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真是冷,尤其是冬夜。
太阳早早地辗转到我家老房子背后,还没等我来得及爬上房顶去看一眼,便又沉沦在遥远的大地之下,淹没于沉暗的夜色之中。冷气开始沉降,在院子里弥漫、郁结,地面和土墙也好像变得更加坚硬,而裸露在外的铁门和水井——这些无情的金属,光是想想都要打个寒颤。当然,千万不要去舔。
今天前院的灯亮得比我家早,昏黄的光从他家后窗户透出,昭示了漫长冬夜的开始。做晚饭残留的余烟仍丝丝缕缕的从烟囱飘出,为屋里的土炕继续贡献着温暖,但这并不够。必须要生炉子了。
恰恰今天我被要求去挎一筐苞米瓤子回来,我是万分不乐意的,这个时候离开热炕头去外面“摸爬滚打”实在太过艰难,但我还是顺从了。从炕头摸出手套,一边胳膊挎着筐,另一边夹着铁锨就出去了。仓子在园子的角落,爸妈在那里垛了可以应对一整个冬天的苞米瓤子。它们是最好的燃料了,热量高又不冒烟,用起来也方便。我拿着铁锨一锨一锨地撮到筐里,筐并不是特别大,但我却特别着急,尤其是有些地方垛得太密需要费力去铲,又或是前些天下了雪,需要小心地把雪拨开再刨出来,这种时候心里就很恼怒,嘴里还要骂上几句。用不了一会儿,呼出的气就上了鼻尖,风像流动的针戳我的脸,我一刻都不想再停留,挎着筐飞奔回屋。
炉子生起来了,炽热的火焰在跳动,炙烤着水壶冒着白气,快速蒸腾、消散。火墙也逐渐升温,不一会就开始烫手了。那时,家里的棚顶还吊着昏黄的灯泡,可能有四十瓦吧,不过没过几年就换成了更省电的节能灯,发白色的光。再后来又安装了一排灯棍,比单独的灯泡亮多了。不过,还是那昏黄的白炽灯更有黑夜的韵味。我有时会盯着灯丝,发觉到它细微的明暗闪烁,然后目光投向玻璃窗,看见它的光芒嵌入空洞的黑夜,竟有一丝虚无或满足。
都说时光如流水,可在这冬天,前半夜的时间却只如戈壁上砂石土块,在西北风中磕磕绊绊、不情愿地挪着脚,没有丝毫顺滑。此刻,我是多么地期盼白昼,但期盼是没用的,必须要有所依靠。家里有个老式收音机,后盖被拆掉了,暴露出各种大小凸出的零件,方便了我们在信号不好时左拍拍右碰碰,然后祈祷这一通不知所以的操作能起点作用。当然,很多时候还是有用的。在没有电视机的冬夜里,有什么能替代收音机的地位呢?于是,几个孩子横七竖八躺在炕上,炉子里火苗窜动,收音机摆在窗台,滋啦滋啦地,向我们传递那来自神秘的远方的信息。港台流行歌夹杂着山东快板西游记的背景音,说不准啥时候又窜出来几声听不懂的外国话,让我激动半天——又多收到一个频道!
有一年,我爸用砖头磨了三个色子,色子表面磨得很均匀,上面的点数也挖得很好,也算是很精致的手工了。我们拿过来一个旧碗,玩起了掷色子的游戏。不会啥复杂的规则,就是比大小,三个一样的是豹子。我是那个输不起的小孩,输了就生气,然后一定要赢回来。这三个砖红色的色子把我挑逗得,一会儿气得不行,一会儿又得意忘形。我和姐姐们都沉浸在这情绪起伏带来的专注和满足中,不知不觉都快半夜了。最后,只能在爸妈的强制下结束了这场酣畅淋漓的“赌博”。
再后来,家里买了电视。
有时候会有屯邻过来闲聊,这种时刻我总会有些拘谨、甚至尴尬,而爸妈会让我给他们倒点热水来表现我的乖巧和礼貌。大人们顺着炕沿坐着,手边的茶杯泡着廉价的红茶,看起来浓得发苦。他们在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并且时不时地端起茶杯吸溜一口。十四寸的黑白电视里,传来的那句拖长的唱腔——
“张庭秀未曾说话深搭一躬啊…”
是的,东北二人转。在那些漫长无聊的冬夜,这些调调反反复复地在我耳边萦绕,让我曾感叹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听、好看、好玩的戏。里面的好人常常从被人嫌弃到逆袭翻盘,坏蛋虽然前面嚣张至极但最终要自食恶果。朴素的是非观和正义感,像土里长庄稼一样自然。东北风情的九腔十八调,或轻快悠扬,或委婉动人;半文半白的唱词,则在情真意切和插科打诨之间切换自如。当然,现在流行的二人转跟那时相比已然面目全非,我不想去争辩对错,只是觉得有点惋惜。时代的变迁会使得旧的艺术形式逐渐萎缩直至消亡,消亡就消亡吧,又能如何呢。
外面的风刮得紧了,吹得窗外的塑料布扑簌簌的。我掀开炉子盖,里面的苞米瓤灼得通红,被外面的风抽得也呼啦啦的响。添完最后一口苞米瓤子,电视节目也要结束了,屯邻起身回家——这么黑的路他自己一个人走竟然不害怕。爸爸带上他的军人式的旧棉帽子,把他送到门口,顺便把大门锁上。这种时刻,我常常会有几分落寞。真是矛盾,我明明在期盼白昼,却怎么又开始想念起这刚刚度过的夜晚了呢?
我妈开始铺褥子,再把被子折成口袋的形状盖上去,然后把枕头堵在袋子口,形成最紧密的巢穴。待到炉子彻底燃尽,出去把烟囱用沙包堵上,避免炕底下好不容易积攒的热气被残酷的北风抽干。进屋时再把尿壶拎进来,把门拽紧,挂上厚厚的门帘子。这样,后半夜的准备工作完成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脱下衣服钻进被窝。一开始被子有点冰只敢蜷缩着身子,但很快热意开始上涌,用不了多一会儿,我便被温暖彻底包裹住了。然后灯一闭,眼一黑,一夜就过去了。
于2019.09.15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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