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往事

作者: 林夕非 | 来源:发表于2023-03-18 13:02 被阅读0次

    祖父打来电话那会儿,我正昏昏欲睡。准备接时,电话已经自动挂断。我关掉蓝牙,摘掉耳机,第一时间给祖父回了过去。尽管没有显示名字,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串数字。

    起初,关于祖父的联系方式,我在联系人中编辑有名字,只不过后来我将它做了删除,每次采用拨号的方式来联系。至于其中缘由,是因为在我外婆去世以后,我觉得逝去的人或物应该在某一刻悄悄远去,不再逗留,不留痕迹,避免让他人再在任何不经意间突然把他想起——无法呼吸,心脏刺痛。

    “爷?”

    ……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我挂断电话,重新拨了过去。

    “喂?爷?”我再次在电话里问。

    “……欸……你起来,起来了么?”停了会儿,那边才传出祖父的声音。祖父的声音很小很轻,语气像是怕打扰我似的。

    “我在车上了,爷。”我说话的语气同样很轻,这在于我知道祖父一早打电话是为了何事。

    国庆放假回家,按说是要帮家里栽种大蒜的。五一放假抽蒜薹,十一放假种大蒜,在我们这边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事情。

    读中学的时候,我和妹妹,连同叔叔家的两个弟弟跟着祖父祖母一块生活。每到十月一前天晚上,祖母总会在饭桌上告诉我们,明天开始跟着栽蒜。

    作业还没写,最小的弟弟会回应祖母一句。

    祖母停下叨菜说,一星期作业还写不完吗?先把蒜栽完!

    我们四个连同祖父便不再言语,埋下头吃饭了。与其说年轻时的祖母对我们严厉,倒不说我们那时并未理解祖母当家的难处。除了照顾我们四个吃饭,穿衣,上学,还要和祖父打理我们三家将近十亩的田地。在生活面前,生活又怎能允许祖母一次次松口呢?而现实情况是,作业并不只是我们偷懒的说辞。那时我们几个的成绩还算不错,祖母完全相信我们在不耽误做农活的前提下把作业按时完成。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的祖母更像是一位智者,一只领头羊,领着我们度过那些略显困难日子。当然,与我同龄的其他人的生活并没有相差太大。

    地种到了现在,尤其是近几年,真正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的也只有祖父祖母了。我们的父辈仍是在外打工,两个堂弟选择了辍学工作。而相对我来说,妹妹也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我们这两代人能经常回家去的屈指可数。

    坐在朝西南方向隆隆前进的火车上,我能够想象到,在雨水刚停了的早上,祖父祖母天一亮就吃过饭到了地里。刚开始,祖父倒退着拉沟,祖母把袋子里的蒜瓣倒在盆子里,后来祖父稍晚于祖母跪坐在地里缓缓前行。若是见到过这种劳作方式,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的栽蒜方式,你会感受到来自于人的对土地的深深敬畏。

    放假前,给家里打电话,祖父和母亲都说家里的花生还没从地里收拾出来,说花生叶子还青,完全可以再长一段时间,增加些产量。

    我问,人家的花生都刨了吗?祖父说,还有好几家也和咱们一样。再等等,等过了这次的雨期再收。

    就这样,家里的五六亩花生接着在地里长了下去。它们应该也会产生疑问,难道自己是被遗忘了吗?再加上今年十月初这几天,天气突然降温,雨水不断,即便想收花生也不能如愿了。只有等下去。

    回去那晚和祖父他们聊天,聊天的整个过程中,语气轻松,满是笑语,但我仍是察觉到了种地几十载的祖父祖母在面对近几天糟糕天气时的焦急。准确来说,是害怕。作为看天吃饭的庄稼人,祖父这次的决定多少掺杂了赌的成分。如果这几天天气转好的话,不但不会影响收花生,而且产量肯定会有所增加。但是,如果迟迟迎不来好天气,熟了的花生可能在未出土之前就大面积落在地里。这样的话,对于祖父祖母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在车上了?”祖父有些吃惊地问,“怎么没打电话让送啊?”祖父又补充说。

    “一早就让我妈送我去等车了。昨晚雨下的大,就没到你家去。”我解释说。

    “坐上车了就好。你姑也来了,本说喊你一块栽蒜嘞。”祖父笑着说。

    我没有跟着祖父说的回答。我只是和祖父说,天气冷了,你们别着急,慢慢来。

    挂断电话,我紧闭双眼,头靠在靠背上。周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任何响动都不再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对面靠窗座位上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突然说了句,下雪了。周围的乘客应该像我一样坐直了身体,只是没有人回应他的这句话。

    男人右手弯曲靠在眉毛的地方,长时间不再说话。慢慢地,我也同男人一般睁大了眼睛,长时间盯着窗外看,竟怎么也看不清楚。有体积较大的东西隔一会儿就从车窗外闪过,应该就是雪吧,我心里这样想。不过很大可能是窗沿上汇积的雨水。

    由于温度较低,我们呼出的气体在玻璃上凝结成水珠,进而沿着玻璃蜿蜒滑动。车窗外同样是这样的景象,不同的地方在于滑落的是雨滴罢了。

    在痕迹与痕迹之间,我还是看到了一块块连接在一起的一闪而过的土地。庄稼已经收割干净,土地向天空完整地袒露出自己。房子与房子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也再没有了遮掩,一览无余。这番景象总是给我一种莫名的舒服感和安全感,母亲也不止一次向我描述过这种感觉。

    有些地里隆起一堆堆黑色的粪包,像是一颗颗棋子延伸到雨气濛濛的前方。小的时候,看父亲他们在地里卸过粪。在犁地种麦之前,它们要这样在地里待上一段时间。那会儿父亲会主动让我开车,就是那种蹦蹦车。父亲用手按着油门,而我只是负责扶好方向盘。开不几步远,父亲会大声喊,踩刹车,刹车。

    还没等车停稳当,他已经爬上了车,低着头,一铁锨接一铁锨地往下卸肥料——农家肥,差不多等铲下的肥料成了一个坟头的模样,父亲便会摆手招呼我做好准备接着朝前走。

    对年纪尚小的我来说,车子的颠簸给我带来了没有缘由的兴奋。总想着,父亲每次能让我开远一些,再远一些。因为在我眼中,土地与土地之间已经没有界限,土地的远方是土地,远方的远方还是土地,我可以驰骋其间。

    回到工作的地方后,再次联系祖父,祖父说蒜已经栽上,而花生也已经从地里收拾好了出来。还没等我说上话,祖父又说,接下来这几天都是晴天,温度有所升高,花生在地里晒干后,就直接在地里卖了。再过上几天,地收拾好后,小麦就也能种上了。祖父说得很是畅快。

    那样就能好好歇歇了,我说。

    能歇歇了,祖父长出了一口气,种上麦就没多少事了。

    挂了电话,我来到操场的石阶坐下。尖尖的屋顶上方,缀满了一团团的云朵。在云朵与云朵之间,镶嵌着一丝丝的金色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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