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生活在别处

昨夜直至凌晨两点才睡着，闹铃响起的时候，杜若翻个身就把它关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奶奶充满怨气的声音，他本不想理会，却因为懊恼，睡意全无，躺了十多分钟之后，也掀开被子起来了。屋内静悄悄的，墙上的钟滴答答地走，奶奶下地去了。

八点多钟，太阳已经离开海面很远了，这个点，藏身于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会感到森森凉意，而站在阳光底下又觉着过热，不一会儿后背似乎有团火在烧。杜若喜欢站在树下，抬头能看夹在树叶间闪烁如钻石的光点，让人想起湖面粼粼的波光，低头则能看见不规则的块状或圆形的斑驳树影，光怪陆离，杜若每每看着，恍惚觉得时间于指尖缓缓流逝的触感，柔软的，是手在有力度的水中的感觉，忽然间又有满腹欲抓不能的惆怅。

杜若蹲在树下，在井旁搓洗衣服，百无聊赖，心不在焉。白而干燥的洗衣粉有很多泡沫，太干燥了，杜若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石灰，水浇在石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像漏电。阳光很晃眼，他总是走神，且不可避免地想起旧时课本里写的一棵大而古老的树，四五个孩子手拉着手才能围住它。杜若想那得多大啊，该有百多年的历史了，怎么这里就没有一个这样的院子，在他出生以前的几十年里，有一棵树在生长着，为他在生长着。书里还写过皂荚，似乎是一种可以用来当洗衣粉的东西，杜若一直想看看，可惜也没有，他打小生活在这个地处中国西南角的小村庄，没出去过，无处可寻。

杜若爱看书，是个书迷，就连教科书他也不舍得弄坏，往往一个学期下来，同桌的书皮都找不到了，他写满了笔记，却不曾有过一个折痕。镇上没有书店，好不容易去市里念高中，学校门口有兼卖杂志和盗版书的文具店，他下晚修后总会在那待上个把小时，翻自己喜欢的杂志，也买一些拿回寝室看。

有一篇文章，忘了是贾平凹还是冯骥才写的，太久远了，想不起来，是关于榆钱儿的。夏天的时候，儿童们全都挎上篮子齐齐奔向那棵榆树，哥哥在上面摘，妹妹在下面捡，每天捡上一篮，能换九月份的学费。很淳朴很快乐的生活。杜若当时是这么想的。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榆钱儿是种什么东西。此外有养蚕的，那是春天的事了，孩子动手做了个纸箱，巴掌大小，里面放了棉花，养着蚕。可宝贝的东西，吃饭是揣着，上学堂也带着，趁先生不注意，拿出来偷偷地看，嘻嘻地笑。然而就连蚕，杜若也未曾见过。蝴蝶倒是哪里都有，可那是女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不见得哪里漂亮。

杜若洗着衣服，泡沫在桶壁积了厚厚的一层，他用手掌捧起来，丢在水沟里。已经堵塞了，后面那些黑色淤泥怎么清都清不干净，久而久之一阵恶臭幽幽地飘出来。幸好不太严重，水流得出去，等洗完衣服，再去清一遍。

很安静，安静到能感受到灰尘在阳光下浮动，有些东西落在上下动着的肩膀上。杜若想起在日记里写了很多遍的词语：岁月静好。

静好不静好的，难以掩饰的是心里无处安放的寂寞和躁动。长辈都说杜若太安静了，像个女孩子，也很安分，没惹过什么事。只有杜若知道自己的不安分，他的安静和沉默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他的不安分也是如此，只是没来得及爆发。

没人知道，杜若想去北京，去北京看首都在夕阳下泛着暖色的琉璃瓦，冬季里坐在咖啡馆里看一场寂寞的雪景，谈场恋爱，在天安门前瞻仰国旗，周末泡在大学图书馆里，兴致来了看场电影，养只哈士奇。他高中想了整整三年，倔强了三年，始终认为高考过后他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惜最后他不仅没去成北京，连北方都去不了。分数不够去北京，本来挑了山东和湖南的学校，却犹犹豫豫了几天，最后把省城的学校放在了第一志愿。

并没有人逼他。没有人跟他说山东湖南太远、水土不服之类的事情，是他突然怀疑起一些东西，关于能力，关于理想，关于生活。他在某一瞬间否定了自己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北京，他一向如此，优柔寡断，临阵退缩，北京又如何，不去也不会怎么样，他甚至想，一心想去北京，不过是叛逆心在作祟，为了这样的喜欢而对一座城市以身相许，犯不着。

九月份，他的脚第一次踏在省城的土地上时，内心隐隐地悲伤。但他极力压抑着，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怨任何人。寒假回来，约了高中的好兄弟去KTV，在超市楼下看见H，春风满面的。他和她不熟，但还是热情地打了招呼。H去了北京，开学比他早，在朋友圈里晒了照片。他盯着那些照片看了很久，照片下面定了位，清华大学、西单、天安门。

杜若突然下决心要考研。他要去北京。一定要。他要拼尽全力，成为北京人。他仔细地想过了，考研是最好的办法，研究生后找工作，比毕业后北漂要好得多，他是这么想的。即便失败，到底也算在首都混过了，不枉此生。

倒掉最后一桶换洗的水，杜若突然笑起来。不枉此生。用上这样的词，真是好笑。自己不是无比确定，北京就是他的执念，当初不是被自己一句不去也没什么打发了吗。现在大二了，说好要过与以往十八年不一样的寒假，不也还是在八点钟的时候洗衣服。最最讽刺的是，在身边的同学都不考研的时候，他似乎做好了孤军奋战、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信誓旦旦说要考研，才一年过去，就犹豫了。竞争那么大，中大都难考，还想去北大？到毕业季，就你一个没工作没女友没考上研，白白耗费的一年时光谁负责。咬着吸管喝六块钱一杯的鲜榨果汁，在阳光下慢慢地走，旁边的罗小皓和他说昨天上课时成本会计的老师顺口提到的银行柜员的工资蛮高的事，同学淡淡地说毕业就去银行吧，挺好的工作。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若有所思，发神经一样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审视自己。

——是吧，虽然才大二，可离找工作离毕业也不远了吧。如果不考研，大三就可以尝试着找实习工作了，大四就上岗了。那时就不再是学生了。身上的学生标签被摘掉，自己感到莫名伤心的就是这个吧，不是真的想考研，只是想呆在学校，明明没耐心搞学术，考什么研。现在连国学原典课都坚持不了半小时，考什么研。

去他妈的。杜若手里拿着衣服发狠砸下去，一大片水溅到他的衬衫和牛仔裤上，都湿了一大片。懦弱。你活该。杜若大口喘着气。阳光很刺眼，白亮亮的到处都是。

杜若羡慕罗小皓。他是那种没什么理想没什么兴趣的人。不爱打篮球也不熬夜打游戏，不想谈恋爱。就连他的学校专业，也是随便选的，就是看高中玩的好的几个同学都在，就来了，分数能选会计，就写上了。谈起毕业找工作的事，杜若固执地不愿随大流去银行当柜员，罗小皓却觉得无所谓，反正按照他的专业，只能当个小会计，算算账什么的。不在银行当会计，就在别的地方当会计，差不离。他平时不学习，期末会熬夜死命地学，不像有些人会选择作弊。杜若知道，罗小皓这种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咋一看没什么优点，可相处久了就发现他很有意思。他没什么烦恼，因为对生活要求不高，很实事求是，对于未来，也就是娶妻生子买菜做饭，无所谓平庸不平庸；有些小烦恼的时候，也不会太久，能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就抛开，主要是不要影响自己的心情。

这是一种态度。杜若想。没什么不好，人生的终极意义在于快乐。可他哪来那么多烦心事，像个女人，纠结的事一直纠结着，自己打的死结。难道他就不能像罗小皓一样无所求吗？不能，比如他向往北京，而且他去不了北京。所以他烦。

杜若跑上天台，每当他有什么烦心事的时候他就往天台跑。微风拂过，清爽宜人，他向远处望，这个时节田里多半是荒着的，耕耘的人少了，零星种点葱和日常要吃的菜。大片田野的尽头是另一个村庄，南边是连绵的山。山的那边还是山，不用问他也知道，这里离海太远。视野太狭窄了，很多东西都被隔绝了。所以他讨厌这里。咬牙切齿地讨厌着。做梦都想离开。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杜若发动车子去了市区，和罗小皓约好的，在开学前去吃一次披萨。结账的时候罗小皓死活不接杜若递过去的钱，意思是他请客。

“也就这一次，别太感动。我没你读的书多，我只恶心这一次，杜若，生活总是和梦想有落差的，要是不甘，就把落差缩小，不然的话就不要锁紧眉头，生活不在别处，就在你脚下。”

杜若踢了罗小皓一脚，险些摔跤。吃完后两个人骑着车满大街地逛，经过一座古庙，庙旁有棵树，看上去像榕树，但他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罗小皓说，这树年轮超过一百圈了，听这村里的老人说的，老早就在那儿了。杜若停下来，望着那棵树出了很久的神。

晚上刷朋友圈，惊讶地发现在开学前的这两个礼拜好多同学都旅游去了，广州塔、丽江、湖南，还有个定位在清华大学的，配文是用自己努力得来的奖学金到了心心念念的北京，青春圆满了哈哈哈。

杜若突然蒙着被子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