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巷的绒姐

作者: 林卓仪 | 来源:发表于2021-10-24 16:08 被阅读0次
多年前,我刚上高中。
因为父母工作的缘故,从小学起便经常转学。这样频繁的变动,让我找不到来自集体的归属感,无处安身。
如同站在麦田的守望者,看不到地平线尽头的家园。来不及与他人构建联结,或是短暂构建之后迅速剥离。
不论哪一种,都不是我所愿意见到的。
曾在《人间失格》中看到过一句话,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它让我瞬间明朗,最适合我的生存方式。
也许在你们看来是相当冷漠的生活态度,相当无趣的一种活法,但这是属于我的最优解。
所谓活出自己,或许寻找到最优解吧。
无论如何,只要熬过这一站,我就可以停歇了。
干净,窄狭的新学校,回字形的建筑物。从上往下看,正是囚字。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直白,有创意的设计。
我走神了一会儿,便听到突然拔高尖锐的女高音。瞬间清醒的我看向气成河豚的红脸班主任,以及一旁的肇事者。

那个青涩的少女擦着不适合她的猩红唇彩,口红在唇角周围暧昧地晕染开。

细细的浅色柳叶眉,轻轻拧着。修长的脖颈下,有着可疑的草莓印,两颗扣子被粗暴地解开。


少女低垂着头,摆弄正红色的指甲,偶尔抬起头恩赐老师一个敷衍的眼神。
说实话,我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硬要说的话,也就是特别感谢这个同学。让这节无聊烦闷的课强制暂停,顺利延时到了下课。
玩世不恭的问题少女被老师抓着后衣领拽去了办公室,蠢蠢欲动的同学们早已按耐不住自己,开启了可悲的快乐八卦时间。
我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虽然春天是很好睡的季节,但我只有倦意,没有困意。随意地瘫在座位上,只剩下听觉依旧工作着。
“嘻嘻,你们看看她,好不要脸啊,领口那么低。都能看见那条沟了。”
甜腻的调笑声近在咫尺,大概就在我右手边。
“她好大胆啊,涂那么红,我要是她妈,绝对不认这个女儿了,太丢人了。”
“听说,好像只要50块,就可以来一夜……”气氛逐渐变味,开始走向不对劲。
坐在前排的那些孩子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没有声响。所以,这是常态。可想而知,单凡有一个出头,抱不平的,都会被群而攻之。
经历过无数次转学的我,知道,没有必要出手相助,毕竟这不是最后一站。
一整天,她都没有回来上课。枯燥无趣的时光,是那么漫长而煎熬。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我在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前,就收拾好了书包。
一放学,就径直走向教室门口。脚突然踩到了有些发硬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条劣质项链,今早挂在她的脖子上。鬼使神差的,我弯下腰,捡起了它,某宝九块九包邮?
紫色,粉色,黄色,揉在一起,混为一团,均匀地涂抹在天空之上。为了平衡一下吗?我扶着自行车,慢慢骑回家。
8号巷,是我们家这次暂时租用的房子。家门口的昏黄灯泡扑闪着,看来爸,妈已经回来了。米饭,炒菜,卤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我顺着香味前行,是家的味道。
温柔,缠绵,治愈。翠绿的油麦菜,软儒的香米饭,炖得发烂的卤肉浇在上面,卤汁渗入米粒内部,染成很好吃的酱油黄。用汤勺舀起一大口,美味得差点咬断了舌头。
即便一家三口四处奔波,只要爸爸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日复一日,融洽的拌嘴,争吵,黏糊糊,是惶恐不安的最后归宿……
特别,特别安心,看到他们关系这么好。
“小橙子,你认识邻居家的小姑娘了吗?”
妈妈夹了一块肉,塞进我碗里。
“……小姑娘?多小?”
我顿觉不妙,那个惹人厌的吵闹小侄女能气得我吃不下饭。

察觉到我语气不善,妈妈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就明白我想到了谁。

“哎呀,你这孩子,当舅舅的让让她嘛。”
“不是吧……”
我放下手中的饭碗,它突然就不香了。
“跟你一样大,是你班主任的小孩哦。”
妈妈试探性地看了我一眼,我闷头吃饭,哪怕是终点前的最后一站,我也不想浪费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给以后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们。
“你这小子,好歹也要记住人家小姑娘的名字,她叫徐绒。”
爸爸接收到妈妈的指令,悻悻地瞧了我一眼,同样是男人,他比妈妈更懂我在想些什么。
洗完碗后,我拎着垃圾袋走出家中大门。吱吱呀呀的木头磨损声,算是这类地方的特色了。

垃圾站附近蹲着一个女孩,披着长长的头发,手里夹着一条小鱼。

浑身脏兮兮的小花猫扑腾着想要吃,最后两只肉爪抓着心满意足的美餐,就地吃了起来。


她扭头看向我,忽明忽暗的落地灯突然间亮堂了起来。
“晚上好。”
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无关痛痒的问候真是好用极了。
我走向垃圾站,利落一丢,准备离开。
“转学生,是你捡到了我的项链吧。”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才注意到她脸上有个明显的巴掌印,早晨勾人的泪痣此刻看起来只显得狼狈。
“这是谁打的,班主任吗?”

脱口而出的怒意令我感到相当意外,我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当看到她惨白如纸的脸色,我想要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为什么要说出口呢?我懊悔不已。


“嗯,谢谢你的关心。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问我被谁打了。”
她感激的眼神让我更感羞愧难当,我不是应该得到这个眼神的人,我不值得。我只是个卑鄙的胆小鬼,因为不想承担责任而四处逃避。
“徐澄同学,我叫徐绒。”
徐绒?等等……几乎完全没有重合度的两个人,会是母女吗?
那晚回家路上,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家常话,我当时处于神游状态,没仔细听。也许,是我一心想逃回家?
“你穿的吊带,很适合你。”
我那支支吾吾的夸赞,破碎在呼啸而来的晚风中。
我说完便迅速离开,她却还愣在原地,来不及说上一句礼貌性的谢谢。鲜活的生命力,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杰作。被压抑的美丽,令人心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重复毫无意义的高中生活。这样压抑烦闷的不断累积,无处宣泄,会释放出人性中最原始的恶意。
谁都会期待新鲜,渴望松弛,看热闹,听笑话。徐绒不出意外地成为班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仿佛只要说上几句她的闲言碎语,饭就会更美味,生活就会更美好。
这样隐秘而心照不宣的肮脏心事。你知我知,徐绒本人也知道。不过,徐绒并不是花季少女毁于流言碎语的经典剧情的主人公。
人们许多的谈资,并不是空穴来风的臆想,而是真切存在的事实。

如果一个人无所谓他人的评价,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是本人行得端坐得直,清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问心无愧;第二种,是既定的事实,本人无法反驳,也就无话可说了。


徐绒是后者。
“小徐,谢了!这真的救了我一命啊。”
后座的莽撞少年,是我在这所学校交情还算可以的同学,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他意外的粗神经。他昨晚在网吧玩了一个通宵,大早上地给我发消息,求我救他一命。
还好,本就起得早,不然我会抓狂吧。我低头看着他近乎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的样子,咽下了心中的疑惑。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那天吃午饭时,他主动跟我聊起了徐绒。
“小徐,你听说过绒姐吗?”
大脑下意识的,出现了徐绒的身影。
“我跟你说,她比我们大三岁哦!”
三岁?
“为什么,大这么多?”
我惊讶地捧着汤碗。
“她上学比别人晚一点,又留级了两年。”
所以,她现在本来应该上高三的。
“今年都十九了,还在上高一,也不知道她跟她父母怎么想的。”
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在我的印象里面,班上只有他没有说过徐绒的坏话,这也是我们走得近的原因之一。
“你跟她很熟吗?”
我咽下已经发凉的米饭,青春期汹涌的食欲渐渐被好奇心代替。
“不不不,我们谈不上熟,她,不会想跟我熟的。”他一脸挫败,失落,不想让自己喜欢的女孩受到一丝一毫的误解。
少年朦胧的爱意明晃晃地流露出来,让人很难忽视。
我选择了明智的沉默,等他消化好情绪之后,他会静静向我倾述的。
他收拾好已经逝去的情愫后,感慨地说起自己被县里的小混混缠上,准备好挨揍的时候,徐绒从天而降救了他。他的眼睛里面残留着名为恋爱的光芒,就像小孩子看见自己喜欢的玩具一样。
“绒姐很厉害的,虽然她做的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理解,甚至唾弃。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偏袒她,我觉得,我们并没有资格随意评价他人的行为。”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偏袒,我也同样清楚。
说实话,我并不关心徐绒是什么样的人。我更关心的,是林毅跟我猜测得接近与否。是不是我的同类。
“林毅,你不用怀疑自己,我跟你是一样的想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应该很难受,自己喜欢的女孩被他人肆意妄想,谩骂。
“你什么都不做,是很理智的选择。”
这种情况下,无论他做了什么,只会雪上加霜。很多时候,帮助只是控制的褒义词。我们的许多帮助,都是于事无补的自我感动与满足。比起减轻他人的痛苦,更可能加剧他人的负担。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是,徐绒并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构建起来的呢?刻意为之?顺其自然?或许人们都暗自期待着顺其自然,不费工夫,等待他人走向自己。不过,这不符合大多数情况。与此同时,我是个行动主义者。
所以,我倾向于主动出击。
你们向往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处心积虑,向上攀爬……
所有生活中,与其说是向往,不如说,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只要能够维持现状,我就心满意足了。利落用刀锋转着柿子的果皮,一圈又一圈,脱落在垃圾桶里。
爸爸和妈妈相互依偎着看着电视机,说些家常琐碎。如同熨好的白色衬衣,妥帖,舒适。
“小橙子,最近碰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妈妈扭过头看着我,我呆愣得举着水果刀,不明所以然。
“你以前上学,都不会笑的,像是应付讨厌的任务。但是最近,你眼睛是亮的。”
可能是因为,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也是最近,我突然意识到。能够让无趣生活变得有趣,令人充满期待的,只有有趣的人。
因为有想要见到的人,因为想要倾诉抱怨生活的种种,因为想要有人能够相互依偎,共同面对生活的不开心。
所以,我那时,没有意识到地期待着明天的校园生活。平静的生活,需要下意识地忽视,剔除那些不稳定的因素,才能持久,快乐。
我把徐绒这个巨大的不稳定从生活中清除,直觉与经验都告诉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保持着疏远而礼貌的距离,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
直到一个炸弹在县城的警局里面炸开,徐绒离家出走了。
其实,离家出走并不适合一个已经十九岁的成年人。
更贴切的说法是,徐绒离开了这个县城。
她的妈妈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往日的威严一去无存,泄了气的皮球让人难以产生同情。冷漠的旁观,敷衍的关心,她像是毫无察觉,更像无法察觉。
流传得最为广泛的版本,是说徐绒勾搭上了一个有钱的老男人,跟着人家走了。也许是容忍许久,校长开除了徐绒和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用这些年的积蓄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一开始大家出于好奇都有去光顾这家店。后来发现,货物齐全,质量也好,就习惯去这家店购买杂货了。
往日威严的班主任此刻亲切的微笑着找收零,让很多同学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如鲠在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高二准备转走的时候。
我正在房间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一条项链从抽屉的缝隙里掉了下来。
徐绒。
这条项链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我至今无法忘记她喂着流浪猫的样子,明明自己更像一只流浪猫。
一声巨响从隔壁传来,是七号巷。
出于对班主任的关心,我不愿意承认,内心深处期待着见到徐绒。
我打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一个意想不到的艳丽女人站在七号巷门口,烫着当时最新潮的羊毛卷,披着轻便好看的韩式大衣。
俨然一幅精致的都市丽人模样,再也无法同那个穿着校服的叛逆少女联系在一起。
我隐约听见了裂痕的声音。
漂亮时尚的性感妆容,昂贵的香水味,都展示着她现在所拥有的生活。
她的眉头不再紧蹙,此刻舒展极了,正是舒坦日子过久的神情。可是紧闭着的铁门,沉默地告诉了我,方才发生的一切。
“徐澄?”
她迟疑地开口,却是确认的语气。
“嗯,我是,……这是你的项链,当时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还给你。”
我摸了摸后脑勺。
“是因为找不到我人吧。”
她浅笑晏晏,接过我手中的项链,意味不明地眼神紧盯着那条劣质的项链。
“我现在过的生活,就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笑着看着我,眼里带着满足。
“这是最后一次回来吗?”
她低下了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铁门。
“嗯,最后一次回来。但是我会一直给她打钱。”
她重新换上明媚的笑容,看着穿着校服的我。
“听说,你过几天也要走了。”
“对。”
她走近我,紧紧地抱着我,湿润的布料让我感到不安。
我笨拙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背。
“妈妈是个笨蛋女人,她是个大笨蛋。我最讨厌恋爱脑的女人了。”
委屈的小女孩语气,一如当初那个有些许胆怯的狼狈流浪猫。
徐绒妈妈未婚先孕,成为单身母亲的故事早就被县城里的阿姨们讲烂了。
“只要你问心无愧,能够对自己负责,就够了。我们都不是圣人。”
我轻轻地回抱她,是的,我们都自私又懦弱。
目送着她乘坐高档的汽车远去,我转身回家继续收拾行李。
多年后的今天,我跟林毅对坐在气氛不错的小酒吧里小酌着。
他有些感伤地回忆起徐绒,依旧唤她绒姐。
“小徐,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她。但是我还是,对她有着一些遗憾。”
“因为是初恋吗?”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人。
“你不知道,我跟她表白过的。”
这,我是真没想到。
“她听完后,拒绝了我。说她配不上我的真心,她是个势利虚荣的女人,只想往上爬,对爱情没有想法。”
他狠狠咽下了一大杯威士忌。
“她不知道,她这样做,我只会更喜欢她。”
是啊,她不知道,我喜欢她。但是我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女人。虽然,她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当初,要是我勇敢一点,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七号巷的徐绒,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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