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表姐一个人,在春天的麦浪里,静静地躺着。她的身上,是新鲜的泥土。
有风吹过,麦浪起伏,恰如数千年来的那样。风经过表姐的坟墓,扯了扯幡条,又继续向另一个方向滚动。
麦浪,对于麦子而言,或许就是人世间的“命运”或“时运”吧。表姐一时间大脑清晰起来,像诗人那样跳跃性思考着,像哲学家那样从具体现象中捕捉着抽象。
麦浪,表姐似乎轻松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接上自己的思绪。如果说麦浪就是“命运”或“时运”,那我们这些人(表姐一时间还没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人类)就是麦子,一茬一茬的麦子。
周围的空气真好,没有鸡屎味,没有从墙角散发出来的苦霉味,也没有偶尔飘来的尿骚味,只有……只有来自麦苗的清香。
可是,人为什么要死呢?表姐似乎皱了一下眉,继续思考着。人若不死,望着自己的子孙,在他们的成长中感受存在的快乐多好。
人为什么要生病呢?人若不生病,永远行动自由,行走如飞,那该多好?
静静地,表姐躺着,仿佛依然活着,仿佛比生前更灵巧,眼界也更开阔。
她想到了小时候,那些饥饿的日子。当时,麦苗和豌豆苗是最馋人的美味。
那些日子真的很苦。但,在她的记忆中,天空永远是蓝色的,云彩永远是白色的,每天的日出永远是红彤彤的,就像刚揭开盖头的新娘子。
在一片迷蒙中,她想到了弟弟,那个比自己小两岁,永远那么瘦瘦小小的弟弟。他多么可爱呀!我多想好好疼疼他!
弟弟是在没有东西吃的情况下饿死的。没有疼痛。没有哭喊。甚至也没有流眼泪。只静静地躺着,在午后冰冷的阳光下,再也没有睁眼。
母亲很快就开始了浮肿,三天以后,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悄然丢下她。
父亲什么时候死的?表姐问自己。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或许,表姐推理着想,他死的时候我太小,小得还没有记忆。
整个少年,她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当时,三个舅舅都大了,分别在部队服役,或者在煤矿挖煤。偶尔回家,对她这个失去家庭,不知不觉成了孤儿的外甥女,很是疼爱。
日子一天天不着痕迹地过去了。当她长到十五岁,几个舅舅在她家的宅基地上给她搭起一间小屋,让她回了家,一个人的家。
那时候的我多么胆小啊,怕活人也怕死人。每晚睡觉前我都会再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把门顶实。
尔后呢?
表姐的思绪短路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她是因为脑血栓而后脑出血去世的。曾经有那么几年,她的思绪常常中断,说完上句话,想不起来接下来该说什么。或者,反过来,说着说着,突然不记得前面说的是什么了。
有人说那是老年痴呆的表现。不过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因为她并不老,至少在今天这个社会,她这个刚刚跨进七十岁门槛的人,怎么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她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脑子不好使的主要原因是脑血栓后遗症。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表姐满怀遗憾地想下去。连个雷声都没有,静得好像我不曾生过,也不曾死去。可是,那些大人物,那些什么长,他们逝世(那不叫死亡)的时候,天上会下雪,树上会戴孝,甚至,天上会落陨石。
人啊,人!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平等?连死亡都是有规格的,分等级的!
再一次,表姐的思绪出现了断裂。
我是十八岁出嫁的。记忆回到了少女时代。其实也不能算出嫁。怎么能算出嫁呢?是他过来的。我根本就没离开家。按辈分,他是我表哥。我姑妈的大儿子。是他来到我们村,来到我的家。那以后我们就成了两口子。一个没妈疼,没爸疼,稀里糊涂而又需要有个家的女孩,就这么经过姥姥和姑妈的撮合,把自己嫁了出去。
电视上大秀年轻人的恩呀爱呀的,男人和女人永远都是手拉着手走路,眉目传情地逛街,可是,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来没体验过爱或被爱。我对他从来没有过恋恋不舍,也没品尝过被他疼爱的甜蜜,被他关怀的感动。在我们的生活里,甚至没有过接吻,也没有过充满柔情的抚摸。没有,什么也没有,从来也没有!甚至,在我们的不多的夫妻生活中,从来也没有过激情,没有过他妈的高潮。
像我们这样的夫妻算是夫妻吗?像我们这样的夫妻正常吗?
嗯,他就躺在我旁边,只是,他比我早五年就躺在了这里。肺癌。想到此,表姐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旁边的墓穴瞥了一眼。那儿,现在只剩下一具骷髅。没有舌头,没有耳朵,也没有灵魂。
他现在何处?我无法知晓,也无从打听。不像现代生活中的人类,可以通过手机联系,可以通过调取监控查看。
他活着的时候,基本就是个影子。他个头矮小,势单力薄,又不善言辞……现在更是连影子都消失了。
我接下来也会成为影子吗?谁的影子?
大脑再次出现了黑屏。过了半分钟,它又重新自动恢复设置,继续想下去。
我的肉体会腐烂,我的灵魂,它会去哪儿?
我知道,那些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死后会去天堂,回归到他们的本来状态,成为自由的灵魂。可是,我呢?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被灌输过“人死如灯灭”思想的人。可是,人死了如果真的会“如灯灭”掉,那现在的我是什么?现在的已经离开肉体的我是什么?现在的可以悬浮在我的肉体上空并且不断思考着的我是什么?
好像思考的有些累了,表姐忽然感到一阵迷糊。尔后,她的思绪再次活跃起来,并以极端的速度飞驰到她亲手建造的平房。
狗还在。院子里已经没有人。出殡前这里可是有很多人呢。有亲戚,有同村庄的男人们。他们的头上或腰上都绕着白布。男人们的嘴上大都吊着烟。有人严肃地商讨出殡的事,有人一声不吭地沉默着。
儿子跪在门口,等待出殡的门口。他瘦了,明显的瘦了。这几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
想到儿子,表姐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他是近亲结婚的结果,没有别的毛病,就是个子没长起来,比他爸还矮,只有一米五,怎么看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个子矮,三十岁之前见过的对象没有一个能看上他。眼看着只能一辈子打老寡的时候,算老天爷可怜我们一家人,一个离过婚没有孩子的人愿意嫁给他。媳妇比儿子大两岁。
还有算是我的心尖的孙子。他在他爸旁边跪着,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初中才上一年级。好在身高不随他爸,已经有一米六了。哎,我以后再也不会责备你调皮了,再也不能喊你起床,喊你吃饭,喊你上学了。
这就是我的家,表姐缓缓地环顾四周,这就是我经营了一辈子的家。该吃的苦吃了,该受的罪受了。临了,丢下没有妈没有奶的你们,任由你们在现实的世界里经风受雨。
或许,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谁能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儿孙呢?你们有你们的命,你们有你们的活法。
我该回去了。回到麦田,回到墓穴。继续躺着。……躺着。直到某个时辰,一阵风暴力地吹过来,吹过来,把我,丝丝缕缕地,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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