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是魔舞的开始。
这个暑假我再次来到了安落市。这里的人、物都还是老样子。那个会刻章的老爷爷依然在灰山公园里摆摊,朔月酒吧里那个长着异色瞳的调酒师和去年一样慢慢的调着酒,像愿意听他讲话的客人讲着自己的故事,但是,但是,有的人却先一步离开了我。
明飞姐和以前一样,在安落报社里做记者。只不过今年她没有再拉着我去给她扛摄影机——社里今年聘了一批摄影师——她也有了自己固定的搭档。
在舅父家里闲着还不错。我一贯秉持着天不黑雨不下不出门的“原则”。夜里雨里寂静里总会遇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我也不例外。
那是一个雨夜,小雨淅沥沥的下,路灯的的微芒下,雨丝清晰可见。我没有打伞,也没有打伞的习惯。置身其中如置身异界一般玄妙。一个全是雨的世界。
当我走到文家老宅附近的时候,几个孩子轻轻的笑声透过耳机中《GIoomy Sunday》缠绵的声音轻轻的传入耳中。
我有点惊讶。那个时间,那种地方,不应该有孩子的。更何况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我有些不安。上次在宋寨的前车之鉴告诉我,在感到不安时,不应该四处乱跑。而且在老城区这几年就我知道的诡异的事就不少。
所以我当机立断转身就走。但没想到的是,笑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刺耳。不得不说当时的我有些慌不择路,左绕右绕竟然在老城区迷路了,当我反应过来时,只看见一堵老式砖墙向前延伸。忽然间我想起了“鬼打墙”,于是慢慢的掏出折刀,继续向前走,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个凑巧在这里遛弯儿的大爷或是找一户还有人住的人家问问路。
但是走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方向竟然是笑声传来的方向!
在前面的岔路口换一条道走吧,我心想。
当我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不经意间向左看的时候,发现岔路口处有一个老宅子,隐隐约约的有灯光从里面流出。
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因为小孩子的笑声好像好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兴许真的是哪家的孩子晚上调皮呢,再说,那宅子里有人,敲门问问路也好,不然衣服就真湿透了。我一边想一边朝那个宅子走。
借着街边的路灯,我看到老宅大门处瓦檐的匾上写着两个隶书的大字“文宅”。文宅,我想,就是那个以葡萄闻名的文氏家族?我敲敲门,喊了一句“有人吗”,就听见孩子的笑声、嬉戏声突然消失了。空气里只剩下一片雨的死寂。
真是这家人的孩子?我有些疑惑,但又感到了心安:至少那不是不干净的东西。那种事,碰一次也就罢了,两次······不不不,我应该没那么倒霉。
心下想着,我又敲敲门,喊着“有人吗”这一次我听到了院子里的开门声和走动声,几秒钟之后,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问:“孩子你有事吗?”
“爷爷······嗯······从老城区怎么往外走?”
“你不是本地人吧?沿着这条岔路一直往前,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在第二个路口处再左拐,一直往前。”
“谢谢······”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又问:“孩子你还有什么事吗?”
“呃,你们家是不是有几个孩子?”这句话脱口而出,然后我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私人了,这样问很是有些不礼貌。
没想到他却没有介意,笑着说:“你是第一个这样问的,这样吧,如果明天不是晴天,你就再过来一次。想当年,文家可是安落市第一大家族。”
说完,他就转身进去了,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总感觉在他转身的时候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就是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过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回到舅父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不过我不是最晚的——明飞姐还没回来。简单的和舅妈舅父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忙忙的走进了卧室,在手机上搜索安落市的“文家”,但是只得到了葡萄种植世家慈善机构抗战时期死于非命的信息。
死于非命,我念叨着,日本人干的倒是有可能。在安落市的地方志上记载着抗战时期这里曾经有日本人的两个中队。但是对文氏家族的消息却只提了“玛瑙葡萄”“安落维文医院”“1941年灭门”就再没有了。没有近日的情况。
那样一个老人,应该不会独自维护文宅,有孩子就应该也有成年人。或是像其他无人居住的老宅那样,聘请专业的维护人员——不然市政府不可能放任这座老宅被一个老人和几个孩子“玩坏”。
那这件事就有意思了。那个老人是谁?苟活下来的文家人?孩子呢?为什么非要在“不是晴天”的时候?左想右想想不到结果,只能问问明飞姐或是直接去找那个老人了。话说回来,才见了一面而已,这信任感培养的也太快了吧?
我在卧室里一边看书一边听着客厅的动静,等着明飞姐回家。她作为一个记者应该了解的比较多一些吧。
在快十一点的候,明飞姐终于到了家,舅妈舅父在她回来后和她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回屋觉了。她自己还要再看一会电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了。
我走出卧室,看到她很没品的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换台。
“你还没睡?说吧。”她打了个哈欠慢慢的问。
“说什么?”“你肯定有事求我。”
“喂喂喂,我像那么没底线的人吗?”
她点点头说:“嗯。”
“······”“好啦不闹啦,到底什么事?”
“今天晚上在老城区文家老宅的一个大爷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听他讲故事······”
我还没说完,她就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青蛙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扑到我面前,说:“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啊,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约了他好几次他都不答应,没想到······”
“没想到姐姐年轻有为竟然是大叔控,啊错了,是爷爷控······喂!你又敲我头!!!”
“切~~干不干?”
“《追忆似水年华》的精装本。”
“蓝泽羽你够狠!平装的!”
“精装!”
“平装!”
“成交·····啊啊啊你还敲我头!”
“······”
二
“既然是家庭,我希望大家快乐生活在一起,这里没有世俗的道理伦理,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
——《白色童话》
第二天一如既往的阴雨不断,我一边往老城区走一边翻着明飞姐一大早就递过来笔记本:您的姓名、在文家老宅居住有什么感受、为什么会在这里住下、对文宅以后发展的意见、对整个老城区未来规划的看法······好吧,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先讲还是我先讲。
站在文宅门外,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敲了敲门。不多时,昨晚的爷爷打开了大门,笑着说:“请进来吧。”
在我进门的一瞬,就感到了一股阴冷,似乎宅子里比外边要冷的多。尽管这样,里面仍保持着当年文家全盛时的威严。一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青灰色的影壁墙,上面雕刻的葡萄藤似苍龙般盘桓,葡萄则粒粒鼓起,好像要掉下来。他引着我沿着倒座房向西而去,进了西南角院,打开南书房的门和我一起走了进去。
“稍等一下吧,我去拿茶。”
“麻烦您了。”
在他出去以后,我打量着这间书房,感到有点奇怪。就是这么的阴森······这里死过人······吧?
那,那些孩子呢?白天为什么没有他们的动静?就算是前院,也应该能听见吧?
这样想着,他就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杯热茶。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接过,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
“我看到了你的记录本和钢笔,虽然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是还请你不要当成一次采访。我不喜欢记者。从来都不喜欢。之所以把你请进来只是因为你能听见他们笑,没什么别的原因。如果你执意走采访流程的话,我就只能送客了。”
我有些尴尬,摇摇头说:“不会的,您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的表情缓和下来,说:“那倒不必。这件事已经过去七十五年了,你将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活人。我叫文登明,我的父亲叫文峰,是从前文家的管家,这件事就是他告诉我的。关于文家的灭门。”
1940年冬,沦陷区,山东安落县城,文家老宅。
“月辉!小辉辉!”文月岚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正房的西耳室,“有好消息!”
文月辉放下看了一半的书,抬起头轻轻的笑着说:“什么好消息啊?”
“一个叫迪米霍夫的苏联人在三七年的时候做了一个心脏移植手术,虽然是移植到狗身上的人工心脏,但是终究是有希望的!”
“那就太好了,我们······”
文月辉没说完文月岚就扑上去搂住他,在耳边悄声说:“然后我们就能结婚了我亲爱的弟弟······你是我的,你不属于任何人,就算是维小云也不行!”
“对呀,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说着文月辉吻住了文月岚,他们感受着彼此嘴唇柔软的温暖,舌头轻轻的互相触碰,感受着那难得的的滑腻,可是——
“少爷!少爷!”文宅管家文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两人匆匆分开,面带红潮。
文峰走进了耳室,对文月辉说:“少爷,维小姐在南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了,您再不去老爷可就真到了生气的时候了。”
“麻烦您了峰伯,刚刚我有些不舒服,姐姐陪了我一会,我这就过去。”
“那我先回去传个话,您呀,慢着点。”文峰边说边慢慢的倒退着走出。
在门外,他低声嘟囔着:“唉,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幸亏老爷不知道······”
“姐,我先过去看看。”
文月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文月辉缓缓地向南书房走去,细细的盘算着他和他的双胞胎姐姐的事,回味着刚才的温暖。乱伦?呵呵呵,如果不是文家负担不起文月辉在国外的治疗费的话,他和文月岚根本就不可能回来;如果不是顾忌每个月的医药费的话,他和文月岚早就离开这个地方了,对吧?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文月辉甩甩头把杂念驱逐出去,深吸了几口气,在情绪平定下来之后走进了南书房。
“小云来啦?刚刚有些不舒服,是不是都等得有些烦啦?”文月辉依然柔和的笑着,似乎再大的心理波动也不会让他表情有任何的不愉快。
维小云的脸上浮起一片绯红,细声细气的说:“没事啊,我也没等多长时间的······”
文父——文天北,看到文月辉走进来,脸色也和缓了一些,说:“那你们年轻人先聊着,我就不掺和了,月辉,小云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别冷落了人家。”
“您放心。”文月辉依然是风淡云轻的说了一句。
“月辉,你的病怎么样了,入冬以来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还好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文月辉单刀直入,丝毫不带拖泥带水的说出了这句话。
“心脏病是可以治的!苏联人在前几年就已经有了移植手术,我想应该很快就能真正实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爱我吗?”
“你、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话······”“你爱我吗?”文月辉又问了一句。
“小辉,你······”
“你爱我吗?”文月辉不依不饶。
“爱,我······”
文月辉又打断了她:“那,我在刑讯室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我也不想那么做······那种情况下,任谁也会害怕吧?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有些过分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有道理,有道理,是不是说,当初我不应该掩护你逃跑?是不是说,在没有暴露的情况下,你可以看着别人为我的事跑前跑后,自己可以躲在一边不管不顾?是不是说,得了心脏病也是托了你的福?”文月辉的嘴唇扭出了一个冷笑。
维小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月辉,月辉,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当时······”
“我不想听你解释。就算你做了一切,我们也不会在一起了。不会!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关系。”
维小云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了出去。
文月辉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舔舐着冰冷的快意。
1940年冬,夜,沦陷区,山东省安落县城,大甫健三郎中队,会客室。
“文小姐,你们家的葡萄可是很受前方将士的欢迎啊。”大甫健三郎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虚伪的笑着说。
文月岚看着这个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动声色地说:“那明年的合作,是不是可以接着展开了?”
“文小姐不要着急嘛,虽然战士们说着不错,但是清水——他现在是大佐——前几天告诉我,他找到了一处更便宜,品质更好的葡萄供应地。我知道我知道,令弟治病需要大量的金钱——出了那样的事我很抱歉——但是——”
“说吧,你想怎样?”
“哎呀,文小姐不要生气嘛,现在不是我想怎样,而是清水想怎样。你不知道,清水大佐很喜欢吃葡萄,所以他是很挑剔的。如果小泉大佐没有牺牲的话,送送钱可能就过去了。但是清水这个人,对食物很挑剔······要的钱也肯定要多得多,很可能超出你们的支付能力;再加上我和他都竞争过大佐的位子,是有矛盾的,根本说不上话,所以品种不改良的话,很困难。”
文月岚微微一笑,说:“我可不只有钱。”
大甫健三郎听完就怪怪的笑了:“文小姐,他和一般人可不一样,色诱啊,呵呵,清水喜欢男人!”
回家的路上,微微的飘着雪,文月岚第一次感到了绝望。文家的葡萄种植和品种改良的技术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一百多年了,他们靠贩卖葡萄发家,但是品种改良,有谁成功过几次?
除了日本人谁还能大量的收购葡萄?葡萄不能大量的卖出去,哪来钱给辉辉治病?
这样想着,眼泪无声的从她的脸上滑落。
三
爱,需要疯狂。
这里始终是阴暗的。光线暗淡、潮湿,血和绝望的气息无处不在;痛苦的嘶吼、呻吟,屈辱的屈服随时都会从黑暗中冲出。
一同凉水泼向被绑在审讯架上的文月辉。
他缓缓的睁开眼,沉默依旧。
一个日本军官在向翻译说着什么。
他只感觉一切都在旋转,眼前是以红色为基调的五颜六色的流光
“你很顽强,”翻译一字一顿的说,“我很欣赏你。但是你仍会感到痛苦。你会很痛苦。你会在我的刑具下喊叫、抽搐、求饶,那,交代出你的身份,你的职务,你知道的一切,不是很好吗?”
文月辉微微的颤抖着,呼吸有些急促,但依旧没有开口。
“好,很好,看来你需要更多的提醒。英雄,可没那么好当。”
他挥挥手,两个士兵把他从审讯架上解下,然后拖到了电椅上。
没有警告,没有虚张声势,行刑开始,文月辉感到自己身上的肌肉有痉挛到剧痛,胸前就像被放上了烙铁,似乎全身都在膨胀,强烈的恶心感不住地涌上来——
文月辉从梦中惊醒,面色苍白,身上全是汗,身上的伤口仿佛仍在隐隐作痛。他爬起身点上灯,光线下是熟悉的屋子,没有鞭子没有老虎凳没有审判椅没有碎头机没有夹棍没有站笼······没有没有没有!
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他静静地想。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不止他自己没有睡好。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文月岚。
第二天,大雪未停,文月辉住处的院子里堆满了苍白的雪。文家上下都知道,少爷院子里的雪要等他看够了再扫。但是今天文月辉没心情欣赏,半年前在审讯室里经历的一切像蛆虫一样顽固的从记忆深处一次又一次的钻出,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的院门被推开了,文月岚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不管怎样,她很少告诉自己弟弟关于自己的种种难处,就算没有了销路,她也要装得很开心。她知道,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但是今天早上文月辉死人一样的脸把她吓了一跳。随即,她明白了,小辉辉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她忽然感觉很难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自己的弟弟为了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可他们呢?这群畜生!
她跑向文月辉,但是他只是怔怔的盯着她,眼里一片茫然。那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从监狱里接他出来的那一天,他的眼睛里,没有光。
“月辉,我就在你身边呐,你很安全,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让你逃出去,不,不,没有下一次,有我在不会有下一次,永远不会······”文月辉表情终于软了下来,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抱住文月岚哽咽着说:“姐,我害怕·····”
“等我找到新的方子,等再卖一次葡萄,我就带你去苏联找迪米霍夫,如果手术失败了,我陪你一起死,一起死,再也不分开······”
漫天飞雪之下,两个人紧紧相拥。感受着彼此的绝望和温暖。
午后雪霁天初晴,文月岚在北书房的古籍堆里一本接一本翻阅着,想要在里面找到任何一个关于品种改良的蛛丝马迹。中午的时候她也向父亲问过这个问题。但是他说的很含糊,闪烁其词。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却不想说。他在隐藏什么呢,文月岚有些怨恨的想,他难道不知道没有了日本人的大量订购,葡萄销量的大量提升根本就是举步维艰吗?
“这是什么?玛瑙葡萄?唔······我们现在种的不就是这一品种吗?真是的!竟然唯一的品种还是已经种植了一百多年的品种,会竞争得过别家的葡萄才怪!那父亲是什么意思?他在隐藏什么,他一定在隐藏什么,”文月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开这本薄薄的小书,“这里面记载的初代种吧?应该有什么改良的方法······”
她越读越觉得毛骨悚然,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家的葡萄为什么能一百多年大受欢迎以及现在突然衰落的原因。
初代玛瑙葡萄的浇灌原料,是人血;肥料是煮熟的人骨人肉人汤!
也就是说,百年来,他们的财富是建立在鲜血之上。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每天子时之后不能出门,明白了为什么滴在桌子上的蜡油总会莫名其妙的多出人手印,明白了为什么七月半的时候父亲总会请人作法,明白了为什么她在晚上总会听到后院传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声音——那是百年前死在先人刀下的亡魂!
多年来,初代种被人血浇灌后意外的发生了基因突变,也使得这个古方被遗忘,但是,基因优势终究在得不到强化的状况下衰落了。
那,想救辉辉的话······就只能······不,不,这等于剥夺别人的生存权利······人······接受了完整的启蒙思想和康德主义的文月岚果断的否定了这一想法······野蛮,对就是野蛮······人非工具······或者,可以用动物的血来替代?可是,可是,到哪里去找呢?现在吃的肉都是托日本人从外县运来的,县城里连野狗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杀人杀人杀人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啊啊啊!
从北书房里出来,太阳已经飘向西北。文月岚心情沉重。或者说她在犹豫,犹豫着是不是要真的走出那一步。那样的话,就真的家破人亡了吧?她有些嘲讽的想。
她再次走进了文月辉的独院,轻轻地推门进去,穿过空荡荡的正厅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她悄悄的往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写字。转身欲走,却听见月辉不确定的呼唤:“姐姐?”
月岚走进去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能感觉到啊,我们是双胞胎哦,这很正常吧?”
文月岚望着眼前这个和她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除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值得自己这样记挂了吧?只要他开心就好了吧?“姐姐有心事?这么愁眉不展的,跟我说说?”月辉柔柔的说。
月岚把他轻轻的揽入怀中,温和抚着他的背,轻声说:“我没事啊,你开心就好咯。”
纷乱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了下来。家破人亡?呵呵,没有辉辉的家算什么家?!
四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尼采《善恶彼岸》
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的人果然是幸福的。为了一个目标而不顾一切,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不顾一切,呵呵,听起来很高尚呢。但是,我们不都是这样的疯子吗?嘿,反正我不是,为别人做那种事最奇怪了,毫无收益。我想。
又喝了一口茶以后,我问:“那,文月岚和文月辉是怎么在一起的呢?看您讲的这么详尽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他摇摇头说:“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当然,其中一些东西是我猜测的。因为这个宅子每天都是我自己打扫,北书房确确实实在书架有一个不应该存在的空缺;而且我也确实在后院的葡萄园里发现过人骨,很奇怪吧?”
他自己打扫······孩子们呢?
我又问:“灭门是不是在文月岚杀人败露之后被县里的人杀的?日本人?”
他笑了,嘴角慢慢的咧开,似乎在嘲笑我的无知。
“当然不是。如果那样的话,地方志上会记载的。事实上,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不过我见过全过程······所以我又回到了这里······现在,你也会知道了。”
那个冬天很冷,不过文月岚却感觉很温暖,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要为文月辉治病。维小云再也没来过这里。谁知道呢?死不死心这种事只有当事人说了算。不过文月岚并不担心。她现敢除掉任何人一个阻止她和文月辉在一起的人。死神都不行,命运又怎样呢?
年前,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和文月辉一起去他们和维家共建的维文儿童福利医院。今天也一样。
雪依然在下,依然有鸽子在飞翔,嘹亮的鸽哨响彻四方,好像要刺破这片阴霾的天空。他们没有坐车,走在飞雪中,踏在雪地里。
文月岚紧紧地抓着文月辉的手,她并不觉得暴露在空气中的手到底会有多冷。她只是觉得这样很好——这种带着一点稍稍的炫耀的感觉:你看你看,这就是我的爱人,我的亲弟弟。
这样想着,在快到医院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子。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对面的女孩子就尖叫着说:“月辉!你在干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文月辉皱着眉头问。
“问题!你为什么拉着她的手!”
“她是我的女朋友,”文月辉邪邪的笑着说,“那这样就好啦,是吧?”
“你们还要不要脸!她是你姐姐!你,你,是不是因为她?”维小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乱伦你们知不知道?!”
“是啊,关你什么事?”文月辉继续不温不火的说。
维小云突然冲上来,右手高高扬起,但就在落下的哪那一刹,文月辉抓住她的手,反手将她推了出去。
文月岚玩味的看着重重的倒在雪地里的维小云,说:“不要打扰我们,明白没有?”
“你,你们,我要让你们身败名裂!我要让整个安落县城都知道你们这文家的败类!”
“呵呵,你去试试啊。你这种人,没资格得到我弟弟,他只能是我的!”
“走啦走啦,我们还有事呢。”文月辉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说。
维小云咬牙切齿的看着离去的两人构思着日后的复仇——可是当时的她不知道,她已经活不多长时间了。
“好啦,别生气了,你很快就见不到她了,我是说,她不会有机会毁掉我们的……”文月岚晃着文月辉的胳膊讨好似的说。
文月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甩开了她的手,独自向医院走去。
文月岚呆在了那里,几秒钟后,走在她前面的文月辉转过头,干巴巴的说:“走了。”
她匆忙跟上,再次牵住他的手。在走到医院之前两人没再说话。
“还在生气吗?”文月岚小心翼翼的问。
“哪有。”文月辉简洁地说。
文月岚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看着和孩子们玩在一起的月辉,文月岚的眼睛里只有柔和。但我相信,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你会看见眼睛深处的杀戮欲像针尖一样。
其实文月辉在医院外面,当文月岚凝视维小云的背影时就看见了,它们就躲在文月岚的眼睛深处,星星点点的泛着渗人的白光。就像在57号时,刑讯师眼中的光。
他有些畏缩,有些不敢相信。他只感觉到恐惧。在57号的经历已经深深的烙在了他心里。他会活在它的阴影里,直到······死亡。
而文月岚根本没打算瞒着他。因为她很清楚,她瞒不住月辉。所以她从不说谎,只是回避他的问题。但这一次,她准备实话实说。她的心中总是有一丝不安。也许是因为要杀人的缘故吧,她自嘲的想。
文月岚看着这些孩子,更多的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快意,令人心跳不已。她的期待混着恐惧。
孩子们很可爱,他们其中有一些是被文家和维家救下的孤儿。那,从他们开始吗?可是为什么呢?辉辉最后会接受那样的自己吗?从一群杀人犯手中逃出来后再委身于另一个杀人犯?
午夜,文月岚带着一个包袱来到辉辉的房间里,面色苍白,神情紧张,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奇怪的是,他没有睡觉——似乎他一直在等她。
“姐,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有心事。你很犹豫。但你的心事是什么呢?”文月辉缓缓地向文月岚靠近。后者把手里的包袱放到身后,向后稍微退了两步。
毫无征兆的,文月辉再一次准确无误的说中了文月岚的想法。但很奇怪的是,文月岚却始终猜不透文月辉的心思。
“辉辉,如果我杀了人,你······”文月辉打断了她:“我不会离开你的,不管最后你杀了谁。我们是一体的。说实话,我也很盼着维小云死。”
文月岚的笑像溶解在水中的红墨水那样慢慢的在脸上铺开,把手中的包袱甩到了地上,维小云的头从里面露了出来。
地上人头的嘴吐出嘴里的手绢,一张一合;耷在地上的仅存的一小节声带紧跟着上下颤动,虽然只有抑扬顿挫的几个音节,但是文月岚依旧清楚地听明白了它的意思:“月辉,她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呀。”
文月岚怪怪的看了看文月辉,然后猛地跺向人头,踩烂了它的面部肌肉,踩断了它的颅骨,灰色的像烤熟的宽面条一样的大脑四处飞溅。
“闭嘴!”文月岚恶毒的咆哮着,但脚下的动作未减分毫。
文月辉被散发出的血腥味和脑浆味刺激的开始呕吐,文月岚见状慌忙停下来,过去,拍着文月辉的后背:“辉辉你没事吧?你不要相信它说的,我是那么爱你······”
文月辉止住呕吐,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的问:“它刚刚在、在说话?”
文月岚僵在了那里,只有、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吗?怪不得这些年来辉辉从没说过晚上有奇怪的东西出现,他和文家的其他人一样,看不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她忽然感觉好冷,由内而外的冷——这是最恐怖的事情:群魔只为你一人而来。
文月辉就势搂住她安慰着她:“没事了姐姐······我会陪在你身边,面对你的群魔······不离,不弃。”
文月岚也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们的不同之处,一个看人一个看鬼······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辉辉说了,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五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
最后的意识,是在文月辉的怀抱里慢慢的沉睡。但是她睡得并不踏实。她的梦境如一团团没有实质的灰色烟雾,各种各样的鬼魅在梦中飘浮。她看到自己手中提着斧头向着被自己约出来的趾高气扬的维小云的脖颈砍去;她看到维小云的头在地上仍然喋喋不休,用最恶毒的字眼诅咒她和辉辉;然后时空转换,周围的景物在快速的后退,她看到自己和辉辉穿着古时候的服饰,他在她的面前把一桶又一桶的鲜血灌向葡萄藤;她看到文月辉手中沾着血的前和药包;她看到文月辉惊恐的表情和砍向她的斧子;然后是一团团的烟雾,她在其中漂浮,她并不害怕,她知道辉辉就在身边;梦中所有的一切都像皮影戏一样离她远远的······
第二天醒来时,文月岚发现自己正蜷在文月辉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她在床上——昨天晚上的狼藉早就被文月辉清理干净了。他应该做到很晚吧,他从57号出来后就一直怕见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旁边安静的睡着文月辉,她的眼泪就那样流了出来。文月岚什么都能不想做。她只想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品尝这一刻的安心。
在去维家吊唁的时候,文月辉沉默的流着泪,好像失去了正常的行为能力。但是人们不知道的是,他在走出文家大门的那一刻就恢复了正常。
之后,文家安安静静的过完了最后一个年。
时间慢慢的流逝。二月,春风乍起,家里的下人开始准备葡萄出窑的事。文月岚也在筹划着她的计划。她要赶在三月葡萄第一次施肥的时候动手。
与此同时,文家老爷子的身体也扛不住了,维小云的惨死也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但是她却被人砍下了头!谁能干出这样残忍的事呢?他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而让他不解的是,维家罕见的保持了沉默,似乎不想追究。他感到了疲惫,所以当文月岚提出想全权负责今年的葡萄种植事务时,他同意了。
文月岚开始慢慢的考虑剩下的,也是最困难的一部分。她不可能在大街随便找个人拖回来。这样的事只能自己做。那,就只剩下维文儿童福利医院这一条路了。悄悄的把几个孩子弄过来,应该不成问题吧?
在暮春三月,万物生发之时,文家后宅的葡萄园里,三个鲜活的生命就要提前离开这个世界。
文月岚看着他们瑟缩的眼神,感到过一瞬间的迟疑。她眼前浮现出自己在医院悄悄地对他们说要带他们去文家看葡萄上架时的他们眼中的欣喜。这也是最信任她的三个孩子。
她感到自己手中的斧子在微微发抖。因为她面前的不是随便的其他什么东西,而是人,和她一样的人,什么都没有干过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个世界享受这个世界的活生生的人!
可是,为什么不呢?辉辉做错了什么要受到那样的折磨?自己已经杀了维小云,那么再多杀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多杀一个人,辉辉的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些······凭什么辉辉要去死?凭什么他为抗日做了这么多却只能是这一个下场?凭什么!既然好人没好报,那就算了!人是我杀的,有因果报应都冲我来好了!
她走上前,抓住一个小女孩,把她拖向葡萄根后面距主干一尺的一道半月形的深沟处,一斧剁下,小女孩的头像皮球一样滚下,鲜血喷涌而出,淋淋漓漓的洒在了沟里,浓烈的血腥味散发出来。
旁边的两个孩子已经吓得哭不出来了。
几分钟之后,葡萄藤旁边多了两个不再使第一个小女孩寂寞的人头,沟里也聚起了一汪血。然后,文月岚把早已准备好的粪肥倒入,血腥味慢慢的被压了下去。
就在文月岚转身欲走时,她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感到自己曾经在同一时间同一点见过这一幕。那天晚上的梦慢慢的浮上眼帘。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攥紧,然后再松开,那一幕也越来越清晰,好像就在眼前。
文月辉、斧子、桶中的血、腐肉、沾血的钱和药包······它们如走马灯一般在眼中旋转重现。
“月岚姐姐······你在哪里呀······”
文月岚颤抖的转过头,看到三具无头的尸体在那里爬来爬去,用一把一把的泥土堵住脖子上流血的洞。
“啊——”文月岚惊恐的尖叫,但是眼前的景象忽然消失了,它们好端端的躺在那里,哪儿也没去。
文月岚这才发觉身上全是冷汗,她从没见过这样逼真的幻觉。可是,那真的是幻觉吗?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一幕曾经经历过?这一切,辉辉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想把不相干的想法甩出去,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想太多,不然看到的不干净的东西越多。
往下的几天,文月岚又断断续续的杀掉了几个孩子,把三月里应当施的肥全部弄好了。
但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已经变了。
她的眼神越来越阴暗,眸子里的光越来越少,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她开始越来越多的想要喝凉水;她开始喜欢阴天的日子,就算是在白天,屋子里也会紧紧的拉上窗帘遮挡住明媚的阳光;而且,她开始喜欢吃带血的肉了,有一次甚至吓到了文月辉。
不过这不算什么。她认为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四月是给葡萄浇水的时节,不过除此以外,文月岚浇的最多的,还是血。有的时候,她可以用肉眼看到池里的血水缓缓地下降。同时,葡萄藤和葡萄叶也开始微微的有些发红,令人毛骨悚然。
文月岚现在晚上会睡在文月辉的床上。她已经不敢独自在晚上呆在自己的房里了,因为她总是听到小孩子的笑声,还有······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
都会结束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听到这里我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发冷:“难道我听到的笑声是······”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年轻人,先把故事听完吧。”
六
又有谁能拗得过命运呢?
只有一件事让文月岚感到心安,那就是医院的孩子们在渐渐减少这件事几乎没有人察觉,只是偶尔会有一两个护士说一句“这里好像没那么多人了”。本来嘛,在这种时候,人人自危又有多少人真的关心那些孩子呢?人心的冷漠大概无处不在吧。
而这些天文月岚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当然是错的所以我为什么要想呢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不是吗不管第一次是为了什么现在多杀掉一个和少杀掉一个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我已经成了杀人犯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继续下去直到我死在这里。
每当她怀疑自己时,她就会去葡萄园,那里对她而言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尽管家中的其他人现在已经尽量避免往这里来了,他们总是说这里很阴森很冷——说来也怪,在葡萄园中她会无比坚定。
不过,在步入五月之后,她再也没怀疑过自己,她只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是交换而已。
两个多月以来,除了人血之外,人肉汤也被浇灌进去,还有煮熟的人肉和人骨。她也不可避免的变得越来越麻木,眼神越来越冷,周身缭绕着一股死气。
五月中旬,葡萄园的花开了。没有淡黄色,没有微绿色,只有一抹艳红。文月岚走在其中,看着这些葡萄藤,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葡萄藤和葡萄叶组合成了一个又一个人脸,她熟悉的脸;葡萄叶子拉扯着她,就像一只只的人手在抓着她的衣服;阴暗中,似有淌着口水的粗重的喘息声在附近徘徊······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逃不出去的莫比乌斯带。
“姐姐,你干什么呢?你这一段时间好奇怪……”
文月岚缓缓的转过头:“辉辉……你怎么……你是谁!啊啊啊你别过来!”
斧子,斧子呢?
文月辉不安的转了转头,说:“姐,你怎么了?”
文月岚慢慢的后退,眼睛依然盯着文月辉不放。她跪倒在地上摸索着抓住斧子,惊恐而又凶狠地盯着前方,颤抖着说:“别,别······”
文月辉忽然明白了,她指的是他自己!
“姐,姐,你……”
文月岚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辉辉,不是嘴里留着涎水的怪物,不是她的群魔……群魔?这个词好熟悉……谁说过?是她吗?还是辉辉?辉辉?他说过……对,他说过,那,那他什么时候说过?是现在吗?还是过去?为什么这么熟悉?为什么这么喜欢抓着它的感觉?恍然间,她只感觉一切都在旋转,光线在扭曲,葡萄叶在拉伸,文月辉则越来越长······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她正躺在文月辉的床上。她慢慢的坐起,环视着四周,之前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那种一瞬间跨越时间,用长镜头来观察世界的感觉,令人惊恐无比,却又无可抗拒。那她看到的,是什么呢?未来,或是······过去?百年前的先人在做这件事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否像她这样处在无边无尽的幻觉之中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能够有机会做完这一切,之后,不管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
这样想着,文月辉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说:“姐姐醒了?饿了吧?你都两天多没吃东西了,这碗汤都换了七八次了······昨天的大夫说你只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不不不,你别动,我喂你。”
文月岚什么都没说,心里感到暖暖的,她一边喝着汤,一边端详着文月辉:他的眼睛周围有淡淡的黑色晕迹,脸色苍白,心脏的异常让他显得更加疲倦。他大概一直没去休息吧?
文月辉又舀出一勺汤轻轻的吹了吹,轻轻抬起手的时候,发现文月岚正在看他,他开玩笑说说:“看这么仔细,你没见过我啊?”
“我昏迷的时候你在干嘛?”文月岚喝下一口汤问。不得不说,汤很好喝,文月辉的手也很稳。
“我?我在这里看着你啊,话说回来,我们长得很像呢。”文月辉笑吟吟的说了一句。
要是搁以前,她一定会说“噢,是吗,说不定我们是双胞胎呢”来回答,他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在辉辉察觉她不开心的时候——可是现在她说不出口。他这两天没怎么睡就是为了照顾她,这个傻瓜,难道他不知道心脏病不能过度劳累吗?他难道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吗?装的像个没事人一样······父亲也劝过他吧······傻瓜,固执的傻瓜!
“我自己来。”文月岚尽量平静的说。
“你来?你没注意你正在生病吗?”文月辉又舀了一勺汤淡淡的说。
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的滑落,落在碗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当文月辉注意到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喂喂喂,你你你——”文月辉的下一个字还未出口就被文月岚的嘴唇吞了下去。他也就势回吻着。那一刻,仿佛三千大千世界之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需要吃人的葡萄也没有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心脏病,就连时间都仿佛在那一瞬静止。尽管两个人都知道,有些欢乐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从不长久。
入夜,满月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文月岚的身上,她在不知不觉间醒来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
文月岚不由得抓紧了文月辉的手,心里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但是她依旧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细长的声音,一个只为她而来的声音——
“月岚姐姐,我们好饿呀······我们想要吃人······你不要我们了吗······好饿,好饿,人血呢······人血······”
文月岚惊恐的看到窗户上葡萄藤的侧影在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窗户,她想叫醒文月辉她想离开离开窗户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想她想她想······可是她却动不了,她动不了。它们就要进来了。她绝望的想。
窗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挡住了。而当月亮再度出现时,窗上已经没有了葡萄藤的侧影,也没有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感到自己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握着文月辉的手心里全是汗。许久,她才平静下来,但是恐惧却依然缠绕着她。
她从没想到,喝过血的葡萄,会在满月之下因不满足而充满杀伐之气。
百年前的先人也碰到过吗?为什么没有记载呢?她又想到了那本小书末尾的劝诫之词:以命易命,群魔乱舞。
还真的是,逃不过去呢。
七
“跟你最重要的人相比,世界算什么啊?”
——江南《龙族III:黑月之潮》
文月岚在之后的几天分批次把剩下的人骨埋入葡萄园。她现在已经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这就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无底洞。随着葡萄的成长,它们也越来越欲求不满,总是想要更多。如果得不到的话,它们就会来主动提醒文月岚,不分时间不分地点。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总是每个半个多月才会从医院带回几个孩子。有的时候被带去的孩子也会平安的回来,当然这不是她停手了或是不忍心,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洗刷自己的嫌疑:你们看,我带回去的孩子都平安回来了。
而对于那些消失的孩子,她的解释是,当下医院财政吃紧无法完全满足孩子们的医疗需求,所以他们会和上海的一家教会医院合作,把一部分孩子送到那边去——送到葡萄地里去。
那些孩子的尸体则被她放进了深井里来延缓腐烂,从而减少孩子们消失的频率。正如刚刚说过的,洗刷嫌疑。那口井,就在葡萄园里。虽然水质清冽却被废弃了几十年之久,文家的现在喝的水是从远离葡萄园的另一个井里取的。这一不成文的规定似乎在文家建立起来时就有了。想来,百年前的先人也是这么做的吧。那么,这样的葡萄就是在文家建立起来之后才开始培育的喽?
现在,文月岚每天做的就是早上从井里捞出尸体,然后用刀子细细的把它们肢解,先由尸体上的双肩及阴部划出“Y”形切口,而后打开胸腔,取出内脏单独留出以待日后直接埋入土中作为肥料:然后把需要的部位割下放入井旁的锅中,就地煮熟。最后把已经空荡荡的但仍然成型的尸体原封不动的放回井中。
每天,她都会重复同样的工序,用刀子切割着越来越不成样子的尸体;每天,这里都会有很好闻的肉香萦绕着;每天,乌鸦也会在这里久久盘旋,不忍离去。
只不过,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没有头——文月岚把尸体的头切下后全部用斧头剁碎了,因为她能听见尸体的小声咒骂,那些关于她的最恶毒的诅咒。她现在已经不会再用“幻觉”之类的言辞来欺骗自己了,她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还有辉辉呢,她想,他会来保护我的。
步入六月,文月岚就像行尸走肉一般,麻木的重复着自己做的一切。似乎这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打捞,切割,烧煮,浇灌。
她以为这样的“平淡”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她错了。因为,群魔,不只在夜晚出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做好了献出一切的准备了吗?只不过,“一切”不包含文月辉罢了。
那是一个午后,她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依旧是那样的混乱,依旧是一样的长镜头,可是这一次在醒来后,她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一股看到自己未来的恐怖;迷蒙中,葡萄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似乎处处充满了成熟葡萄的纠缠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忽然开始想念手里握着斧头的滋味,怀念劈在人头上沉闷的击打声,真好啊,让人着迷,让人沉醉,尤其是当它砍在辉辉的身上······啊啊啊,美好的让人想哭·······呵呵呵,那样他就只能陪在我身边了······她无意识的把手重重回下,突然清醒过来,被自己的刚刚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怎么能那么想呢,辉辉死了一切就都没有了,只是,很有趣啊······
步入七月,天气越来越热,在切割尸体的时候苍蝇也开始越来越多的围绕着文月岚转个不停。
文月辉基本上是不出门的。他不喜欢夏天,一点也不。夏天的闷热只会加重他心脏的负担。
文月岚也开始天天在文月辉的屋子里陪着他。只不过她会遮住外面的阳光——不止为了文月辉,也为了她自己。
葡萄也开始慢慢的长大,成熟。家里的下人们也很高兴,都说葡萄比以前红得多,等完全熟透了一定有很多人来买。显然,大家都知道,文家以葡萄出名,玛瑙葡萄。
七月里,雨也开始渐渐增多,淋淋漓漓的下个不停。
这种天气里文月岚总是和文月辉一起静静的看雨。雨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迷离无比;雨中,也仿佛一坐柔软的囚牢,将所有的一切监禁在方寸之地中。
这种时候,文月岚想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时刻能否永远持续下去,就像她那天从昏迷中醒来后想的那样。
只是自古人情老易悲难诉,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抓紧时间享受现在与文月辉在一起的片刻欢愉。是啊,与其担心将来,不如享受现在,享受现在所有的迷乱,就在这令人意醉神迷的潮湿之中。
七月一天接一天的走过,当八月来到时,葡萄已经差不多完全成熟了。放眼望去,满园一片血红,就像红色的玛瑙被挂在了葡萄藤上。
这是红色,这是红色的葡萄,这是红色的生命!这是用一种生命换来的另一种生命的绽放!这是世间最伟大的交换!一切,所有的一切只有在获得鲜活的生命后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以命易命如何?群魔乱舞又如何?!这就是生命!没有什么能在蓬勃的生命面前耀武扬威,不是吗?
“时间就像水面上的脸庞”,飞快的划过。很快,这些葡萄就可以收获了。
那时候,辉辉的医药费一定不会成问题吧。文月岚想着。
当天晚上,她就带着一串葡萄去见了大甫健三郎,信心满满的期待那个喜欢男人的大佐的最终决定。
不过这些葡萄她一口都没吃,甚至也没有让文月辉吃。她知道这些葡萄的来历,心中总是有一些隐隐的不安,似乎吃下去的不是葡萄,而是人。
她见过那些下人吃下当做福利分发的玛瑙葡萄,他们的牙被葡萄的染得一片红,残存在牙缝里的果肉就像被咬碎的、沾血的人肉。
几天后,大甫健三郎派人告诉她清水很喜欢,想尽快与他们建立合作关系。
这是文月岚把文月辉从57号救出后第一次感到由衷的喜悦。很快,他们就能有足够的钱去苏联看病了,那之后,他们就结婚,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糟糕的地方了,再也不回来。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收割了。
文月岚很开心,说实话,她现在一点都不后悔。相反,她很开心,她知道,很快一切就都要结束了。她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孩子们——他们和文月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之后呢?”我看着停下讲述的老人,疑惑的问。
“之后?呵呵,年轻人还真是心急呀,晚上吧,现在都晴天了。”
晴天?我往窗外望去,果然,天已经在慢慢转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太阳的臭气。
我很自觉的站起来说:“好啊,给您添麻烦了。”
他笑着说:“没关系,能有人陪我说说话,挺好的。”
他也起身,带着我走出去,在大门口处对我说:“腿脚不便,我就不出去了。晚上一定要来啊。”
“没事没事,您回去就行,晚上我一定过来。”说着,我冲他挥挥手,就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感到很奇怪,不只是这个细节完备的故事,还有其它的东西,其他的,不合常理的东西。
而就在那天中午,我做了一个伴着“鬼压床”的,离奇的噩梦。
八
开始
想来遇到“鬼压床”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谁还没遇到过几次?嗯嗯,它的学名叫“睡眠瘫痪症”。你看,我很愿意用科学的态度来解释我那天中午遇到的事,可是解释不通。因为我后来碰到的事情推翻了我之前的一切假设。而且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那天下午我却很想用“科学”来解释就像前面说的那样。
那是在午后发生的。一般对我而言,一个半小时的睡眠不足以碰到这样的事。但是那天我清楚的感觉到并不顺畅的呼吸还有清楚地说话声,虽然只有几句(因为之前碰到这种事,有的时候也会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说些什么,只不过一句都听不清楚)。
当时我知道这是鬼压床,然后我开始转动眼球,这个方法很管用,可是这一次并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无力感越来越明显,我看到(应该是看到的)长得极其相似的一男一女站在我身上(确实感觉是站在我的身上),他们有着同样清冽的眼神,穿着并不属于现在的衣服,笑起来露出同样的尖尖的虎牙。
“姐,这么长时间了还有人记得我们啊。”
“是啊······现在把真相说出来,应该会很有趣吧······呀,被发现了。”她扫了我一眼淡淡的说。
“走吧,这里又没有镜子。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嗯,下一个轮······”
在那个男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我忽然感觉所有的感官又回到了我的身上。心里还在回想着刚刚诡异的一幕。
那是潜意识营造的幻觉吗?为什么那样真实?为什么没有“醒来”的感觉?我还在梦里吗?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的回过神来,用各种各样的“科学解释”来说告诉我的大脑之前的一切都是“睡眠瘫痪症”的正常现象。并且,我不断地把他们和文月岚、文月辉姐弟两个联系起来,然后告诉自己这是当时潜意识处理记忆的一种方式。应该说,我几乎成功了,如果我没回到文家老宅的话。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是在坐立不安中度过的。那三句话不断的在耳边回响。什么镜子?谁发现了?谁知道了?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轮?轮到他们了?一串一串的问题像冬眠后的群蛇爬出洞穴一样不间断的冒出来。
其实我那时就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吃过晚饭后,我再次一个人走出家门,走向那所充满未知的老宅子。
老宅养阴!这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话总是在耳边晃来晃去。
第一次,口袋里折刀沉甸甸的感觉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本以为十分漫长的路程似乎在眨眼间就到了。站在大门外,我犹豫着是敲门还是转身离去。我再次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就像上次在宋寨碰到它之前一样的不安。那样的事可别再来一次了,虽然这次我依然带着刀······上次的那把折刀。
不然回去算了,反正没什么损失······回去吧,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我们可以找个阴天的白天过来······走吧走吧,掺和这事干嘛?
这样想着,大门自己打开了,他笑着说:“你来了?进来吧。”
无奈,我点点头,带着一丝忐忑走了进去。就是在那里,尘封了七十五年的黑暗与血腥再度浮出水面,混合着最后的疯狂和迷离。就像那本书最后的谶语:以命易命,群魔乱舞。
那,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现在,就让我们回到七十五年前,一起重温那场噩梦。
1941年8月,山东省安落县城。
总的来说,文月岚的心情是相当不错的。一串又一串的葡萄被采摘下来,运往日本人那里,同样的,日本人回馈她的,是那个时代最值钱的东西:金条。
不过,她现在很少去葡萄园了。那里总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血腥的感觉。
但是,随着葡萄渐渐的被摘光,久违的不安再次回到了她心里。就像以前只是遗忘了它,现在它又慢慢的爬了回来,张着大嘴,想要把她慢慢的吞下去。
这天她再一次和文月辉一起去维文儿童福利医院。这一次虽然依旧感到不安,可心中还是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毕竟,她这一次的目的是照顾他们,而不是带走他们。
一路上,她和文月辉天南地北的闲聊。她很开心的看到辉辉脸上的笑容,这让她稍稍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里,孩子们依然很开心的跑向文月岚和文月辉,向他们伸出手要糖吃;他们也笑着把糖果拿出来分给这些孩子。
几分钟后,院长也闻讯赶来,向他们寒暄着,不住地赞美着文月岚与上海教会医院的合作。三个人边聊边走,开始去每一个病房或者是房间里探访。
但是她开始感到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她。
文月岚不安的左右看了看,却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她感觉很糟糕。看不见的东西,比能看得到的东西还要糟糕。
这样想着,三个人走入了下一间病房。
一进去,文月岚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一个蹲在角落里孩子慢慢的起身,朝她转过头,笑了出来。文月岚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在那里,那个孩子赤着身子,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黑线,身体上有一道“Y”形开口,身体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它笑着说:“月岚姐姐,我好疼啊······”
文月岚呆呆的盯着那里,她知道,那是被她杀掉的一个孩子。她仿佛失去了一切感觉,就是那样呆呆的盯着,盯着······直到文月辉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姐?你的额头上全是汗·······不舒服么?那里,有什么东西么?”
院长也发现了异常,忙问:“文小姐是生病了么?”
文月岚扭头看着他们,她知道,他们都看不见那里的东西,那是她自己的魔。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没事,真的没事,我们,继续吗?”
院长没再说什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一个人先出去了。
文月辉在文月岚耳边悄声问:“姐,你确定你没事?你刚才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文月岚扭头看了看那个角落,发现那个孩子依然在那里,只不过没有盯着她看,而是自顾自的在那里拍着手,嘴里还在不断的念叨着什么,似乎在唱歌。她苦笑了一下,心下想着它应该不会扑过来······因为只有她自己能看到那东西,所以,应该没事······吧?
但是,她没有料到,那只是一个开始,她去的另外的几个病房中都有它们在,无一例外的对她笑着,冲她挥着手,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终于,她受不了了,眼神中满是惊慌的对文月辉说:“辉辉,辉辉,我们回去吧······”
文月辉看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的眼里全是恐惧,挥之不去的恐惧。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好啊,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
在他们走出院门时,文月岚带着一丝后怕回头望着医院,恍惚间,医院的门似乎变成了张着的嘴,想要把它们一口吞下。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这家见证了善与恶交替的医院了。
是啊是啊是啊,那只是一个开始。可你们知道“开始”是什么意思吗?你们真的知道吗?呵呵。
九
群魔乱舞
回文宅的路上,文月岚一直神情恍惚。她已经不敢去想象在家中会遇到什么了。而文月辉心中的不安则越来越强烈。有事情会发生——但他判断不出是什么事情,他只是感到不安,并有以前的那种明确的方向感。
回到家里,文月辉打算把文月岚送回她自己的院子让她休息一下,但是文月岚却坚持到他的院子里去。她没有理会文月辉惊讶的眼神——一般他们的“肆无忌惮”只在晚上——她也没想着去解释。因为辉辉一定会相信,所以不能让他知道,他也不用知道那么多。她早就想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说什么也不能把弟弟扯进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在文月辉的房间里。因为离葡萄园越近,看到的不干净的东西越多,尽管现在临近中午。
“姐,你先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去让下人们给你单独准备一份午饭。”文月辉在他的房间里说完就出去了。
文月岚独自待在这里,心里踏实了一些。至少在晚上到来之前,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所有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吧?
她也确实是累了,在床上躺了没多长时间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上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是自她开始培育玛瑙葡萄以来睡得第一个安稳觉。
她慢慢的起身下床,借着月光走出了屋子。院子里被月亮照的透亮。“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错,盖竹柏影也”苏东坡这篇游记还真是应景啊,她看着天上红彤彤的月亮想。
可是······红月?月全食?不是啊······月全食怎么会这么亮?谁知道呢······还是先去找辉辉吧。
文月岚的心情不错,似乎所有的不适在安心的睡了一觉都离开了她。
但是,当她走出院门时开始感到一阵阴冷,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她下意识的抬头去寻找月亮,可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夜空中只有一张沾满血的五官暴突的脸高悬在月亮的位置冲她“嘿嘿”冷笑,似乎在询问她怎么会有勇气和它对视。
可就在下一秒,那张脸就那么消失了,红色的月亮就那么静静的挂在天上,似乎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可是——
她猛地转身,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这并没有让她安心。对她来说,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比看得见那群令人恶心的东西更令人感到不安。随即她明白过来,之前确实有东西在盯着她,只不过不在身后,而在······空中!
她咽了口吐沫,更加急切的去寻找文月辉。
他在哪里呢?正厅吗?文月岚一边想一边急匆匆的往前走。
就在她转过下一个弯时,双脚重重的停下了。正前方,一个和她在医院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孩子在她前面拍着手一蹦一跳的往前走。
文月岚慢慢的后退。换一条路换一条路。她对自己默默的说着。
然而,那个孩子也停下了,头旋转了180度,直直地转过来,冲她笑了:“月岚姐姐,我好疼啊······你也会和我一样的,是吧?”
它扭回头,转过来,跌跌撞撞的向她跑过来,嘴大大的张开,被切开的肚皮像帘子一样晃来晃去。
那一瞬间,文月岚就是站在那里,似乎遗忘了一切,直到它扑在她的身上狠狠地咬住她的左手,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右手掐住它的脖子,撕扯着它。但是它的身体轻而易举的和头分开了,嘴依然“执行”着咬下去的“指令”。
文月岚疯狂的左右甩着手臂,然后又将手臂上的头摔向墙壁,终于砸碎了它。她捂着受伤的手跪倒在地,喘着气,努力将浮现在心头的令人惊恐的想法赶走:不会的没那么糟糕只有我自己没有辉辉没有没有没有。
这样想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慢慢的回头,希望看到她此刻最担心的那个人,可是,来到她跟前的,却是另一个孩子。
文月岚惊恐的站了起来,缓缓后退,它也步步紧逼,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终于,恐惧压垮了文月岚,她转身而逃,慌不择路。
后面的脚步声却依然那样,不紧不慢。可是,这却让文月岚更加惊慌失措。同时,前面也有孩子跑了过来,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腹部的肚皮同样耷拉着,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啊啊啊啊啊——!”文月岚尖叫着从它们中间穿过,它们撕掳着她,拉扯着她。
文月岚用力摆脱了它们,将其中一个孩子的头恶毒的砸出去,然后继续向前跑。
“月岚姐姐,我好疼啊······”“啊啊,新鲜的肉啊······”“好饿,好饿啊······”“别走,陪我,陪着我······”
它们的窃窃私语像蝎子的钩针一样钻进文月岚的耳朵,折磨着她的心神。
尽管如此,这和她眼前的景象相比却算不上什么。
她的眼前,是文家后院的葡萄园。葡萄藤上,是串串颗粒饱满的仿佛要炸裂的葡萄,在夜空上的红月照耀之下,红的愈加鲜艳。
前边不远的地上,是那把斧子,她想了很久的斧子······要把它拿起来吗?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响,葡萄藤深处,也开始窸窸窣窣的抖动。那里有,后面也有,它们把我包围了,辉辉呢,辉辉在哪里?
起风了,葡萄藤开始左右摇晃。隐约中,她看到她自己正趴在里面,头上有一道深深地裂口,旁边是对着自己尸体哭泣的文月辉。
那个女人,是我吗?那我是谁呀?
文月辉慢慢起身,肚皮被豁开了,肠子、肝、胃、肝、肾······一股脑的滑脱出来。他拖着自己的内脏,轻声呼唤着:“你来了。”
他不是辉辉,他不是!他是魔鬼!
文月岚一把抓起地上的斧子,用力砍下去。
但是,斧子上并没有传来砍断人骨的“咔嚓”声和轻微的振动——她什么都没看到。眼前的“文月辉”和“文月岚”已经消失了。
“找到了呢,原来月岚姐姐躲在这里呀,陪我玩儿啊。”一个声音在耳边传来。
文月岚转身,毫不犹豫的将斧子劈了下去。她已经崩溃了。现在,她只想杀人。
十
一切都为你而存在。
血红色的月亮静静高悬,安静的观赏着下方的大戏。
大地之上,在交错的大宅里,一个女人一下又一下的挥舞着手中的斧子。肢体与它亲密接触时轻微的响声不绝于耳,她身上沾满了鲜血与碎肉,啊,对了,还有灰白色的脑浆。
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重复的挥舞,嘶吼。眼前不断地浮现出另一个她自己和另一个长得像自己的弟弟男人。
谁呀!他们是谁呀!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他们!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她更加用力的挥舞着斧子,一往无前。
“姐,姐,你在干什么?”
哎呀,那是谁呀?呵呵,你看它,脖子那里的黑线如此醒目;你看它,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你看它,身上全是血。那,为什么不砍它呢?为什么会犹豫呢?为什么会想起辉辉呢?砍下去啊,不然他会咬死辉辉的。谁在跟我说话?自言自语吗?真好啊,斧子砍到肉体上的触感。
呀,它的血真烫。哎?它为什么不逃跑却抱住我?它为什么不咬我?它为什么叫我姐姐?它为什么眼里全是泪?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好想哭?为什么觉得这张脸很熟悉?我,哭了?它是谁呀?它——
“辉辉!不!啊啊啊!辉辉,辉辉,你说话呀辉辉!”文月岚看清了自己怀里的的“它”,那是······文月辉!
文月辉的左肩胛处往外冒着汩汩的鲜血。滚烫。他的头凹下去一块,同样往外冒着血。
文月岚不敢相信这一切。她怎么能信!她明明砍中的是僵尸,难道说,难道说······她抬起头,看着满院的尸体,没能发现意料之中孩子,却发现了下人们的尸体。
刚刚,她砍到的,都是自己的人!但是,但是,左手的痛感依然存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月岚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怔怔的看着满院的尸体,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这是梦吧,就像从前一样,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姐······”文月辉艰难的张开口,呼唤着她。
“辉辉,辉辉,你别动,你别说话,我带你去医院”她边说边想把文月辉从地上抬起。但是文月辉伸手阻止了她,他轻轻地说:“姐,他们都说你疯了,可我不这么想······我知道你见到了什么,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孩子······是你干的吧?真让人······”
“别说了辉辉,求你了,我们去医院吧。”文月岚早已泣不成声。
文月辉艰难的摇摇头,伸出沾满血的手抚摸着她的脸,说:“姐姐忘了吗?我说过的,我要和你一起面对你的群魔······你看,我做到了······你为我付出一切,我也会为你付出一切,你是我姐姐,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这就,足够了······我,爱你······”
文月辉的手毫无征兆的从她的脸上滑落,头歪向一边,脸上保持着最后的笑容,死了。
“辉辉!”文月岚哭着,抓起他掉落的手放在脸上,“我不要你陪我面对它们!我只要你回来!你说好陪我到最后的,你说好的!你答应过我的······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包围了文月岚,似曾相识的令人害怕。
眼前再次浮现出在葡萄园见过的图景:一个男人在抱着另一个女人痛哭失声。似乎,那里只是这里的翻版。
文月岚仿佛知道了什么,说出了两个字:“轮回。”然后她大笑着反手握斧,劈向自己的头。
她说过,没有辉辉的家不是家。家都没了,或者还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她死了,就不会再有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然后呢?”我问文登明。
“她死了。”文登明简洁地说。
“我知道,我是问文月岚说的‘轮回’是什么意思。”
“‘轮回’就是‘轮回’呀······你等一下······”他起身,在书橱上寻找着什么,然后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和一幅画像。
“先看画像再看照片。据说那幅画像是文家创建人的后代根据相关描述托人画出来的;那张照片,是文月岚和文月辉的合影。”
“他们······很像。”我低声说。
“嗯,就是那样的。这就是文月岚最后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一百二十年前,文家的始祖,同胞兄妹文震雨和文巽雨。玛瑙葡萄的种植方法来源于日本,只不过文震雨因为急于求成做了一些改进,为了给他的妹妹——就是文巽雨——治病。最终的结果你能猜到吧?”
“死了?”
“对,只不过文震雨没有自杀,他好好的活了下来,养大了他们的孩子。所谓‘轮回’就是这样的。文月岚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百二十年前,文震雨为文巽雨杀人的场景,现如今······你也知道了。”他的脸上露出那种奇奇怪怪的笑容。
我不语。继续盯着那张照片,似乎,在哪里见过?
“孩子们的笑声呢?”我又问。
“他们?只是一些不愿离开的东西罢了,只不过你也能听见他们的笑让我感到很好奇。所以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轮回’的意思。”
“好吧,就算那样吧。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说过的,他们都死了。”
他笑了,说:“嗯,看来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明白啊······我是从镜子里知道这一切的。镜子,会记录下那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他们的房间里镜子很多,这一间也是。不过为了防止再次见到那些奇怪的事情,我把它们用红布遮起来了。”
我在那里大概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消化着听到的一切。
半晌,我才站起来说:“那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我不知道。”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带着我慢慢的走出了这座老宅。
在门口,他说:“我不能再送了,抱歉。”
“没关系。”
“你不用再回来了。”
“知道。”
我慢慢地走回去,突然想起了那张照片,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文月岚和文月辉,我见过,就在中午的时候,就在我以为“鬼压床”的时候。绝对不会错的,他们的虎牙,绝对不会错!那时,他们没说完的那个字,就是——“轮回”!
“我们啊,可是宁愿在轮回里煎熬,也不愿分离的。”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传了过来。
我摇摇头,心想,或许吧,如果我也能遇到同样的人的话。
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因为我知道,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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