睡觉啊。”我不知道唤了多少遍,但她依旧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却丝毫没有睁开的迹象。“嫲嫲,你不是说,夏天来我家住啊,我六月份就放暑假了,九月份才上学,这三个月我跟谁拉呱。”
我几乎是贴了她耳朵上说话,人家钰丽的嫲嫲夏天还是在道上凉快,我嫲嫲呢?你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道上凉快啊?人家嫲嫲都好好的,我嫲嫲呢?人家都还有嫲嫲,我呢?你看着你的孙女们一个个都嫁人生孩子了,怎么就不能坚持到我结婚啊?我还想以后让我孩子喊你声老奶奶啊。
边喊嫲嫲,泪吧嗒吧嗒砸在奶奶身上。奶奶剧烈的粗喘中倏得喊了一声,微微半睁开眼睛,遂即从我手中抽出她那双红的吓人的手,过了会,眼里突然渗出了一行泪。
我不知道的是,当我再次喊嫲嫲时,她已经在土里了。
以前,你捧一把泥教我捏小人,现在,我捧一把泥送别这十八年的朝夕。
昨天刷着刷着牙,突然,牙出血了,房间里传来了消息,奶奶走了。那时,是11:35。我愣愣的站在那,我不敢相信,这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临行时,大姑哑着嗓子,颤巍巍的拿起奶奶手机:“京华(我爸名字),咱娘的手机,你一并放里面,咱娘爱打电话,没手机她怎么打电话给咱。”我爸接过手机,一遍一遍的摩挲着手机痛哭起来。我爸抽泣的像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但他那时就是孩子,只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了。
到了墓地,天阴沉沉的,但没有下雨。墓地中央有一套用纸做的马车,后面的纸人在风中一遍遍的摔到,嫂子就一遍遍的去扶,扶一遍哭一遍。马车正冲南方,放眼望去,空旷寂寥,风卷着沙砾,散发出咸腥味。这是我小时候好奇的地方,却也是现在的我一辈子不想到达的地方。
曾经,奶奶在五十多岁的时候,被判子宫癌,切除后,医生说只能活两三年,但奶奶经过一系列治疗,奇迹般活到了现在。其实奶奶从小命就不太好,父母早早双亡,她作为老大,拖着两个姊妹弟弟过日子。后来,绊绊磕磕的养活了这好几双儿女。说她不幸,却也是幸运的,儿女孝顺,生活也很宽裕,自己也能识字,闲时亦可以念念佛,听听曲儿。直到老,她丝毫没有糊涂。
一声巨响,盆碎了。纸钱,纸马在熊火中升起阵阵浓烟,灼烧了我的双眼。大爷一边走一遍声嘶力竭,娘啊,娘,你上西南,甜处安身,苦处化钱。娘啊,娘!你上西南…大爷是奶奶长子,一米五几的个子,是个蛮可爱。的小老头,平日总是喜欢小酌两杯,然后满嘴胡话,最后惹奶奶一顿唠叨,可即使惹一顿唠叨,还是乐呵呵的听。
大爷此时像个小孩子,哭的全身颤抖,蜷缩着跪在西南方,那一声娘,叫的直戳我心窝,听的让人生生的疼。风越来越大,卷着纸钱呼啸在空中,那一声声苍凉的娘,不断的在耳边回荡,随着雨,湿了每个人的眼眶。
爸跟在他哥哥身后(我大爷),祭拜中,头一遍遍的撞击在土地上,瘦削苍白的脸上凸起的眼皮,仿佛一眨眼就能溢出两行泪。
记得某一年暑假,我在奶奶屋里,跟奶奶拉家常。奶奶体态丰腴,摇晃着扇子,说,我最疼,最放不下心的啊,就是我那个小儿。我笑了,那你快守他一辈子吧,你看他,一辈子了,啥大事也没搞,就喜欢赖你身边。每天,娘啊,娘的嗷。奶奶笑了,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爸小的时候,嘴笨,有次他指着丝瓜,他说,这个这个,加上洋意(柿)子,擀上那个扒(挂面),数这个。奶奶撅起大拇指,向我模仿爸小时候馋面汤的憨态。
而今,曾经和我一起在外面乘凉的那个人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笑了,曾经对着母亲撒娇说想吃丝瓜西红柿面的胖小子,成了小老头了,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总是喜欢把京剧放到最大声的她,再也没有了。我进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屋里还有一箱一箱的纸尿片,还有那没有用完的瓶瓶罐罐,那听京剧的小电脑,她也忘记了带,这给我一种,她分明还会回来,她还活着的感觉。
我永远记得,坟前,大姑的哭喊声,亲娘啊,我上哪里再去找亲娘,你让我怎么办,你知道我现在怎么个滋味。这三句话,自始至终,大姑泣血涟如。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强人,现在哭的让人揪心。在母亲面前,都只是个孩子。
如今,奶奶终于和她老伴,二女儿团聚了,可我还是想尝试去拨打她的号码,去告诉她,我有多想她,快回来吧,晚几年再去那边。当我拨打她的号码,我多么期望对面如愿以偿的想起那声缓慢而又慈祥的“哎”。
密密麻麻的雨就着烧纸,在火中燃烧着。放眼望去,那一方矮矮的坟墓,我终于体会到,余光中先生所谓的乡愁大抵是什么滋味了。 里面和外面,隔的是一层土一层土,隔的更是人这一辈子。
人们总说下辈子,我笑他们愚昧,笑他们封建糟粕。可我此时宁愿相信有前世今生,我宁愿信佛,我愿下辈子还是我,下辈子我还能叫她一声嫲嫲。
很多人都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中懊悔一生,可我爸,我大爷,我大姑,三个人对待行动不便,日渐衰老的母亲如初。且不说其他方面,一个孝字,便是很多人所不能及的。我相信早年命途多舛的奶奶,后来她比很多老人都幸福。
嫲嫲,等高考完,我就带着你的照片,去带你在吃一次你最喜欢却不能多吃的红烧肉,带你看场京剧,带你看看几十年没有到过的外面,我相信你可以听到,你能看到,我相信,天空中总有一颗星星是你的眼睛。
八十三岁的人儿了,说走就走了,走了走了罢,这边的儿女们也都活的好好的,也该看看她老伴,和她心里的二女儿了。我在雨里默念,再见,再见,再见,走完这条土路,走完了与你的十八年岁月。如今孑然了一身风尘仆仆。
葬礼结束了,雨还是在下,远远的,那座新坟,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最终,我还是回过了头。因为我记得我爸说:“哭完了,还要带着你,你妈和你姐姐,继续往前奔。”
写于2018年五月五日
嫲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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