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题记

                              初遇

一天清晨，净空小和尚在院里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吵吵闹闹的。但是基于庙里的规则和师傅的教诲，他便控住了好奇心，没有探头去看，更没有去八卦，而是继续安静做自己的工作。

正从后房赶往门口处理突发情况的知客看到这个情景，便忍不住跟身旁的监院夸道：“明觉住持收养这个孩子没收错，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定力，果然有灵性呐！他别的师兄弟看到这种事情都好奇得很呢！”监院也认同地点点头，说：“没错，小净空是难得一见颇有慧根的孩子，往后不出岔子，定能修成正果。”谁知往后，监院会一语成谶。

此时正在庙外闹事的女人见到庙里管事儿的来了，便更加装腔作势了，甚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她说自己诚心来庙里上香，却在弯腰跪拜之际被人偷了东西，所以一定要寺庙给个说法。其实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寺庙因管理不周做出赔偿。知客和监院多番劝说讲理无果，女人依然不依不饶。就在他们形成僵局之际，围观者中的一个青衣小女孩用力挣脱了父母的桎梏，跑上前去指着那女人说道：“大婶，你可别诬赖寺庙和旁人，你的东西根本就没被偷！你是在行骗！我刚才在你旁边，看得可清楚了，你把你篮子里的东西放衣袖里去了，你这么诬赖就是欺负他们是和尚不能找你证据！”女孩儿说完趁其不备就凑近她拽了一下她的衣袖。顿时一片哗然。女人瞬间恼羞成怒，无地自容。

本来看热闹的人群顿时群情激奋，纷纷喊抓女人去报官。女人慌了，马上跪地哭喊求饶，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贫困实在逼不得已才至此干出这等事来。佛家慈悲为怀，监院观她粗衣褴褛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似编谎，便只警戒她即使贫困也不可干出此等违德违法的事情来，若有迫切需要，可向庙里求助。女人忙不迭应好，急急闪身溜走了。

青衣小女孩不解地问监院：“监院叔叔，你们不怕她是在撒谎吗？而且如果刚才我没有出来拆穿她，你们不是真的要被冤枉了吗？”监院看着小女孩清澈无邪的面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并和善地朝她笑道：“不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冤枉不了我们。而且，不是还有你这样勇敢正直的孩子在么？阿弥陀佛！”小女孩听监院叔叔夸她勇敢正直，顿时乐开了花，更加认同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尽管她父母教过她逢事不要多管闲事，但是她特别喜欢戏剧里的侠女，敢做敢为敢出头，所以她还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小女孩因为乐在头上没捏紧手中的帕子，帕子一个不小心就给吹飞了。于是，小女孩便赶忙去追。

风把小女孩引到了庙内院里。而恰巧净空捡起了那块小手帕。于是小女孩便走到他跟前，对他说道：“嘿，小和尚哥哥，这块手帕是我的，你还给我吧！”净空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把手帕递向了她。小女孩很喜欢这样温和友善的人，于是她接过手帕后便多问了几句：“我叫青莲，你叫什么名字呀？以后我可以常来找你们玩吗？”

“小僧法号净空。若小施主想常来玩的话可以先请示监院师叔。”（尽管净空没有八卦外面的事情，但是跟他比较要好的师兄刚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就对他说了，提起了眼前这个率真勇敢的小女孩。所以，他对她帮了他们忙的举动也是很感激的。）

由此天真烂漫的青莲便直接跑去问监院了，监院笑说：“当然可以啦。不过你要是想跟净空玩，须得他完成了当时的功课才行，而且玩耍时间也是有规定的。”青莲痛快地答应了监院叔叔的要求。

彼时的净空十岁，青莲八岁。

此后，青莲便时常跟随父母到寺庙里来，父母诚心诚意求神拜佛，而她则无忧无虑地去找净空玩耍。平日里，他们会在一起练字，爬树，掷石子，放风筝……净空会耐心地给青莲讲解佛教经典故事，而青莲也会神采飞扬地给他讲她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民间趣事。二人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萌芽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七年，青莲逐渐出落成一个清丽脱俗的少女，而净空也长成了一位容貌端正的少年。两人关系一如既往的亲近，但同时也在渐渐地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一次，青莲在给净空讲《牡丹亭》的故事时不禁感慨到：“杜家小姐杜丽娘在睡梦中就爱上了素昧平生的书生柳梦梅，多不可思议呀！她为什么会爱上一个陌生人的呢？真是想不通。”还没等净空说话，正在附近干活的见多识广的净法大师兄便开口了：“万心尽在自心，应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所念皆所欲，青莲妹妹你口中所说的杜丽娘之所以会爱上一个从未见过之人，其实所爱的也是她心中所求的。世上人那么多，她哪个人不爱，偏偏爱上柳梦梅，那是因为这个人跟她有相似的特质，能令她有一见如故之感。这种一见如故，在我佛门之中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轮回……”

青莲之前听别人说，净空的这个大师兄，在看破红尘剃度出家之前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具体是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净法大师兄自己知道了。他经历得多，所以知道事情多感悟多也是正常的。

“噢。”青莲对净法大师兄的解答似懂非懂。因为她还未完全开窍。

接着她便又去问净空：“净空哥哥，你说呢？”净空对佛理事理的悟性都极高，但在这一次的问题上，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看着青莲明亮清澈的双眼，他有过一刹那的恍惚。

“正如净法大师兄所言便是。”这是净空第一次敷衍青莲。而青莲个性单纯耿直，也没有想太多。既然想不通的问题，那就暂时不要去想就好了。

青莲伸手去拉净空的衣袖想要让他陪她出去玩，却意外拉到了净空的手。一只白皙柔软的小手碰到了一只修长宽厚的大掌。青莲望着眼前面容清隽神情恬淡的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仰望着他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他整个人的身形，完全可以把娇小玲珑的她给笼罩住了。所以她突然去抓他的衣袖，才抓错了位置。她急忙放开了他的手，脸登时有点红了，心如鹿撞。

“净空哥哥，时间不早了，我看我还是明天再来找你玩吧！再见！”青莲低垂着眉眼语毕，便转身像只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了。而在后面看着她慌乱逃跑的净空，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发生

青莲已到了及笄的年纪，父母便开始忙着替她张罗婚事。尽管青莲一万个不愿意被安排自己的命运，但她的婚事还是在父母的操控之下被定下来了。由于青莲正值最好的年纪，虽说容貌算不上倾城倾国，却也堪称楚楚动人，而家世亦清白干净，因而与之结亲的门户倒也不差。亲家姓李，算是中产家庭，其有三子，次子李鑫，便是青莲的成亲对象。青莲在父母的威逼之下去见了李鑫。只见那李鑫长得倒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而且谈吐得体、举止大方，是个极容易讨姑娘欢心的主。青莲挑不出他的毛病，但心里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净空的模样。虽说净空弗如李鑫俊俏，也远不如他能聊会侃，但她偏喜欢他的温柔持重。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青莲便开始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方面，她想要争取自己喜欢的人生，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而另一方面，净空是佛门弟子，深得住持信赖与喜爱，尽管出家人也可还俗，但她亦不想自私地去影响他的修行……

经过苦苦挣扎，最后青莲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去跟净空告白。因为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辈子，而下一辈子还能否遇到净空。她想，反正只是去告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罢了，决定权在他。即使净空很大可能会拒绝她的告白，那她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而此刻的净空，正在静静聆听师傅的规训。原来是明觉住持察觉出净空与青莲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了，便苦心劝说：“净空哪，你在众人之中灵性最高、悟性最强，以后在佛法方面定是大有作为的，你可千万别被一时的儿女之情动摇了那颗向佛之心呐！佛家讲究四大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世人要受轮回之苦，便因他们摆脱不了红尘中的七情六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个理，我知道你也听得懂，但是毕竟你现在还年轻，容易冲动，终究需要师傅提点。”

净空略微垂下眼睛又抬起，平静地回应明觉道：“我知道了，师傅。”

明觉欣慰地捋了捋胡子，点了点头。

这时候，师弟净英走了进来，跟明觉知会了一声，就对净空说道：“净空师兄，青莲姑娘来找你了。”

净空看向明觉，明觉和蔼地看着他说：“去吧，如果青莲姑娘真的对你有意，你跟她说清楚便可。现在你们也都长大了，不再是懵懂孩童了，经常会面，确实容易滋长别的感情，即使是闲暇聊天，也得注意点分寸才好。”

“是，弟子明白。”净空回道。

青莲让净空跟她到两人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一处安静的山洞里，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因为那个山洞离寺庙这边比较远，所以净空便在向监院请示过后，方才跟着青莲一块走了。

两人一路并肩而行，一路欣赏途中的风景，尽管途中无言，却也悠然自在。

到了那处山洞里。青莲站到净空的面前，微垂着脸，蝶翅般的眼睫毛敛住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不停地颤动着。忐忑了一会，她才抬起脸来，望着净空温润的眼，很认真地对他说道：“净空哥哥，我现在及笄了，家里人逼着我嫁给李家二少爷，可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跟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喜欢的人……是你。我知道你是佛门弟子，也知道你的师傅明觉住持很看好你将来接他的班继承他的衣钵……所以，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你可以选择还俗跟我在一起，我会努力说服我的爹娘退亲让我跟你在一起的！实在不行我们再私奔……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我，没关系的。”语毕，青莲双颊便像被火烧着了一般，连带着整颗心，都变得滚烫滚烫的。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净空在这静默的空间里听到了自己失序的心跳声。他为自己这愈发不受控制的情感而感到羞愧难当，愧对师傅，愧对佛祖。于是他忙闭上眼默念静心咒，试图让自己的心再次平静如水。看到净空如此，青莲仿佛也知道了答案，便强颜欢笑道：“净空哥哥，书中有道：君子不强人所难。我虽是女子，却也希望像磊落君子那般拿得起放得下的。你就当我刚才没说过那番话吧！再见！”

正当青莲失落地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净空急急地拉住了手，然后他在拉住她的一瞬间又迅速地松开。

“……你自己一个人从这里走回去，恐不安全，还是一起回去吧！”净空如是说。

青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是在意我吗？”

净空回避了一下她的眼神，道：“毕竟你一介姑娘家，我们又是多年相识，怎可不在意你的安全呢？”

青莲刚悬起的心又一刹那落空，她便不再理会净空，气鼓鼓地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去了。而净空却是一直不急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扎根

之后，青莲便再没去找过净空，而净空亦潜心修佛。明觉住持对此感到很满意。可是有一天下午，青莲的父母突然来到了寺庙里，说是要见净空。于是，净空便出去见了。而当他得知青莲失踪了的时候，这多日来维持平静无澜的心，终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因此，他便顾不上庙里的规矩顾不上去跟监院师叔请示，就慌慌忙忙地跑去找青莲了。这也是旁人第一次从这个一向从容不迫的少年温润的脸上看到了慌乱的神色。

净空把青莲可能会去的很多地方都找过了，但都没找到她，便心急如焚。一方面怕她已经出事了，另一方面又担心她此时正陷入危险之中，而自己却未能及时出现。净空长时寻找未果，就停下寻找的脚步，开始默念静心咒。过了好一会，他才逐渐冷静了下来，并想起了青莲跟他告白的那个山洞。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个山洞里的时候，果然看到了青莲正埋头抱着膝盖坐在一块石头上面，而一旁放着的，便是她的包袱。

青莲感觉到有人在靠近自己，便猛然一抬头，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净空。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青莲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惊讶，也有喜悦，更有悲伤。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理了理头发，抹了抹脸，才问他道：“净空哥哥，你怎么跑来这里了？你不应该是在庙里的吗？”

看着青莲泛红的双眼，净空心里一阵揪疼。他说：“你爹娘到寺庙里来了，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却到处都找不着人，便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青莲听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一下子扑到了净空宽阔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净空哥哥，我真的真的不想嫁给那个人！我只喜欢你……我现在终于明白杜丽娘为什么会喜欢只在梦里见过一面的柳梦梅了，也终于明白作者的那句话了。因为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原因的，也不需要理由，喜欢就是喜欢。就算有人比你更好，但我就是只喜欢你。”

汤显祖《牡丹亭》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时候外面变天了，风雨欲来，只见一道凌厉的闪电划过，而后听得雷声轰鸣。就在这越来越昏暗的山洞里，净空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回抱住了青莲，并低头蜻蜓点水一般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两人相互依偎着，不说话，仿佛时间就在此刻停止了一般，瞬间永恒。

青莲吾悦，难舍今生。世人常常困于心乱于情，因此要受轮回之苦。我本将心向佛祖，奈何今世与尔眠。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待风雨过后，净空便握着青莲的手，一起勇敢地走向他们最终的归宿。临分别时，净空送了青莲一条红色手绳，并温柔地替她系在左手腕上。然后，他对她说了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求佛

净空依然潜心修佛，而青莲却再也没了消息。只是每到深夜，净空都会虔诚地跪在佛祖的面前，默默地向他祈求和忏悔：弟子自知是佛门中人，责任在身，亦不能辜负师傅的教诲、众师兄弟的支持以及佛祖的恩泽，因此不求今生，只求来世。弟子心中有愧，亦不敢奢求，只愿用往后几生，来换得与青莲一世相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净空始终专心修研佛法，最终为佛门做出了一番不小的贡献。而就在他圆寂的前一天，他梦见了佛祖。佛祖垂眼看着他，面露悲悯，道：“净空，你可知，你在人间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圆寂之时本应即是你修成正果之时，可脱离轮回之苦，飞升佛位。只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执求，尘缘未了，有悖佛门之戒律清规。唉，也罢，念你也是一个痴情人，就允你所求了。只是，作为相应的惩罚，你要遭受轮回多世之苦，方可能如你所愿。”

净空应过。

净空踏进轮回之门并且走了一段路后，便看到了一片炫目的红。那是漫山遍野盛开的曼珠沙华，它们随息不时摇曳着身姿，看上去是那样艳丽、绝美而凄冷。《佛经》中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净空心中不禁感伤。而当他来到奈何桥边的时候，就碰上了一位面容慈善、手持热汤的妇人。那正是孟婆。

孟婆笑说：“这是前尘因果汤。快喝了吧，喝了才好上路。”

净空不想忘了青莲，便问：“可否不喝？”

孟婆道：“凡人不喝入不了轮回。而你是有修为在身的，我也不知你若不喝会发生什么后果。但我劝你还是喝了吧，前尘往事，何必留恋呢？你今生已尽，只盼来生罢。”

净空执意不喝，孟婆亦只好作罢。而看着净空缓缓离去的背影，她仿佛若有所思。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第二世

这一世，净空转生成了猎户之子。由于他没有喝孟婆汤，所以自出生起便带有前生的记忆，而孟婆之前所说的附带的后果便是他的双瞳会切色。一旦他受到外界刺激，情绪产生极大起伏，他的瞳孔就会由深黑色转变成黄褐色，正宛如他父亲所猎杀过的无数的狼的眼睛一样。

净空满二十岁那天，因依然固执不肯杀生继承老父亲的手活而与老父亲生出嫌隙，大晚上的就被逐出家门去反省思过去了。而当他漫无目的地逛进附近的山林里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狼叫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通身银白的狼就已经从隐秘的草丛里跳了出来了。那狼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停下，并用一双黄褐色的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净空直面着这冷血动物，心中却并不畏惧，反而怀有一丝悲悯。因他这世的父亲是一位顶级猎人，曾大肆猎杀过不少的狼，种下极重的血孽，即使他多番劝说父亲莫要赶尽杀绝也毫无作用，故而常常感慨难眠。那狼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并无一丝血腥味，并且他也不怕它，它便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就转身走了。而在狼走了没多久之时，那位顶级猎人便闻声赶到了。他看着净空，问：“儿子，那狼呢？”

净空不想说谎，也不愿看到杀缪，就只好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老父亲恨铁不成钢地淬了一声：“真没用。”

净空深感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