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海坐在小区外的花坛旁默默地抽着烟，浑浊的双眼紧盯着不远处家的方向。
这时候她应该做好饭在等我了吧，他仿佛闻到了西红柿鸡蛋面的味道，让他险些呕吐出来。
星期五的晚餐永远都是西红柿鸡蛋面，就因为他曾经说过鸡蛋面好吃。
他能想象妻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碎花连衣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那是他送给妻子的第一件礼物。
王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上到处都是烟头，已经晚上七八点了，他该回家了。
可是他不想回去，他宁愿待在外面，就这么消磨着时间，至少这里可以尽情的呼吸新鲜的空气。
他站起身将空荡荡的烟盒捏瘪，对着前方的垃圾桶抛了过去，结果却没有对准，烟盒砸在垃圾桶边缘被撞飞出去。
“晦气！”
王海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往地上吐出一大口浓痰，然后用脚踩上去，将痰液踩在脚底下摩擦，让其迅速风干。
接着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掏出手机，心里默念：“三……二……一”。
手机铃声在他倒数完最后一个音节便马上响起，他按下接听键。
“你怎么还没回家？”妻子熟悉的大嗓门，如同破锣发出的刺耳轰鸣，还好他提前将手机远离了耳朵。
舌头好似被利器割破，有什么东西抑住了他的咽喉，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
“我在加班，晚一些回来。”
不等对方回应，他迅速地将电话挂掉。顿时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安静。
接着他走到小区对面的一家烧烤店，点了几十份烤串，缓慢地品尝着美食带给他的片刻愉悦。
喝着小酒，吃着烤串。冰冷的啤酒透过喉咙直达胃部，这舒爽的感觉让他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定下来。
旁边那桌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娇嫩的脸蛋满是红润，她将头埋进男人的胸膛。
“你会对我负责吗？”女孩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以后一定会一直对你好的。”男人抱着佳人，脱口而出，拍着胸脯发出廉价的誓言。
这一幕让他回忆起了当初和妻子相恋的画面。
大学礼堂里的春节晚会上，妻子身着白色连衣裙，婀娜身姿手握话筒，如百灵鸟般的天籁之音唱着邓丽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
当初的她是那么的美，风姿卓越，让他为之着迷，如痴如醉。
无数个树林里的晨读、课前厚脸皮的占座、图书馆里的相遇、傍晚时分奶茶的香甜、热水房里殷勤的帮助……。
王海通过死缠烂打般的超凡毅力，在一个星空璀璨的夜晚，手捧鲜花，深情款款地告白，终于打动佳人芳心。
“你会永远都这样对我好吗？”妻子从始至终只问了这一个问题，绝美的脸庞望向王海，一脸严肃和神圣！
王海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我发誓，我王海会永远对你好，永远只爱你一人，永远保护你，爱护你，直到时间尽头！”
“嗯！”娇羞般的轻声回应，只一个字，却让王海内心狂喜，兴奋得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一道长长的光线划破夜空，妻子紧闭双眼，抱拳在胸，许下愿望。
学校三年的彼此陪伴，在毕业后终于修成正果。
隆重典雅的结婚典礼上，他们在双方父母和亲朋好友和牧师的注视下，彼此交换戒指，发出最神圣的誓言。
“无论贫穷富贵，健康与否，你们都愿意帮助对方，关爱对方，一心只爱对方吗？”
“我愿意！”异口同声的回答，代表最虔诚的誓约。
王海收回思绪，自嘲一笑。他不由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做到了吗？
他摇了摇头，目送那对男女手牵着手走向前方某个宾馆。
可以预见，今晚的某个平价宾馆内，女孩会经历一次由女孩变成女人的重要洗礼。
至于他说的负责，那显然是不可能的，王海甚至能从男人狡黠的目光里看到一种阴谋得逞的兴奋和嘲讽。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男欢女爱的片刻欢愉，又或者是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相伴？
那为什么我曾经那么爱她，当初甚至愿意为她付出所有的一切，想要一辈子保护她，想和她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而现在却将这份初心忘得干干净净，我还爱她吗？
王海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是爱的吧，结婚七年，自己坚持了七年。当初那浓浓的爱似乎被生活中的琐碎抽打得面目全非。
他们的家仿佛成为了一个牢笼，将他紧紧地锁在里面，责任的枷锁将他捆绑，脚上的镣铐让他寸步难行。
每个月的房贷、孩子的抚养费、生活方方面面的支出……每一分每一毫都像重重的秤砣在在他身上，让他快喘不过气来！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男人，人家都能发财，数钱数到手发软，你呢？七年了，还守着那个破公司，一点升职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窝囊，没有一点上进心！”妻子的狠辣言语不断在脑海盘旋。
王海觉得，或许她早就不爱我了吧，她恨不得我早点死掉，好摆脱我这个废物，可以找一个条件更好的男人，过上阔太太的生活。
桌子上的酒瓶已经快放不下了，竹签堆了一地。
王海头脑昏沉地拿出手机，按下开机按钮，数十个红色未接电话提示，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他将手机倒扣在桌子上，继续拿起酒杯，仰头把一整杯啤酒全部灌进嘴里。
（二）
半夜十二点，王海嘴里哼着不知名小曲，带着踉跄的步伐回到家门口。他并没有掏出钥匙，反而是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门。
三秒过后，门应声而开，穿着睡袍的妻子双手环抱在胸前，就那么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你还知道回来？”妻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让王海整个身体都打了个哆嗦，酒也醒了不少。
王海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惧意，不过很快便被掩盖过去，通红的脸颊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姿态，快步越过妻子进了家门。
“换鞋，我让你换鞋你听不到吗？”妻子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极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咬着牙示意他去换鞋。
妻子皮肤微黄的脸颊散发出骇人的寒芒，粗壮的手臂拉扯之下，王海动弹不得。
“你什么意思啊，老王？今天你把话说清楚，打电话你不接，发信息你不回，你到底什么意思，喝酒喝到三更半夜，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妻子的情绪怒到了极点，连珠炮似的发出一连串的喝问。
不过她的音量始终压在正常线以下，是一种克制之下产生的沉闷的嗓音。
王海甩开她的手，自顾自地走向沙发，眼神的余光瞥见饭桌上放着的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那面也似乎在对他喝问，你怎么没有早点回来，我还等着你吃我呢！
“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装什么哑巴，一声不吭，你算什么男人？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伺候完小的，又伺候大的……！”妻子终于克制不住，音量陡然增大，继续数落王海，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豆大的泪珠从眼珠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脖子上的黄金项链上！
孩子的叛逆已经让她心力交瘁，柴米油盐都需要她操心，她以为自己做得已经足够好，足够得到一句夸赞，一句暖心窝子的简单犒劳。
“你辛苦了！”这句话她期盼了很久，可始终都没有得到。
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这种委屈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如同决堤的河流，汹涌澎湃！
王海将自己扔进沙发里，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上面，有些破皮褶皱的沙发深深地凹陷进去。
他紧闭着双眼，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气，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将他寒冷的心脏融化。
妻子的哭泣声把他从幻想世界拉回了现实，从鸟语花香，温暖舒适的环境倒转，画面一转，他出现在冰冷黑暗的水里，周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光亮，他要透不过气来，他拼命挣扎，在冲出水面的那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双眼露出一丝绝望，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对不起！”
“王闷蛋，我还以为你能硬气多久呢，为什么要道歉啊，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了？”
“你今天把话说明白点，我哪点对不起你们爷俩了？一个让我滚出他的房间，一个半夜醉酒不归家，还硬气得很，真是够爷们的，有种你就喝死在外面算了。”
妻子对他的道歉无动于衷，满腔的委屈化作言语攻势，对着王海发泄自己的不满。
“我让你戒酒还有错吗，你偷偷跑出去喝，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能耐，你不知道自己重度酒精肝吗？嫌自己活太久了是吧？你死了没什么，可孩子怎么办？”
“你从来就不会为我考虑一下，你做任何事情之前想过我的感受吗，这么多年真的是受够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看上你！”
“从今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想管了，也没本事去管，想喝酒就喝，我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儿，我就不是韩欣茹！”
许是说累了，妻子湿润的眼眶变得通红，她重重的关上大门，赌气地背对着王海坐在客厅餐桌凳上。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宽大的睡袍也跟着剧烈抖动。
是了，她早就盼我死了。她肯定已经不爱我了，从进门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关心的话，哪怕是为我倒上一杯热水，问一句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如此模样。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王海浑浊的眼神浮现一丝清明，细若游丝般地轻声呢喃着什么。
“离婚吧！”他不断重复这句话，开始时声音很小，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后来音量越来越大，最后他咆哮般地将这三个字吼了出来。
这三个字耗尽了王海的全身力气，在说完之后，他的精神陷入萎靡，整个身体都像一摊烂肉一样跌倒在沙发上，就那么躺了下来。
妻子如遭雷击，那三个字仿佛无形的利剑刺入她的心脏，穿透她的身体，不停地搅动她的五脏六腑。
她猛地转过头，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沙发的方向。不过在看到丈夫脸色异常，大汗淋漓的模样，她愤怒，不解的眼神变成了担忧和害怕。
“老王……你没事吧？你别装死！你快起来把话说清楚，什么离婚？”妻子上前查看，用手抚摸丈夫额头，没有发烧。
正想进一步检查，丈夫却发出一声声如雷般熟悉的呼噜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话还没说个明白，他竟沉沉睡去！
妻子摇晃他的身体，想把他叫醒，手上的力道也加大几分，她不明白丈夫今天这是怎么了。
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为何这般颓废。
其实王海一进门，妻子就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但是彼时她正在气头上，顾不得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离婚，为什么？凭什么？我都还没说离婚，他有什么资格说出来，还以为我除了他就找不到别人要了吗？这算什么？
由于她手上的动作，无意间从丈夫的上衣口袋内掉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叠好的A4纸，妻子将它从地上捡起来，摊开纸张，看向上面的内容。
她愕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份手写的离婚协议书，上面刚劲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是丈夫亲手所写。
顿时一股气血从心口直冲她的大脑，她只感觉天旋地转，几欲昏厥。
先前丈夫说离婚的话，她只当是醉酒后说的胡话，没想到连离婚协议书都准备好了。
她颤抖着身体，手冒青筋紧紧地拽着那张纸，最后仿佛认命般无力地松开手。被泪水浸湿的纸张缓缓飘落在地。
突然一阵刺鼻的气味钻入她的鼻腔，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
精神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轰鸣声从厨房位置传来，接下来一阵灼热的冲击波裹挟着细微的火星扑面而来。
屋内的温度急剧升高，火焰顺着木质地板四处蔓延。
醉酒后熟睡的丈夫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这突然的事故下，妻子强撑起一丝力气，摸出手机，拨打了求救电话！
她用力地咬了下舌头，让意识保持清醒，她拼命摇晃丈夫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效果。
火势越来越大，很快就蔓延到了厨房与客厅的交界处。在这绝望的时刻，她的身体爆发出一股力量，强大的信念支撑着她将丈夫的身体拖向门外。
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火焰已经充斥了整个客厅，正疾速地向旁边的房间扩散！
“馨儿……馨儿！”她从门外冲了进去，绝命地呼喊儿子的名字，可对方却没有回应。
她知道儿子睡觉习惯戴着耳机，这样的呼喊没有任何效果！
她忍着灼烧的刺痛和滚滚浓烟，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向着火海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她的身体被倒塌的墙面压住，再也动弹不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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