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

她站在山顶上，踮起脚尖努力的向山外面看去。

远处的原野上，一片一片的庄稼像一块又一块的地毯，织锦这那片富饶的土地。

她厌倦了这大山里的单调与贫瘠，她像一条渴望水的鱼，向往着山外的一切美好。

一

月色微凉，窗外的树影在炕上撒下斑驳，凉飕飕的风吹进了寂静的卧室里。

明明还是盛夏时节，红红却感到全身冷的厉害。她翻了个身，然后用毛巾被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看着旁边空着的位置，她开始怀念两个人的温暖。

窗外的夜更深了，一片调皮的云晃了过来，遮住了皎皎的月，屋里也随着暗了下来。

睡梦中，红红的额头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她的肚子疼的厉害。或许是着了凉吧，忍忍就天亮了，红红揉了揉肚子，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不适。

她可不想丢下好不容易上来的瞌睡，摸索着走过一个大院子，到那个偏僻的角落里去上厕所。

但是，她错估了。

肚子越来越痛，她终于忍不住了，在黑暗中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去够电灯开关。这时，她感觉自己的下身突然一热，一大股温热从她的两腿之间喷涌而出，其中还夹杂着一块坚硬。

她就那样用手撑着身体，半坐着，直直的的，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像一样，凝固在了黑夜当中。汗水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浑身上下都是汗津津，黏糊糊的。

这时，红红感觉到一只冰冷的小手慢慢的抚上了她的腿，接着，另一只小手也抚上了另一只腿。红红惊诧，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低下头看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双腿，惊恐的双眼睁到了最大限度，嘴唇呈现出与之对应惊恐的惨白。

她感觉到，黑暗中，一团小小的凸起正从她两腿之间的毛巾被缓缓地向前蠕动，向着她缓缓而来。随之而来的是屋里的温度也在一分一秒之间恍如冰窟。

它，还是来了。

它，终不会放过所有人。

二

冬，吹来了凛冽的寒风，洁白无瑕的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荡着。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几辆颜色各异的轿车慢吞吞的行进着，无一例外，它们都被气球和彩带稍微的装扮了一下。

第一辆车上，一个漆黑的摄像机从后座上伸了出来，紧跟着是一个带着棉帽的脑袋。在这晃晃悠悠的一路上，小巧的摄像机就像这样，不时地伸出来，记下了这一天，发生在这里，这一路上的所有事情。

红红坐在第二辆车里，大红盖头下的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她不断绞着手上的红手套，心里却空空如也。

被婆家接亲的婶婶牵出门地时候，她透过半透明的盖头隐隐约约看到了父母脸上的如释重负和哥哥脸上希望。

终于，终于她也嫁人了，她不再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没有出嫁前，她常常喜欢在干完家务活后忙里偷闲的坐在山顶上定定的看着远处，山的那边那片辽阔的平原。

村子里的人们都希望把女儿嫁到那里去，因为那里有比山里更多，更肥沃的土地。嫁到那里，就意味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红红也常常这样想，但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失望。

上完小学后，爹娘就早早的让她辍学回家了，因为家里的条件不允许，并且村子里的其它女孩也早早的回家了。

红红很失落，因为在学校里她的成绩总是很优秀的，每次考试她都能考第一。卧室里的土墙上，满满的一面墙都贴满了她的奖状。那些她无数次偷偷借着油灯努力来的结果。可是现在，那些奖状只是见证了她失学的悲惨结局。

一年又一年，红红对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充满期待。但是，在这窄窄的山沟里，她的世界却越来越灰暗。

今天，隔壁村子里翠英婶子又上门了，她一再劝说爹娘将红红嫁给山那边的那个男人。虽然红红没有村子里的其他丫头长得那样高挑，但是，红红不丑，她干活也很下力。

她不想嫁给那个四十岁又瞎了一只眼的男人。还好，最后爹娘觉得那个男人给的彩礼钱太少，拒绝了这门亲事，红红不知道到她是该高兴还是该苦恼。

三

过完年红红就十九岁了。

红红很明显的感觉到爹娘，还有哥哥看她的眼神里渐渐不再那么的慈爱了，多了几分嫌弃。

这不怪他们，现在村子里连十四五岁的丫头家门槛都快被说媒的人踏平了，而她们家却没有人来问。红红的爹娘开始后悔去年回绝掉的那桩婚事。

现在的红红成了村子里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当她背着猪草走过村子，当她端着洗衣盆走过村子，当她赶着鸭子走过村子......村子里的男人女人们都会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

他们说：如果她现在能够嫁掉，哪怕是到更深的山里，哪怕是更丑的男人，更穷的婆家都是烧了高香的。

开始的时候红红不以为然，懒得搭理他们，她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干活足够下力，她是会有好婆家的。

但是，年复一年，她开始慢慢的接受眼前这慢慢讨厌的事实，每每看着镜子里自己才露出的一小半的头尖尖，自卑开始在红红的心里疯狂蔓延。

终于，二十岁的时候，山外边来了人。

说媒的人说，对方也是个身高有缺陷的人。但还好并不是天生的，只是因为后天打坏了针才没长起来个子。红红看了他的照片，不高，脸上有着傻傻的笑。

她偷偷的问媒人他不会是个傻子吧。媒人却说，除了平时说话做事有一些莽撞，其他的都很正常。

爹和娘，哥哥都同意了这门亲事。

村子里人都羡慕而又嫉妒。

一个矮矮的老姑娘却破天荒的嫁到了人人所想的平原。

红红不知道山的那边的未来会是怎样，她只知道哥哥的未来因为她的出嫁有了一份保障。

四

扫完了院子，又喂了猪。捏着几个还温热的鸡蛋，红红又赶着去做中午饭。

收拾完一桌子的杯盘狼藉，红红感觉自己有一些累。

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忙碌了一上午的人们都躲在了阴凉里休息了。红红搬出一个板凳，拿出了自己昨晚没有完成的针线活，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仔仔细细的缝了起来。

软绵绵的红肚兜上啊，一个虎虎生威的小老虎龇牙咧嘴。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容在她的脸上漾开了漩涡。

几个月后。

她咬紧嘴巴，双手紧紧的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流进了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她咬紧了牙关，努力，然后就感到身下两腿之间突然喷涌出一股散不尽的湿热，一个坚硬随即而出，然后她的耳边便想起了孩子的呱呱哭声。她在婆家人的满怀欣喜当中，为丈夫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儿子。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长成了挺拔可爱的孩子，她开始怀念，怀念那些年把软软的他抱在怀里的日子。

如果可以，她想再生一个孩子。但是，每每她和丈夫提出这个问题，公婆都是坚决的回绝了。理由就是他们夫妻是残疾人，没有条件再去养育一个孩子。

她知道，公婆是在担心孩子会拖累他们。家里的条件不是太差，他们夫妻两个也四肢健全，也能够养活得起自己和孩子。但是，即使是这样，她的愿望也一次一次的落空。

现在，她就保持着两手撑地，往后仰的姿势，在黑夜里，与那个在毛巾被里蠕动的家伙静静的对峙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等待天亮？等待丈夫的归来？还是在等待最终的宣判？

她想过大声呼救，叫醒隔壁的公婆和年幼的儿子。

但是，她又怕这只是噩梦一场，一如前几次，只是自己一场虚张声势的噩梦。

她的周身陷入了彻骨的寒冷，就如那天她坐在空置的房间里，坐在沾满血污的床铺上，看着周身一地的血污和地上那个青紫色，微微颤动的小婴儿时一脸的冷漠。

她没有挽留，没有哭泣，只是呆呆的看着房顶，任由房梁上落下的灰掉入眼里，迷了眼，流了泪。

公婆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将手伸进她的身体里取出了她没有拽下来的胎盘。公公和婆婆则远远地站在炕边看着一地的狼藉，她的犯罪现场中，躺在血泊中的她和生命垂危的孩子骂骂咧咧的数落着她。嫌她偷偷隐瞒怀孕，偷偷在家里自己生孩子，丢了他们家人的脸面，败坏了他们名声。而匆忙赶了回来的丈夫看着眼前的一切只是呆坐在地上无言。

因为一次失误，她不小心怀孕了，当她感受到腹腔之中那微弱的心跳时，她既喜又忧。时值家里农忙，她不敢向家人说，她害怕因为自己的错误招致公婆的不断数落，更怕流产后坐小月子耽误了家里的活。于是她只好小心而满怀些许期许的瞒着，还好天冷穿得厚，加上自己瘦小不显怀，她竟将这件事小心翼翼的瞒了下来。

她心存侥幸，希望能够看在孩子已经生下的份上，公婆会让他们抚养。她在心里祈祷了千万遍，希望降生下来的是个囫囵健全的女儿。

那天，做完中午饭她就觉得不对劲，她的肚子开始疼了。孩子提前要生了。

她躲过了家人来到院子偏僻处的一间屋里，来到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产房里，自己给自己接生了那个早产的孩子。当她咬着牙将孩子拽了出来的时候她失望的发现自己又生了个男孩。

“别再要孩子了吧！”婆婆抱着弟弟的女儿劝着她。

“你们两个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你们条件又不好，就不要再生了吧！”公公晚饭的时候对她说。

那天，她提了一大桶水经过婆婆的时候，婆婆发现了她走路的异样，心疑她有了孩子便劝她道。

这些话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萦绕，就像公婆此时站在她的面前唠叨一样。就这样，她失了手，孩子从半米高的炕上掉了下去，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坚实冰冷的水泥地上......

五

“爸，孩子还有气，要不然我们回去吧，回去再看一看。”男人看着怀里还有微弱气息的小生命，向着父亲哀求到。

“是个男孩，又被摔了。救下的话哪有那么多的钱？”父亲握着方向盘直直的看着眼前的路没有回头。

那个傍晚，河边的风很大，刮过耳畔，就像孩子在找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