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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家从一个胡同搬到很远的另一个胡同,从此,我有了一个嫲嫲。这个称谓怎么来的,我始终没弄清楚。嫲嫲的丈夫我们叫伯伯,可别的伯伯的媳妇,是叫婶婶,还有叫伯娘的。根据我不多的经验,和妈妈一样年轻的叫婶婶,比妈妈稍大几岁的叫伯娘,至于嫲嫲,我觉得她比妈妈大很多,又比奶奶年轻。妈妈说,称呼是按辈份,不看年龄,还说,女的是跟着男的算辈份。那为什么,别的伯伯的老婆不叫嫲嫲?我想,还是跟年龄有关吧,这个伯伯看着很像爷爷,甚至比爷爷还要老,他胡子比爷爷多,我们那里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留胡子,他的腰弓着,两条腿弯成大大的O型,走路时高一脚低一脚,左摇一下,右晃一下,总让我觉得他不知道哪一脚下去就有可能摔倒在地上。
胡同里住了三家人。嫲嫲家是第一家,大门开在胡同中间,我家住胡同底,大门正对胡同口,中间还有一家人,只是不大来往,也因我幼年离家,关于那条胡同的记忆,除了我家,就是嫲嫲家。
我家院子很大,一大半的地方都种着树,不是我们种的,搬进来的时候树已经很高很粗了。树林后面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土窑洞,伯伯的牛养在那里。每日黄昏,快吃晚饭时,“哞……”一声长叫在胡同里响起,伯伯从地里回来,摇摇晃晃进了院门,牵着他的老黄牛,一边同爸妈打着招呼,一边将牛拴到后面的牛圈里。拴好牛,并不马上走,总要站在院子里和爸爸说一会儿话,有一句没一句,天气啊,地里的庄稼啊。晚饭就要摆上桌了,爸妈挽留他“在这儿吃饭吧”,他摆摆手,“不啦不啦,你嫂子饭也做好了,我回去”。
聊天的当儿,伯伯时常会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呀酸枣呀,或者其他从地里摘的野花野果给我和弟弟,还有一次,他竟然拿出几个非常小巧的蛋,说是碰巧看到一个鸦雀窝,大鸟飞出去找吃的,里面有一窝鸟蛋,他拿了几个回来给我们玩。我突然很难过,鸟妈妈回来不见了它的孩子,会伤心的,伯伯笑起来,说“女娃儿家心软”。那天晚上,我一直想着一只鸟妈妈在漆黑的夜里四处飞着哀号着找它的孩子,想着想着就流泪了。第二天,我问伯伯能不能把鸟蛋带回去,还给鸟妈妈,大人们说,鸟蛋染上人的气味,鸟妈妈就不认了,会把它们一个个啄破。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挺难过。
妈妈和嫲嫲,不是你去我家,就是我去你家,一天好几趟。嫲嫲做了好吃的会给我们送一些,妈妈有了好的也总惦记着给嫲嫲分点儿。有时她们在我家聊天,从屋里聊到院里,一个要走,一个要送,边走边聊,走到院门口站住又说老半天,出门没几步,嫲嫲又回过头对妈妈说:“你一会儿吃了饭带上娃过来。”
白天大人们要忙很多事,串门一般是在晚饭过后。很多个夜晚,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在嫲嫲家聊天到深夜,直到我们瞌睡得不行。嫲嫲送到大门口,目送我们回家,提高嗓门说:今晚月儿多好,快十五了吧,这么亮。回去赶紧打发娃睡觉。两家相距不过三四十米,话音未落,我们已到家门口。
很奇怪,在嫲嫲家的那些夜晚很少见到伯伯,大概伯伯又到别人家串门去了,或者那时我太小,记不全吧。也不记得聊些什么,她们说一阵儿笑一阵儿,我也不大听得懂,就自己玩自己的,有时挨个儿看墙上贴的画,念上面的字,大部分字不认识,有一次把“摄影”念成nie ying,嫲嫲夸我小小年纪就识这么多字,她都不会。有一件事,当时听来颇有些趣味,到现在我还记得。嫲嫲说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一个夏天夜晚,等下地的人们回来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她端着洗碗盆去厨房,厨房在院子的另一处,她一路走一路哼着歌儿,没留心脚底下,突然就踩到一个草墩子上了,那时年纪小嘛,满不在乎,踩就踩了,也不挪开脚,草墩子却自己动开了,低头一看,妈呀,是盘着的一条大蛇,吓得她盆一扔,碗啊盘啊的碎了一地……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还做出很多表情,我努力想像当时的场景,却想像不出嫲嫲年轻时长什么模样?
嫲嫲个子很高,大脸盘,白净面皮,双目有神,齐耳短发纹丝不乱地抿在耳后,说话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那时嫲嫲大概有四十多不到五十岁吧,腰杆挺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很是端庄。我想,嫲嫲年轻时一定很美。
有一年,村里有人家过事。过事就是办红白事,在家摆流水席,还要请很多的街坊邻居来帮忙,忘了那次是红事还是白事,嫲嫲被人请去帮忙。凡是有大人去的,家里小孩都跟着去,过事油水大,吃的好一些。嫲嫲叮嘱我,吃饭的时候过去找她,我胆小怕生,不敢去。又有从那里回来的孩子叫我,说,你嫲嫲让我们叫上你。我站在大门口,看到满院的桌椅满院的人,吵吵嚷嚷,不见嫲嫲身影,我转身又跑了。身后有人叫我,嫲嫲赶上来拉住我的手,把我领了进去。不断有人问嫲嫲事情,嫲嫲一一回答,又有人找嫲嫲领东西。多年以后,看《红楼梦》里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想起当年场景,嫲嫲真的很能干。
那天,嫲嫲事情多,没法照顾我,让我跟着别人上桌吃饭。而我极不大方,不愿在生人多的地方吃东西,要走。嫲嫲说,往家拿就不好看了,还是跑到厨房抓了一把油炒花生米,用一张纸包起来给我。我抓着那一小包花生回家,路上遇见几个妇人,有人问我从哪里拿的,我还没说话,她们又挤眉弄眼地嘀咕起来。我听不大懂,只隐约听见"罗圈腿老婆"几个字,我知道,“罗圈腿”是说伯伯。
秋天,院子里是堆成小山的柿子,用来做柿饼,家家如此。做柿饼有专门的工具,柿饼车和柿饼刀。柿饼车一边是手摇柄,一边是个小叉子,柿饼刀就是个削皮器,把柿子有蒂的那一面叉在叉子上,左手摇动,右手拿着柿饼刀贴着柿子,就能旋出一长串皮来,削好的柿子扔在筐里,完后平铺在高梁杆编的席上,昼晒夜晾,变软变甜,长出白霜,就成了柿饼。
我五六岁,不知怎的就会削柿饼了,这门新手艺让我充满成就感,也让我对这件事生出极大的兴趣。大人们有很多活儿要干,削柿子一般都是忙里偷闲抽空去做。只要有人一腾出位子来,我赶紧坐到柿饼车前,刚开始他们还表扬我几句,很快就要轰我走,去去去,你削得皮太厚,都糟蹋啦。削得皮厚了,柿饼的份量自然就少,柿饼是用来卖钱的,皮只能扔。可是,哪里忍得住呢?家里人看得紧,去到别人家的时候,趁大人说话不注意,挨挨延延到柿子堆里,见缝插针赶紧削柿子,直到被人发现了又嚷,你赶紧歇歇,一边玩去。到后来,只要我出门妈妈就叮嘱,去人家家别削柿子啊。
农村没有关大门的习惯,只要不是全家都出去,大门都敞开着,院子里一堆黄澄澄的柿子,柿饼车空荡荡摆在那里,可是,我也不敢去啊。
我敢去的只有嫲嫲家。有天下午,妈妈在家哄弟弟睡觉,我一个人就去了,“嫲嫲,我帮你削柿饼吧”,我已经坐到柿饼车前了,“好,嫲嫲正愁没人帮我干活呢”,嫲嫲在屋里应道。家里只嫲嫲一个人,我心里更踏实了,痛痛快快削了不知有多久,间或,嫲嫲出来看看我,“削了这么多,微微真能干”,一会儿又说“娃啊,累了就停住啊”。怎么会累呢,不知多好玩呢,天越来越黑,伯伯已从地里回来,屋里的灯亮了,院子里黑得看不清了。我想我该回家了,跟嫲嫲招呼了一声,嫲嫲从屋里出来,把两个烧饼塞到我手里,说“我娃今天帮嫲嫲干了这么多活”。烧饼那时挺希罕,一般家里不做,只有城里的街上能买到,我们村在离城三四十里的黄土塬上,进城也不是件容易事。这可是劳动所得,我很自豪,拿着烧饼跑回家,对妈妈说,我帮嫲嫲削柿饼,嫲嫲给我的。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第二天见了嫲嫲,又说,她昨天糟蹋你们多少柿子啊。嫲嫲笑道,胡说啥呢,我娃这么好。大概只有嫲嫲觉得我是好孩子吧。
不知道我家在那条胡同住了多久,应该也有好几年,我住的时间很短,上小学时,妈妈送我去了很远的姥姥家,在外省。
再见嫲嫲,已是十多年之后。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在外地上班,正月里回去跟着妈妈走亲戚。妈妈已住到县城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走亲戚,平时也不回去。
在亲戚家吃过午饭,妈妈说,咱俩去看看你嫲嫲吧,她托人给我带过几次话,想见见。我也想嫲嫲,只是大人不说,我不敢提。
没有走大路,那条胡同紧挨着田地,我们绕到村后,从田里的小路上去的。正月初四,很多人都走亲访友去了,村巷里空荡荡的,一路上没碰见人,当然,我们走小路也正是为了避免碰见别人。嫲嫲家的大门开着,里面很安静,妈妈在门口喊了声“嫂子”,声音不大,可能屋里的人没听见吧,没人应声,不过,门既然开着,应该有人。庭院的格局没怎么变,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变小了变旧了,记忆中的高大屋宇突然变得屋小檐低,幸好有鲜红的对联、崭新的门神,透出一些鲜活之气。
我和妈妈走进屋里,空无一人,掀起里屋帘子,嫲嫲盘腿端坐在炕上,头发仍是一丝不乱抿在耳后,只是添了些灰白。嫲嫲带着询问喊出了妈妈的名字,仍坐着没动,身子向前倾了倾,朝我们伸过双手。“嫂子,是我,我带微微来看你”,妈妈抓住她的手,嫲嫲哭:“我的娃呢我的娃呢”,我轻轻叫了声“嫲嫲”,嫲嫲一只手抓着妈妈的手,一只手抚过我的脸,“微微长大了,嫲嫲看不见你啊,你看嫲嫲现在成什么样了”。又转向妈妈,说,昨晚梦见了什么,想着今天会有人来,又说今天儿子一家去走亲戚,她一个人在家。像以前一样,她们说话,我在一边静静听着,她们说一阵儿哭一阵儿。伯伯前几年过世了,嫲嫲现在跟着小儿子生活,经济上不大好,嫲嫲得了白内障,没钱手术,半身不遂,行动也不便……等到我们要走时,嫲嫲又哭,“不知道啥时还能见上,我这样儿,怕再见不上了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在姥姥家那几年,我爸妈就已离婚,妈妈本是不愿再回去的,只因惦念嫲嫲,才走这一趟。大概心里都清楚,恐怕再见不上呢。妈妈说,“我不来,打发微微来看你,心放宽……”
家里的亲戚陆续搬到城里住,我们回去的也就越来越少,好几年都未曾回去了。有次闲聊时提起嫲嫲,妈妈说,早不在了,有几年了。
那次,听妈妈讲了很多关于嫲嫲的事。
嫲嫲娘家在垣上的另一个村子,离我们村挺远。嫲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当时有句俗语“好女不出村”,嫲嫲很小就被本村的一户人家相中,十五六岁订了亲,男的家条件在当时来说算是好的,家里有人在城里当干部。也正因如此,男的后来有机会招工,成了城里人,自然觉得嫲嫲配不上了,退了婚。那年月,退婚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件挺不光彩的事,虽然她并没做错什么,嫲嫲不再好找人家,左挑一下右拣一下,年龄就大了,最后嫁给伯伯,比嫲嫲大十岁,又是罗圈腿,心里不是不委屈的。伯伯家里穷,人也老实木讷,在吃大锅饭的集体时代,常常受人欺负,又因为腿不得劲,出不了多大的力。嫲嫲四个孩子,两女儿大,后面又生了两个儿子。
嫲嫲年轻时有个相好的,那人一挺能干,也一表人材,偏偏家里成份不好,娶了个媳妇是残疾,成年累月卧病在床,出不了力也操不了心。那时嫲嫲的孩子小,老公又只能顶半个人,地里的活儿常靠那人帮忙,那人家里的事,孩子们的吃喝穿戴也时常得嫲嫲帮衬。在村里,过事的时候,全靠女主人操心筹办,那人家里的婚丧嫁娶全是嫲嫲操办的。为了这个,两人也没少吃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村里人批斗他们,开大会,胸前挂牌子,台下人群起哄“站到一起,站近点”。两人被推搡着紧挨到一起,依然面容沉静,毫无愧色。站一起就站一起,过后,该来往还来往,该帮忙还帮忙。
那伯伯怎么样呢,他不生气吗?我很好奇。
也闹过,刚开始闹到你嫲嫲娘家去,找丈母娘说理。嫲嫲的妈妈哭了,只说了一句:图你啥,我女儿图你啥?
伯伯再没提过这事。
其实两家更像是亲戚,逢年过节,嫲嫲的孩子都去叔叔家拜年,那人的孩子也来嫲嫲家。即便嫲嫲的孩子都成家了,逢年过节还会去叔叔家的。
那人现在还活着吗?不知道。
他和嫲嫲谁先不在的?不知道。
现在,村里的小孩已经没人知道“嫲嫲”,人们有的打工,有的考学,出去的越来越多,人们之间的称呼也向城里人学,街坊邻里的都成了叔叔阿姨。
而我会永远记得,我有一个“嫲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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