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翻白眼、撇嘴这类的微表情古已有之,但中国人一般不怎么关注。常言道“祸从口出”,话不能乱说,但似乎下意识挤个小表情就很安全。
汉武帝时国家事情多,开销大,想了个馊主意,准备搞个白鹿皮币来捞钱。就询问大司农(财政部长)颜异的看法。结果:
(颜)异不应,微反唇。
颜司农不说话,这没什么。但他微微撇了撇嘴,这就不好了。
汉武帝从他这个撇嘴里似乎脑补出了白眼;脑补出了蔑视。
脑补出了“陛下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总之,皇帝伤自尊了。
酷吏张汤马上给皇帝出主意:
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
给颜异定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罪名:腹谤。
在肚子里说坏话比公开批评更加大逆不道,更加良心大大地坏。
就这样,颜异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微表情掉脑袋的人。
可见撇嘴翻白眼这种事情比直言不讳更加得罪人,更加需要三思而行。
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翻白眼爱好者应该是阮籍。
孙位《高逸图》阮籍部分
他和他所在的魏晋偶像团体“竹林七贤”实在太有名了,都被写烂了。
然而翻白眼这事还是要写。
阮籍翻白眼有名是因为他把翻白眼从人类微表情进化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
阮籍的翻白眼,首先技能发动时间长。一个白眼从嵇喜过来吊丧坚持到人家离开。自己试试就会发现这件事情难度非常大,几乎不可能做到。所以鲁迅先生就讲过:
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
鲁迅:我翻不好白眼
阮籍厉害就厉害在白眼不仅翻得好,而且翻得持久。这需要后天的练习,至少鲁迅先生没有学会。
其次,技能发动对象特定,要不怎么说行为艺术呢,为特定表达而特定行为。一个个白眼只送给礼俗的你。
那么为什么阮籍就一定要对“礼俗之士”翻白眼呢?
这就让人想到另外一位白眼高人了,《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
看他碰上金朝王爷完颜洪烈。
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送陆乘风武功秘籍,按说是自个儿徒弟,结果:
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右手轻挥,两张白纸向他一前一后的飞去。
金庸借黄蓉之口告诉了我们他的用意: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
而礼法岂为吾辈而设语出《晋书·阮籍传》里的“礼岂为我而设耶”,可见黄药师的原型就是阮籍。
对于阮籍们来讲,连皇帝都可以随便废立弑杀的时代,政治上底线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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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还有什么真正的礼。那些所谓的礼都是如残羹冷炙般装点门面的虚礼,那些所谓的礼俗之士,一言一行装腔作势间透着一股趋炎附势的“婊气”。
所以要拼命喝酒,要不羁洒脱,要傲娇蠢萌,要翻白眼翻死这帮礼俗婊。
然而,同样是不循礼法,同样是恃才傲物,同样是各种diss 当时的权贵门阀。为什么嵇康没干啥事就掉了脑袋,而阮籍白眼了那么多人却反而善终呢?
因为上头有人。
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
阮籍恐怕是不敢白眼司马昭的,不仅不敢白眼,有时还得乖乖地给司马家办事。
但这样一来,阮籍和那些他瞧不起的礼俗之士其实也没什么真正的区别了。
阮籍厌恶这样的自己,但对于死亡他做不到嵇康那样,所以只能一边厌恶一边逃避。
烂醉不醒是最好的逃避办法。
比如司马家想和他做儿女亲家,结果他连着狂喝了60天,天天不醒人世,亲事不了了之,这就算逃避开了。
但不是所有事都逃得掉。
司马昭派郑冲来让他写劝进表。这一次,他不敢逃。所以只好动笔写,题为《为郑冲劝晋王笺》。这个时候他其实还想着逃避:大家看好了,我是为了他郑冲写的劝进文。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主动的,望后世能体谅我的苦衷。
整篇文章写的很漂亮,旁征博引,入情入理,至少司马昭看完很满意。时人看来可以说写的相当谄媚了,后人读来却不禁让人猜测阮籍是否在高级黑。
比如收尾这句:
至公至平,谁与为邻!何必勤勤小让也哉?
您治理下的天下公正清平到了没人能和您比的地步,何必还天天给我们看您小推小让呢?
这大概就是阮籍最后藏在文字里的白眼吧。
除了人会翻白眼,八大山人笔下的动物也将白眼表现得淋漓尽致。和阮籍一样,八大山人心中也有颇多的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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