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高,远不及目光能致;天之广阔,更不及心中所远。”乔缓缓念道。
他望着远处,见这风景高处,虽有田园风色,但和仰龙峰顶的壮丽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等再仔细回想虽与风正义相处多年,确未曾听对方亲口述说过往生平一星半点,那坊间流传的故事,是真是假真还难说。想到此处,又顿觉索然,不小心哀叹出声。
张青云听乔说话,心被期盼高考牵引,顿觉希望热烈,前路就在远方,一时望着远方怔怔出神。突然被乔一声叹息打断,朦胧中生出的一丝浩瀚之意全无,连忙望向一旁的乔。
乔扭头看着张青云说:“这句话是风二爷说给我听的。昨天听完八叔公讲起风二爷的故事,便约你去看看风二爷家的一块石碑。”
“什么石碑?”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都得去看看。”
“从来都是道听途说,我倒真想听一听风二爷亲口讲的故事。”张青云诚恳道。
乔听张青云如此说,顿时变得高兴起来,便学着八叔公讲话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将风正义的故事一五一十讲出口来。
其中没少添油加醋,还指手画脚的,等到后来讲到蒙面刀客杀匪救母时,便捡起一根树枝比划起功夫路数,俨然把自己演成了风正义那样的人物。
张青云站立一旁,一会嗤笑,一会又将拳头攥得紧紧的,神色痴迷,心动其中。
等乔将故事讲完,直等到日头高过山顶才见两人下山而去。
太阳温暖,山路蜿蜒,远处飘来浓烈的野草清香。
等到雾气散尽,白霜褪去,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从冰冷的清晨中醒过神来。它们昂头在秋天季末的暖阳中,望着两个少年循路远去。
两人奔行十里山路,穿过一片平坦开阔的原野之后,来到一条伴仰龙河而行的马路。
马路三米来宽,两旁种满柳树,树叶已经发黄脱落,飘到河面上,如一排排随波逐流的扁舟。
再远望去,有处高耸的土塬,地势如平地垒砌的土台,方圆公里有余,正好将河流拦住。
河道受阻,只好绕道而行,转而向东入湾。
河湾因常年被水冲蚀,越变越宽,上游哗啦的水声在此处突然变小,偷偷向北流去。
乔张二人见土塬就在眼前,便顺着马路一路奔行。不想看着很近,真等跑过,两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乔扶腰喘气,仰头望着直上土塬的不下三十台阶。
台阶本用麻石铺成,两边还砌相同质地的半腰栏杆。只是日久失修,土地溃踏,石头断的断,丢的丢,或被泥土掩去,看着凌乱不堪。
再望向土塬高处,樟树和椿木环绕,其间生长几棵高大的老槐,围着中间平地。
乔依着八叔公的描述,在土塬下方临台阶处寻见一块方形大石。石头不知为何被推入草坑,石面还布满击打磕碰的凿痕,不是寻找仔细,万难注意得到。
乔走近,看见石面刻“大方无隅”四个大字。
字体方正,端庄大气,给人敦实厚重之感。
等乔和张青云登上石阶,走上十米高的土塬,放眼一望,土塬对面还置有一对拱形石柱,宽约五米,临前是一条荒芜马路,向南方而去。想来身处之地,竟是土塬后门。
土塬平整,沟壑方正,留着地基的轮廓,虽已成青叶覆盖,还能依稀见到青瓦的碎片和人腰粗的枕石。想是房屋倾覆毁成,还留规模痕迹。
乔放眼望去,未见八叔公口中所说的风二爷亡妻墓碑,但见一老农正站于土地中央给绿地浇水。
乔走近,见老农衣衫褴褛,戴一顶瓜皮布帽,布满了补丁和暗灰色的泥灰。灰白长胡像用梳子梳过,一根一根看得分明,比脸面干净不少。
此时已转过身子,有些呆愣地望着乔张二人。
等乔说明来意,老农还是呆立不动,仿佛不曾闻见,只是面向土塬的下坡处望着。
乔见对方没了动静,便悻悻地走到一旁,往四周瞭望,暗暗被脚下百来米长的夯石房基惊到。
每块夯石长约一米,半米来宽,全用青石凿成,块块相连,从黄土露了出来,更显青墨发亮。
少年性起,一路脚踩夯石走向土塬中央。等回头再看,仿佛置身于一座旧时木楼屹立之间,心更震撼。
“风家人不在,和这些石头差不了多少。你又来找它做什么?”老农突然开了口,声音很小,犹如絮叨。
他口中的“它”,指的自然是乔要找的石碑。
乔回过头来,见老农将砍柴刀和锄头放在脚边,正从布袋里掏出一根金黄烟斗。烟斗为黄铜所铸,色泽鲜亮,斗上雕一条八爪飞龙。做工精细,一看不是寻常物件。
“风二爷还在不是?”乔说。
乔看着老农点烟,急忙上前挡风。
老农不领情,兜身让过,吧嗒两口,露出黑黢黢的牙门。
乔与老农不熟,见他不爱搭理,便要从一旁走得远些,突问一声大喊,一位老人从前门拾路而上,渐渐露出一个光头。
“雷疯子,又在和谁吹牛闹大话。”来人精廋,个子矮小,左手牵一头比他健壮更加的山羊,只穿一件白布大褂,与一张黑得像茄子的脸颜色杳然 ,“多少天没来,恐怕你早遭了报应。”
山羊脱绳,去门前嚼那草根。
“人活在世,都孤苦伶仃的,有什么卵用。”老农喘口粗气,烟气才呼隆隆从嘴里出来,朝着望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卵用没有,卵蛋得留。你做过旧时的官,走过旧时的岁月,步步难回头,只有卵蛋还留。”
黑脸老头笑眯眯的,等走上前来,伸手讨要烟叶。
老农不给,只是呵斥一声,“刘麻子,少说怪话。”
乔仔细看去,原来老人满脸豆大麻子,所以脸面看起来发黑。
张青云见到,咧嘴傻笑。
听老农如此说,刘麻子呵呵讪笑,顿时止住说话,又去伸手要那烟叶。
老农斜睨,从荷包里掏出,无奈递上一撮。
烟叶成片,金黄色,未切成丝,散开来有巴掌大小。
乔只知烟气呛人,但闻烟叶香气扑鼻,恁的浓郁,难免多看一眼。
“仰山山里湿气重,多有风湿病痛,所以多数人家都有种烟叶的传统,我尝遍各种,以为枫林驿的烟草独好。”刘麻子拿着烟叶理好,小心卷起,再用力在布卦上搓揉,烟叶卷起,渐成细筒形状。一边坐下,一边仰头对乔说话, “等后来雷疯子来风家大院种烟草,让我尝到又香又躁劲的甜头,才知百草也和风水有些关系!”
放眼望去,一地青绿。乔不识烟草,初以为周围都是要紧农物,此时方知全是烟叶。
烟叶不是粮食,寻常人家都寻山角旮旯载种,风家大院种下如此大片,还是头一次见过。
“风家院子怎成了这般?”乔问。
“过去楼房飞檐,青石砖瓦数十间,今日却成了烟草根下的肥料,令人可惜得很,小娃子是这个意思?”刘麻子反而问乔。
“是的!”
“一把大火,不知哪个作孽的下的手,将三进三出的大院和唱戏的牌楼,一起烧得干干净净。等木头成灰,砖瓦成砾,地上长出的烟叶就是不一样,就像粘了风家祖上的仙气,抽起来让人飘飘忽忽的。”
此时刘麻子点烟,眯缝眼睛吐烟气的模样,快活得像一只被抚弄的猫。
“有何不同。像你又贫又贱的嘴,无非是想多骗些烟抽,非得和风水扯上勾!”被称作雷疯子的老农挪过屁股,坐得离刘麻子更远,,“又骗又摸,好不害臊。”
“我怎就不害臊,怎就是偷了?”刘麻子翻白眼,语气高了些,想是烟已抽完,又生觊觎,换一种语气周旋,“风家院子,本是仰龙村里的龙胜之地。你一个要饭的从外边跑来,占了地盘不说,还赖着一辈子不走。要不是政府说要特别照顾,我真怀疑你就是那迷路不出的日本鬼子,早该赶了出去。”
“荒莽之人,才和鬼子同罪。”雷疯子高声,金黄烟斗突然挥起,朝着刘麻子面门轰了过去。
乔被雷疯子的突然出手吓得不轻,顿时惊叫出声。
刘麻子似乎早想到雷疯子要用烟斗砸人,矮身从地上滚过,身上粘了不少泥土。
乔看得真切,如不是雷疯子故意放缓,必定将刘麻子门牙打掉。
原来只是佯装恫吓,乔有些放下心来。
刘麻子也不生气,就着倒地的机会,从背后抓了一大把烟叶,偷偷藏进衣兜。
乔和张青云看见,都觉莞尔。
“还不赶紧滚了!”雷疯子呼喝时拳头紧握,还咬牙瞠目,模样吓人之极。
“地是村里的,水是仰龙河的水。我滚不滚的,你由得了我。”刘麻子嘴里厉害,但还是走向前门。
乔和张青云虽不怕雷疯子发难,但觉无趣,两人各自散开去寻那石碑。
乔有意跟着刘麻子走出很远,是要打听,一并走到正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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