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萨

大区是兴化城里人，他姐下乡时嫁给了二队的介才，他就成了黄尤庄的常客。起先，我们几个顽童远远地看着这个长头发，穿着白衬衣、喇叭裤，腿有残疾的大男孩。大家都很好奇，他每天坐在树荫下的竹椅子上，听他带来的手摇电唱机里放出的音乐，应该很享受，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后来见的次数多了，慢慢熟络起来，俨然成了朋友。

空闲了，我们便凑到他跟前，一边听歌，一边听他说着我们听不明白的城里事。兴化城很大，从城南到城北，走路得个把小时，名胜古迹很多，有状元坊，八字桥，还有很多很多。乡下孩子见识少，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个个精神十足，似乎都很享受。说着说着，他会冷不丁冒出一句，还是你们好，无忧无虑。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个个都是破衣烂衫，哪地方好啊？我更是不明白，这大区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城里不待，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遭罪，居然还说我们好。见我们议论纷纷，他便不再做声，躺倒在竹椅上，面无表情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时的我，一年也去不了十里外的戴南街上两次，坐着大轮船上车水马龙的兴化城，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八二年暑假期间，大区又来了黄尤，这次他依旧带着电唱机，还带来了一尊铜制弥勒佛像。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难道他又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才随身带着菩萨，以求保佑。他告诉我们，今后要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挣钱吃饭，免得别人总是瞧不起他，说他仗着腿不好，找不到工作，吃父母的老本。他没说要做啥，但看得出，他的心情不错。

大区请了他姐夫的堂哥介禄帮忙，从唐戴河边挖来了一大堆粘性极好的黑泥。我们这才知道，他是要做泥菩萨卖钱。“粘土好，结实，不会开裂，到时刷上金漆，一定不错。”大区高一脚低一脚，围着泥巴不停地转动，脸上露着少有的欣喜。泥巴搅拌均匀后，他抓起一块，照着弥勒佛像，开始了制作。电唱机播着流行音乐，大区认真地做着佛像。“虽说烂泥不要钱，照这样下去，一年做不了几个，能赚到钱吗？”介禄摇头说道。“我先做个样，不能直接在铜像上开模，这是我说了八坛好话才从隔壁老先生那借来的，弄坏了可赔不起。”原来是这样，我们于是也跟着松了口气。

花了两天工夫，经过多次揉捏，精雕细琢后，惟妙惟肖的泥菩萨终于做好了。大区问我们，像不像？像，简直和铜像一模一样，你的手太巧了，同伴们都说。“这头，比铜像好像稍微抬高了一点。”我实话实说。“是的，我觉得做人，就要抬头挺胸，神仙也不该例外，所以刻意做成了这样。别看他只是泥胎，可我已经赋予了他灵魂。现在，我就指望这尊泥菩萨给我带来好运呢。”看着大区一脸的虔诚，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区用这尊泥菩萨翻出了石膏模具。然后，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片刻间就压出来好几个。压出来一批后，他开始修补，这时他刀片、砂纸不离手，弄得白衬衫上都是黑黑的泥点。几天后，在他住的南厢房屋檐下，一百多个泥菩萨排成了几行，个个昂着头，挺着大大的肚子，面带微笑。在泥菩萨的上方，搭了草帘子，加盖了塑料布。大区说，这样阴干好，太阳晒不到，雨也淋不着。我们天天看他摆弄他的泥菩萨，听他说城里的故事。“过几天我就回城，探探销路。回来时这些泥菩萨也干透了，我会给他们都刷上金漆，我猜一定会有好多人喜欢，请他们回家。以后，我还要做许多其他样子的泥像，忙不过来，我就雇人，到时我会在这边那边都搭上棚子。”他巡视了一圈宽大的天井，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宝贝，眼光中满满的都是期待。临走前，他在房间里垫上了砖块，铺上木板，然后把泥菩萨一个个搬进去，排好。他不要我们帮忙，我们就在边上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进进出出。

大区走了，带着他做的第一个泥菩萨，带着他的希望，回了兴化城。

几天后，我们开始盼着大区回来，每天都会趴到南墙的窗户上，看看那些泥菩萨，会不会被老鼠绊倒或是被屋顶漏雨而淋坏。过了半个月，大区没有回来。开学以后，大区依然没有回来。我们还是会隔三差五地趴在南窗上，看看那些泥菩萨。

大区从那次离开以后，我便没再见过他，也许，是他那赋予了灵魂的泥菩萨给他带来了好运，但愿如此吧。后来，他的那些泥菩萨随着他姐夫的搬离，与年久失修的老屋一道，化为尘烟，而后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几十年一晃而过，只是我的梦里常常会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大男孩，端坐着，正一点一点地往他跟前的泥菩萨上刷着金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