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突然抬头看着母亲,母亲也正看着乔。母子俩对视了很久很久,却看到母亲的眼里微微泛红,似乎也被故事打动。
“风二爷跳下马来,单膝跪在地上,朝着阁楼磕了个头后长身而起,跃上马背,朝天上开了一枪。然后带着长长的队伍走了。”
“就这么走了?”乔使劲挪了挪身子,朝八叔公靠了上去。
“这男人向女人是跪不得的,跪了背上长疮。”八叔公继续喝酒,看酒杯空了,又朝酒罐子伸了伸下巴。
“他走之前留了一句话,国事为重,我先去了。明年春天,娶你过门!”
乔正为八叔公添酒,听他这么一说,全身轻颤,差点将酒撒在地上。
“等到翻年,风家老二真的回来了。那时天地解冻,梅花盛开。他在自家梅花树下生了三根香,三扣九拜,就像拜活菩萨。
然后备了大礼,买了一头高头大马,准备了一身新媳妇穿的锦缎绣袍,一双黑底压花鞋。梅家闺女听说风家老二来提亲,便剪了头发,换上了喜服。
出嫁那天,风家老二牵着梅家闺女的手,大大方方从梅家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戴面纱,没有害羞,一路骑马,坐在马上端端正正的进了风家的门。听人说,当他们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就像见了鬼。
还和以前一个模样,还像十七八岁的年纪,美得吓人。”
“那可真的好呢。”乔松了口气,高兴地又要去给八叔公添酒。
“好日子只过了三天,风家老二便去了战场,从此一去不回。”
“那是什么时候,他又去打仗了?”
“大概是四五年的时候,等几年就解放了。后来传开,他穿的是国民党的衣服。”
“后来呢。”
“国民党名声不好,乡里都痛恨国民党,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一伙人打着打土豪分田产的旗号,去找风家的麻烦。风圣一当时还在,但年纪已老,便当着大家的面,问梅家闺女的意思。
梅家闺女只是摇头。风圣一以为梅家闺女没有主意,便大手一挥,只留了两亩水田。
过后不久,风圣一在自家门前开了一卦,丢下梅家闺女,一个人进了仰山,再也没人见过。想是要将那两亩水田留给梅家闺女自个度日的。
后来,也不见梅家闺女吃喝,天天就坐在那棵梅花树下,有时念叨,有时对着梅花树笑。
村里几个善良的婆婆,心疼梅家闺女可怜,便常常去看望她,有时候还带些吃的去。
那时吃的本就不多,各家糊口都难,哪能接济周到。大家伙看熬不过去,便劝慰梅家闺女下地干活。
但听梅家闺女说,只要守着梅花树,饿死算不得什么。说这种话的人八成是疯了,娘家听闻她得了癔症的消息,也不来接济,渐渐再无人理会她死活。
等过得几年解放,村里重新划地,大家伙才想起风家的田地。
村长带着全村人来到风家院子,打开院门,往里看去,哪还有人呢。不光梅家闺女不见了,那棵梅花树也不见了影子。”
“都跑了?”乔问,
“梅家闺女没东西吃,没人照看,风二爷又没回来过,八成是死了。大家进了院子仔细瞧,看见在原来种树的地方,多了一座坟,坟上立了块石碑。
现在还在风家地界上,光秃秃的,没人敢动。
没人敢动的原因有好多说法,有的说是风家祖上风水厉害,动了怕招报应。有的说是坟里埋着梅家闺女,她怨气本来就重,不敢下手。但依我看,还是因为石碑上刻了字,大家看了都有些舍不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梅家闺女就没正经过个好日子,如果有,也是和风二爷新婚的那三天。
时代都变了,现在想起来,要是当年没人去抢风家的地,风圣一不走,梅家闺女或许还活着。”
八叔公长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然后顺着前额的地方一直往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浓重的烟气和眉毛都灰扑扑的,就像一座光秃秃的坟。
“石碑上刻什么字?”刘鸢问道,
“梅花一萼似骄阳,
红鸾树下燕儿双,
十年犹在人间事,
泪在风中尺素长。
说到底,这是风二爷立的。梅家闺女不识字,死人更不会给自己立碑。”
八叔公吸完一口烟,抬头直直地望着门厅外的树林。
风正吹得树冠偏向一边,树叶被风掀起,翻转了过来,就像一个女人披散的头发。
乔顺着八叔公的眼睛同样看了过去,但眼里一片空洞,所有的色彩都没有印进他的脑子里去。
只有关于风二爷的故事,仿佛一支猛烈的箭矢,穿越时空的界限,直戳在他的心魄上。
“我想去看看。”乔说。
“去哪里看看?”八叔公张开嘴,露出两颗稀疏的牙齿,如自言自语。
“去看看那块碑。”乔站起身子,迎着门外的阳光走出去,留下一片发黑的背影,“如果您说的是真的。”
刘鸢望着乔,看着他一个人走到院子里,背靠着梧桐树发呆。
地面湿润,阳光从林中倾泻而下,照在篱笆墙下,新开的花蕾露出被阳光淋漓后的鲜美亮丽。
太阳金色的光线抛洒在远处的小溪里,汇聚成一片刺眼的波光。
尽管溪水流淌,波光就静静地漂浮着,仿佛一双人的眼睛。
乔信步来到门前的梧桐树下,背靠着黝黑的树干,静静地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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