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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咸阳城,郭府。
一个布衣小厮揉着胳膊从柴房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不擦还好,一擦之下,手背和额头出现了一片白底黑边的印记,他看了看手背上的印记,叹息一声,想要去井边打水洗洗脸。
“扑拉拉”一只青色的影子从葡萄架里飞出,越过围墙飞到了旁边的院落。
“嗯?”小厮一愣,随即露出玩味的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向鸟越过的围墙冲去,“噔噔噔”几步走壁飞檐,居然像一只灵敏的大鸟,稳稳落在两米多高的院墙之上。
“在那里!”小厮看到小鸟落在井边的围栏上,嘴里衔着一只葡萄,青色的羽毛异常灵动而漂亮,他微微一笑跳了下来,落地无声。
他缓缓向小鸟靠近过去,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井边的小楼里一个婀娜的身影,正在窗口的竹帘后,偷看着这只小鸟。
“是大小姐……”小厮想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是大小姐的闺阁,不由后悔自己的冒失,便打算趁自己没被发现时溜走,哪知就在这时,小鸟再度飞起,居然飞落到自己刚跳下来的墙头。
四目相对,他看到大小姐的惊怒,心道不好,但转瞬之间,他就冒出了一个想法,开口说道: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大小姐一愣,眼神中的怒意换成了好奇,悠悠开口道:“你是府上的家丁?何故在此偷窥?”
小厮连忙施礼答道:“见过小姐,小人一时兴起,寻鸟儿踪迹而来,不想惊扰了小姐,实在罪该万死。”
“那倒无妨。”小姐在帘后问道,“你是读书人?何以沦落至此,在府上为奴?”
“小姐容秉,小人遇到山贼,侥幸逃了性命,在城外疲困而倒,是四老爷救了小人,收留小人为奴,至今已月余了。”小厮答道。
“哦!我想起来了。”大小姐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你就是我爹上个月救回来那个人,可惜他不知道你的才华,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做一个小厮,倒是委屈了你。”
“多亏四爷搭救,小人能捡得性命,已是万分感激。”小厮连忙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忽然问。
“小人李云。”
“你先去吧,等我和我爹说,让他提拔提拔你,免得委屈了你的才华。”
“是。”李云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施礼问道,“敢问小姐芳名。”
“郭小玉。”……
郭老爷人称郭四爷,据说原本是个商人,早年很是吃了许多苦,后来被本城县令赏识,做了地方乡绅,在积攒了大量财富以后,购房置地,慢慢成了当地有名的富豪。
郭四爷膝下无儿,只有一个女儿小玉,据传饱读诗书,尤擅琴艺。
这天清晨,李云从下房出来,给水缸里担满了水,便向柴房走去。
忽然,一声琴音响起,他不由止住了脚步,听着琴音由疏到密,由柔婉到缠绵,不由惊叹:“这是……《乐府》的《古相思曲》啊!”
李云负手立在原地,抬头仰望着琴音传来的方向,高高的院墙挡住了小楼,只能看到飘渺的白云。
“大胆~”身后忽然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李云回头一看,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和几个家丁,不由一皱眉,却也只好施礼说道,“见过王管家。”
王管家骂道:“奴才,你水挑完了吗?就在这儿望天儿看云的?”
“挑完了,两个水缸都装满了。”李云答道。
“还敢顶嘴!来人呐,把他绑在树上,给我抽!”
后面的家丁一拥而上,把李云拽到树边绑了,拿鞭子抽了起来。
“大早上怎么这么热闹啊?”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郭四爷。李云看到王管家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变脸一样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趁着转身的刹那,腰也自然而然地弯了下来,像一只见到主人的狗。
“老爷,这不是替您训训奴才嘛,这奴才不懂规矩,怕他以后冲撞了老爷。”王管家说道。
郭四爷并没理他,而是吩咐道:“给他松绑吧,既然是读书人,不懂奴才的规矩也正常。”
李云被放开后,上前施礼道:“见过四爷。”
“我听小玉说,你常在这边吟诗,似是才情过人,今天便来看看。”四爷说道。
李云心念一转,对小姐的心思已是了然,便说道:“不才偶有所感,不想搅扰了大小姐,真是罪该万死。”
“那不妨事……”郭四爷话说一半,瞥到旁边的王管家冲自己挤眉弄眼的,不由一皱眉,“老王,你什么毛病?”
“老爷,小人有话和您禀报。”王管家一边嬉皮笑脸,一边眼神向院子门口示意。
“走吧。”郭四爷不耐烦地去到门口,又拐了过去。
耳朵太灵有时候……也挺尴尬的。李云在原地等着,就听见院墙外管家压低了声音说道:“老爷,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平日里常说什么自己才超万古,只是所到之处人人有眼无珠,不能赏识他,我今天就是实在气不过,才叫人教训教训他的。”
郭四爷很惊讶地回问道:“有这等事?此话当真?”
“绝对当真,如果说假话让我全家不得好死!”王管家指天发誓。
郭四爷沉吟了一会儿:“算了,毕竟是读书人,既然狂傲,就杀杀他的性子,我刚得了一口宝剑,就让他随侍在我身边,当个捧剑之仆吧。”
“啊?老爷,您不处罚他?”
“不用,你去跟他说一声吧。”郭四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王管家出现在李云视线里。
走了几步,王管家忽然换成笑脸,朝着李云快步走了过来。
李云眉毛一挑,想看看王管家要弄什么玄虚。就见王管家来到近前,双手抱拳笑嘻嘻地说道:“兄弟,你摊上好事儿了你知道吗?”
李云不明就理,便问道:“还请管家明言。”
“兄弟有所不知,适才老爷本想惩罚你搅扰小姐之罪,要把你赶出去呢!是我费尽了口舌,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得老爷心花怒放,你猜怎么着?”
李云没言语,瞪眼儿看着王管家表演,王管家沉吟了一下,吊足了胃口,才说道:“老爷不但不处罚你,还要提拔你为捧剑仆!”
“……捧剑仆?”李云问道。
“这可是个好差事啊,以后你就不用担水劈柴了,随侍在老爷身边,多么风光啊!到时候……兄弟可要替哥哥我多多美言呢!”王管家忽然转而低声说道,“哥哥之前罚你,你可别往心里去,咱也是为了兄弟你着想,何况不打不相识,对吧,以后有用得着哥哥的事尽管开口,哥哥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兄弟办到!”
“那就多谢管家了。”李云冷笑着说道。
“哪里哪里,咱哥俩儿说什么谢呀……”
县令府衙后花园凉亭里,此时天气微凉,郭四爷在此做客,与县令把酒饮宴。
“四爷,这是你新收的仆人?气度不凡啊!”县令看着侧立一旁捧着剑的李云,笑着说道。
“他呀,在我的家丁里,也算中上等了。”郭四爷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了,他还会写诗呢,大人要不要出个题来消遣消遣?”
“哦?竟有这等本领?”县令很惊讶,又细细打量李云一会儿,才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儿新得了一副牡丹图,来人呐,去给我取过来。”
不一会儿,有仆人取来了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只见一朵朵牡丹,花团锦簇地盛开,灵动而脱俗,让人仿佛感觉置身于群仙宴上,看众仙娥跳舞一般。
“好画卷!”郭四爷不由赞叹起来,“捧剑仆,你就以这牡丹图为题,作一首诗吧。”
李云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缓缓开口:
“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
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
“好!好诗啊!”县令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又有些诧异地向郭四爷问道,“有如此才情,四爷怎么让他当个仆人呢?”
“哈哈哈哈,大人有所不知,他的才情,在我府里只能排个中上,要不然,我又凭什么当上这一家之主的呢?”郭四爷说道。
“啊?哦……你说……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县令才明白郭四爷的意思,不由尴尬地笑了起来,却一不小心笑呛着了,连忙取过茶杯喝了口茶。
“对了,大人找小人前来,不知何事?”郭四爷也有点尴尬,连忙转移话题。
“咳!这不是嘛,我这儿得了一批好货,是一些人从蜀道那边的山贼手下逃生带来的,里面有一个很擅琴艺的胡姬,我打算送给四爷。”县令放下茶杯说道。
李云听了就是一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就见四爷眼睛一亮,屁股下像被几十只蚊子咬了一样,完全坐不住了。
“这个……无功不受禄,小人……大人若是有什么事用着小人,小人万死不辞!”郭四爷激动地说道。
“事情还真有……”县令又喝了口茶,才说道,“犬子今年十九,听闻四爷令爱才艺过人,且年方二八,与犬子正合适,不如……你我两家亲上加亲,你看可好?”
“这……这……这是小女的福气,只是怕折辱了令郎。”郭四爷说道。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就让那胡姬来弹上一曲助兴,你我在此欢宴一场!来人,带那胡姬过来。”县令吩咐道。
很快,有下人带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异域女子缓缓行来,她的眼眸,是蓝汪汪的颜色,身上穿着狐裘装饰的异族衣裙,怀里抱着胡琴。
来到亭前,她扫视了众人一眼,等看到李云时,二人的眼神都是一滞,李云轻轻点了点头,胡姬才移开了视线,一直走到近前。
“这胡姬虽然口不能言,但听得懂我们中原的话,而且她的琴技,别有风情,绝非中原一路啊!”县令说完冲胡姬示意,有下人抬过一把椅子,胡姬缓身侧坐,轻拨琴弦。
琴音一起,众人仿佛置身于边陲塞外,看茫茫沙漠,莽莽荒原,无数胡人结庐而居,在篝火前欢唱歌舞。忽然,沙沙沙,风尘骤起,铮铮铮,荒野飞石。烟沙弥漫,狼嚎隐隐,妇孺呜咽,及至风止尘息,只剩一片荒芜落寞的景象。
弦止声息,胡姬的神情落寞,令人心生怜惜。
“郭四爷,这胡姬可就托付给你了。”县令开口打破了沉寂,也惊醒了呆愣愣的四爷。
“啊!好,好,捧剑仆,快把胡姬送回到府里。”郭四爷吩咐道。
“是!”捧剑仆绕到胡姬近前,说道,“请跟我走吧。”
二人缓缓行去,郭四爷犹痴痴地望着胡姬的背影……
“来,亲家,喝酒!我敬你一杯……”
“你怎么还是为奴呢?你们商队的首领不是被盗匪杀了吗?”李云一边牵着马,一边向胡姬问道。
“我为奴还说得过去,公子的身手,居然也在为奴,奴家可是百思难解呢。”声称不会说话的胡姬此时居然说话了,不但声音清脆动听,还非常清晰。
“我为了救你们,孤身引开那些盗匪。引开之后,出于一时义愤,打算把他们除尽,没想到大意受了偷袭,还好及时逃跑了。”李云说道。
“啊!你受伤了?现在怎么样,好了吗?”胡姬关切地问道。
“好了,放心吧。”李云淡然地说,“我向咸阳城的方向逃去,路上怕带着龙泉剑会招惹麻烦,就扔在路旁,我却在快到城前时晕倒了。这郭四爷把我和我的剑都捡了回去,还让我当什么捧剑仆。”
“噗哈哈哈……”胡姬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你是怎么回事?”李云问道。
“我跟着商队进到城里,跟着他们一起去找县令,以为能得到安置,再图后议。没想到县令霸占了货物,给他们分了点银钱打发了,却独把我留了下来。”胡姬说起来脸上带着怒意,“我见他们不安好心,也就不说话装哑巴了。”
“还有这样的事!”李云一皱眉,想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你别担心,既然你被奸商掳来,官府又不安排你,我就陪你走一遭,送你回家乡吧。”
“公子……当真送我?此去足有千里,何况蜀道崎岖险恶,又有盗匪时常出没,公子……”胡姬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云。
“哈哈哈哈……君子一诺千金,岂会有假?”李云笑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阁楼外,一个身影倏忽而至,缓缓开口道:“大小姐,李云有事前来禀报。”
“李公子,你来了!”郭小玉的声音从窗口飘了出来,“父亲安排你做什么捧剑仆,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和父亲说,绝不会让他如此折辱文士气节。”
“小姐心意李云心领,不过荣辱于鄙人,犹如浮云,轻重倒不相干。”李云说道,“此次前来,另有要事!”
“哦?公子胸怀宽广,小女佩服,不知有何要事,但讲无妨。”小玉说道。
“在下方才跟随四爷在县衙,听到令尊将小姐与县令公子做了婚约,特来相告。”李云说道。
久久无言。李云又开口:“小姐?”
“啊!”小玉的惊呼传了出来,又半晌,才说道,“既是父亲有命,奴家又岂敢不从呢。”
“之前不才听小姐弹奏相思曲,想是心有所属,何不与令尊言明?”李云问道。
“你可是要走了?”小玉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不敢隐瞒小姐,正是如此。”李云说道。
“我所恋之人……浪迹天涯,朝夕不定,若是他能招赘入府,我们还有结发之机,若是他不愿入赘,也只好相忘于江湖了。”小玉说道。
“这……”李云一愣。
“小奴自幼家贫,跟着父亲受苦奔波,眼下生活富足,但每每梦中忆起年少事,还是泪下沾巾,颠沛流离之苦,此生实再难忍受,惟愿那人一路顺遂,另觅佳人吧。”郭小玉站在阁楼里,像一只笼中的彩雀,发出凄婉的低吟。
“唉!”李云叹息一声,再度施礼道,“既如此,李云告辞了!”
小玉不再出声,李云只好转身,很快飞上墙头,又倏忽下落,不见了踪影。
阁楼里,郭小玉看着李云消失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只是口中轻轻念着: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不敢……卷帘看……”
郭府墙外,李云拔出龙泉剑,“唰唰唰”地在墙壁上挥动起来,很快,一首诗出现在院墙上,遒劲有力,铁画银钩:
“珍重郭四郎,临行不得别。
晓漏动离心,轻车冒残雪。
欲出主人门,零涕暗呜咽。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
写完之后,他飞身而去。
城外官道上,早有一人一马等在那里,李云牵过马向前行去,一边走着,他忽然回头问马上的人:“对了,胡姬,你叫什么名字?”
“白秋雪。”马上的女子口上回答,心中却暗想,“你姓李,我姓白,如果我们将来成亲,用我们的姓,作孩子的名,好不好听呢?”
远处已经隐隐看见山了,那山上,有崎岖险恶的蜀道,蜀道连通着的,是边陲塞外,僻远之地,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即使是清苦之地,也能有动人心魄的东西存在,比如那诗、那剑、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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