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日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编写和出版小说,其总量不计其数。然而,其中的绝大部分只是在小说历史之外的小说生产而已。它们生产出来只是为了被消费掉,在完成之日已注定要被遗忘。
只有在小说的历史之内,一部作品才可以作为价值而存在。怎样的作品才能进入小说的历史呢?首先是对存在做出了新的揭示;其次,为了做出这一新的揭示,而在小说的形式上有新的探索。
一个小说家必须具备存在的眼光,看到比现实更多的东西。然而,许多小说家都没有此种眼光,他们或者囿于局部的现实,或者习惯于对现实做某种本质主义的抽象,把它缩减为现实的某一个层面和侧面。昆德拉借用海德格尔的概念,称这种情况为“存在的被遗忘”。如此写出来的小说,不过是小说化的情欲、忏悔、自传、报道、说教、布道、清算、告发、披露隐私罢了。小说家诚然可以面对任何题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隐私这样的题材,功夫的高下见之于对题材的处理,由此而显出他是一个露阴癖或窥阴癖患者,还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
一个小说家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这意味着他与一切现实、他处理的一切题材都保持着一种距离,这个距离是他作为研究者所必需的。无论何种现实,在他那里都成为研究存在以及表达他对存在之认识的素材。也就是说,他不立足于任何一种现实,而是立足于小说,站在小说的立场上研究它们。
对于昆德拉的一种普遍误解是把他看作一个不同政见者,一个政治性作家。请听昆德拉的回答:“您是共产主义者吗?——不,我是小说家。”“您是不同政见者吗?——不,我是小说家。”他明确地说,对于他,做小说家不只是实践一种文学形式,而是“一种拒绝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集体相认同的立场”。他还说,他憎恨想在艺术品中寻找一种态度(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等等)的人们,而本来应该从中仅仅寻找一种认识的意图的。
2、如果说在政治和商业、宗教和世俗、传统和风尚、意识形态和流行思潮、社会秩序和大众传媒等立场之外,小说、诗还构成一种特殊的立场,那么,这无非是指个性的立场、美学的立场、独立思考的立场、关注和研究存在的立场。在一切平庸的写作背后,我们都可发现这种立场的阙如。
对昆德拉来说,小说不只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种看生活的眼光,一种智慧。因此,从他对小说的看法中,我读出了他对生活的理解。用小说的智慧看,生活——作为“存在”——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什么呢?
海德格尔本人也不能概括地说明什么是存在,昆德拉同样不能。然而,从他对以往和当今小说的批评中,我们可以知道存在——以及以研究存在为使命的小说——不是什么。
存在不是戏剧,小说不应把生活戏剧化。
存在不是抒情诗,小说不应把生活抒情化。
存在不是伦理,小说不是进行道德审判的场所。
存在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形象化的政治宣传或政治抗议。
存在不是世上最近发生的事,小说不是新闻报道。
存在不是某个人的经历,小说不是自传或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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