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作为方法的“笨”?有关这年的收获,最大莫过一个“笨”字
先讲一个故事,
学期开始,听了青岛大学周远斌先生的一场讲座,
先生讲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小时候我们无人不读这一句,无人不学这一句,
“学习然后经常复习,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吗?这句应该这么解吗”先生问我们。
我们默然,以为无误。
“可我看了那么多学生学习然后复习再复习,没那么开心啊!”
先生围绕“习”字做了一番注解,令我受益颇深。
“习”字应作何解,自古聚讼难休,我在此复述先生的话,恐怕也有失漏,说错的还应归咎于笔者!
先生在“列子学射”中找到了“习”字的来处,
还是一篇我们小时候都学过的文言,
大致是讲,
列子和关尹子学射箭,列子很聪明经常能射中。关问列子“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射中了呢?”列子说不知道,关尹子回应说你没学成,列子退而再习三年。关尹子再问列子知不知道为何百发百中,列子答“知之矣。”
列子的老师很赞许,教诲道“可矣,守而勿失也。”
(“子列子常射中矣,请之于关尹子。关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答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请。关尹子问:“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子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国之存也,国之亡也,身之贤也,身之不肖也,亦皆有以。”)
如此看来,“习”字不在学如何射箭,不在学如何百发百中,而在“习”射箭背后的规律、与万事万物具有连续性的规律。
日本13世纪的禅僧,道元禅师,曹洞宗的创始人,他在《正法眼藏》第十二章中讲“时间”时提到,一切存在皆为时间,三头六臂是时间,山川大海是时间,门前松柏是时间,因为其皆为时间,故不与任何一个当下分离。
话语非常浅白,但其中也有个非常深远的暗示。当你渡过江声浩荡的苦旅,步入罗殿朱塔,捧清水洗尘,你不由感叹,“过去的苦难总算过去了啊!”
然而,道元禅师却说,非也!当你坐在罗殿之内,槛外的松竹与明月并未过去一丝一毫。
时间的本质在于其连续性,其“分离”是假象。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有关时间的解释就作为后文的一个铺垫吧!但是在讲后文之前,我想再简短地叙述一个小插曲。
周老师启程回青岛前导师叮嘱我跟着司机师傅一起送一下,我乐为之。
说是送,其实学校已经安排好了车,不过就是跟车一起去机场,再跟车回来。
约好上午十点出发,九点半的时候我接到微信说“周老师一大早和司机师傅商量好,已提前出发啦!一切平安,不必送了,叮嘱你好好读书。”
肃然起敬。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我没忘了,我要讲那个“笨”字。
导师每每辅导我论文,遇到欠妥欠佳之处,总说:由于你是个聪明人,因而容易发散。
导师苦心,并不明说我思路未能环环相扣。
私下花了些功夫,重理思路,理了一个暑假,有时也不免梦到论文,十月份理得清晰一些了,再向导师汇报。
得到初步认可,导师说进展还是可观的,问我是怎么做的。
我答我用的是笨办法,我习惯兜圈子,不太能一击就中,但我似乎善于联想,如果想弄明白一个概念,我就得去看一个流派,如果要看一个流派,我就得揣摩一个传统,最后再回到概念本身,这样有点笨,但心里踏实。
写论文的时候我几乎也在重复“笨”的路子,
第一章一气写了两万字,算了算论文这么写下去得产出七万字有余。
院长说,硕士论文一般就是三万字!
这句话似有道理,回去琢磨。
我的一章两万字,梳理文本过多,意义何在?以我的水平,自己写得酣畅,读到的人真的不难堪吗?
删
删到一万,再改。
再梳理。
似乎又梳理出了更深入的东西。
我有了一种感觉,这是一种加工,起初,材料是生的,在书写的过程中渐熟,不断凝练不断萃取。
凤头 猪肚 豹尾
写论文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很笨的,读书时常常有灵光一闪,或有感悟,倏然而逝,片羽无存。
这就涉及到我刚刚提到的时间,时间的虚度,人生的虚度,并非真的一事无为,而在于其连续性的中断。
读书并非仅仅为了知识,知识是百度和谷歌可以给予的,有无线网就是百事通没无线网就属白丁,不是读书的目的。
读书是为了一种方法的训练与养成,是个体栖息于世界的方法,是致力于衔接时间表象上的断裂。
如果单凭自己写论文的体验就讲出上述的话,实在太可笑太惭愧了,毕竟我还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连经验都谈不上。
最近翻翻波德莱尔写的文艺评论。
波德莱尔嘛,小时候我把他当作浪荡的大才子,用性与药清醒着也麻痹着对世界的认识。
“大钟在悲鸣,冒着烟气的柴薪
用假声伴奏伤风的钟摆中之声
这时,在一个患浮肿的老妇人
死后留下的发臭的扑克牌里
红心侍从和黑桃皇后在一起
闷闷地交谈他俩过去的爱情”
——《忧郁之一》
当密麻麻的雨丝向四面伸展,
模仿着大牢里的铁栅的形状,
一大群无言的蜘蛛污秽不堪,
爬过来在我们的头脑里结网,
几口大钟一下子疯狂地跳起,
朝着空中迸发出可怕的尖叫,
就仿佛是一群游魂无家可依,
突然发出一阵阵执拗的哀号。
——《忧郁之四》
我那松松垮垮不知所云的本科毕业论文,依稀记得,当时写得就是波德莱尔,引用了这两首诗
那时候我对诗歌的认识纯属感性,对待感性认识虽然不需要一味贬低,但也暂不值一言。
我只想说,至今我仍然喜欢阅读波德莱尔
再读,重读,从波德莱尔的华美,读到波德莱尔的深沉。
在《给青年文人的忠告》中,
波德莱尔提到一些人谈论那些幸运儿
“他头一炮就打响了,他的运气真好!”
随后波德莱尔苦苦教诲
“他们这是没有考虑到,任何头一炮前面都有头一炮,打响的头一炮是许多他们不知道的头一炮的结果。
……所以,没有什么厄运。如果您运气不好,那是您缺少了什么东西,您去了解这个‘什么东西’吧,去研究邻近的各种意志的作用吧,以便更容易地变动圆圈的位置。”
他也提到有关尖刻的批评
“只有针对错误的帮凶才应该运用尖刻的批评。如果您是强有力的,你若攻击一个强有力的人,那您就毁了您自己,尽管你们在某些方面持有不同意见,他总会在某些场合中和您站在一起的。”
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的波德莱尔!一个比谁都努力的波德莱尔!
提到写作时,请暂时搁置我们主观情感来看他的话
“要写得快,就要多想。散步时,洗澡时,吃饭时,甚至会情妇时,都要想着自己的主题。……因为写得不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波德莱尔竟然也有惴惴教诲的一面哦。
他非常喜欢巴尔扎克,他戏谑巴尔扎克,引用巴尔扎克,他也严肃指出巴尔扎克行文冗长的弊病与原因。
研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为啥要读理论呢!
我想多花一点时间读读作品本身,感受一下美,感受一下力量,
不对
明白艺术作品妙在何处是更妙的事情。
不仅明白文本本身的妙,更明白在特定的时空中,特定的高度与光线中,即,明白“妙”的内核与外因。
当然,我还不明白,我还在摸索。
艺术是时间的中断,作家从连续的时间中截选、凝练、萃取,并重新建构自己的艺术世界。
如果未经训练,就看不出任何破绽。
西川在十三幺的访谈里谈到,写作什么好处,写作的唯一好处就是:一个经过写作训练的头脑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另外一个受过写作训练的头脑。
写作如是,读书如是,人生如是。
我们目之所及,身之所处,皆属偶然,偶然不应该成为一个人最终的认识。
那么,何为“笨”呢?
当然,此笨非彼笨,是作为方法的“笨”。
当笨作为一种方法,我想,以下的话一定是存在很多讹误的。
作为方法的“笨”除了上述迂回的东西,还具有一下两个特征。
第一,作为方法的“笨”是“去伪的”。请允许我从性别出发举一个例子吧!亲爱的女性同胞们,一个高谈阔论神机妙语的男人,一个稳重愿积跬步的男人,哪个更可信呢?看看郭靖吧!再看看杨康!看看克里斯朵夫吧!再看看答丢夫!看看卡西莫多吧!再看看道貌岸然的罗德。我知道我举这个例子的方式拉低了原本就不高明的文章的水平,
朋友们,对“真实”的追求已经涉及到一个巨大的话题,我不赘述了。
第二,作为方法的“笨”意味着定力。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舒斯特曼在讲学时候常常被告知,实用主义是一种天真幼稚的哲学,成熟的哲学应该关注永恒不变的真实,而非天真地相信哲学可以在改良主义范围内有所作为。
舒斯特曼重拾了许多被传统哲学遗弃的概念,比如“经验”,既然经验中的感觉不可靠,那么我们就从不可靠来着手认识
为何不可靠,因为感觉受到欲望、信念、价值等物的预先建构,那么我们能否批判这些建构并正视这些感觉呢?
舒斯特曼重回苏格拉底的命题
哲学是什么?哲学意味着一种“美好公正的生活”。
是的,我逐渐明白自己的“笨”,这个时代太快了,前些天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说,三十岁一事无成怎么办
有个回答提到,很多人一辈子都一事无成。
那个匠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我们的人生可以简单到不断把木头打磨成一个精美的勺子,经验不断覆盖被经验,不断弥合人与世界的断裂,我们仍会感到无助吗?
依稀看到,在很多“快”的背后,积累着无尽的“慢”。
“快”与“聪明”仅仅是一种迷幻、宣传和假象。
我想在最后再讲一个多余的故事
前些天我从L城坐船到T城去看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在路上,遇到一位独自旅行的老人家。
瘦高、拖着大箱子
那时我正站在港口大巴的车门前,于是很自然地过去搭把手。箱子出乎意料地沉,我这个人有点笨手笨脚,但凭年轻,端着抬着提着掇着,总算还是安置了。
老人家向我道谢,我看清她的面容清秀、头发一丝不乱、腰身挺拔,她戴了一副恰到好处的茶色眼镜,遮住双眼的浮肿,瞳子里有光彩,但并非是可与人一战的锐光,透着有可追溯的那种深沉和亲切。
“我8月26号从家出来的,9月1号参加了同学会,11月23号我的晚辈结婚邀请我参加婚礼,足足在L城停留了三个月。”
“您记得这么清楚,很多昨天的事儿我都记不住了。”
“因为都是重要的事情嘛,我们一个班41个人,有几个50年都没见啦!那时候都是少男少女呢,现在见了也不认识了,老了的模样好笑,相互看着对方笑呢。我们班的41个人,有九个已经不在了,前两天又刚走了一个,癌症,但聚一聚是他最后的心愿,我们几个老同学就照应着。这一见面才有一辈子忽然而过的感觉。”
我听了很触动,眨了眨眼睛。
“真好,现在很难这么真挚了。是您什么时候的同学呢?”
“高中同学”
我有卧铺,老人家买的是散席,我俩就结伴了,卧在一张床上。
老人家笑得暖暖的,我说话时她很耐心地听,我问她过去从事的职业,果然是教师,我说我将来多半也是继续做老师。话匣子一经打开,老人家就把人生中几个重要的片段讲给了我。
老人家谈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已过世经年。最后几年,她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母亲老年痴呆了。“你别看我都这么老了,那时候我都60多岁了嘛,做母亲的心啊,我出门买菜,她还坐在沙发上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回来她就特别高兴,拉着我的手说话,说着说着她就不认识你了,很生气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还在这儿呆着。她不在很多年了,不过我去看她,还是感慨啊。”
下了船,老人家还要去Y城,我不赶时间,陪着去了火车站,买了票,送了站,老人家要请我吃麦当劳,的确不必,一路上是我收获的东西更宝贵些。临别,老人家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的还暖,恐怕这种感受上的暖、日后会变成一种意识中悠长的暖。
“祝你家庭幸福、将来事业顺利。”
“也祝您身体健康,一家平安。”
老人家拥抱了我
我挥了挥手,“姥姥再见!”
姥姥对我而言是很亲的。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外的大街上都没有回头,因为眼睛里忽然就涌满了泪。
我回顾自己过去的27年,我是个重过程和体验的人,走了不少弯路做了很多缺乏效率的事,倒也乐得踏实。
笨人我,在上文的老人身上,在研究生生涯遇到的师友身上看到无限真挚。
我将把自己的“笨”作为一种方法,
继续走下去。
“这些就是我用来支撑自己以免毁灭的零星断片。”
祝愿诸君2019年继续进益!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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