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滇南回来之后,109并没有紧接着就安排下一步勘探活动,这事儿本就不是能急得来的。丘老九当时抄写回来的数据信息,并没有多高的指示精度,测算方式与跟踪相隔很远的地震波流程相似,只能根据类似波动和磁极反应线长度来为判断结果提供大致的方向范畴支撑。更有价值的信息是我们几个人的直观见证描述,以及我们得以深入了解的一些关于悬空湖的特性特征,这对接下来的科研定项是非常有帮助的。正得益于此,丘老九被抽调到中央某部委,获得了一笔数目惊人的专项研究资金,用于置办更专业的精密设备和正式组建专题科研小组,很多当时国际上数一数二的专家级人物都参与其中,甘当他的副手。
丘老九跟我们的关系,变得热络起来,这是在他临去中央之前特地把我和二土匪叫到一起,推心置腹,无比详细的讲述了之前假死的前因后果,以及钱思婉和他在研究室独处那段时间的细节之后开始的。虽然我们两都并不是很喜欢他这个人,但基本可以撇清了他有什么不良动机的嫌疑。另外,也许因为同是“幸存者”,不管怎么样都算拥有了一段共同的难忘经历,也真正的开始重新接纳了他。自己身边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把已经有了交集的人定义为“叛徒”或者是“阴谋家” 总是让人不舒服的一件事,也是真的不想再去猜测过多,我们又不是国安警察,随它去好了。
他中间回来过一次,来看望过我们,人精神了许多,说起新研究所的设施配备与滇南山体研究所里的千差万别时,眉飞色舞,十分兴奋,还告诉我们,现在的科研进度非常快,相信不久就会派出另一支队伍去新的目的地,到时候还希望能够邀请我和二土匪一起成行。
二土匪听到终于有人说起下一步的行动有了眉目,表现的有些焦急,总是独自偷偷的跑到109厂部里去打听着消息。厂里,我们两个人现在是可以随意进出的,都熟悉。他在见过悬空湖的真容之后,更加惦记起自己亡故的妻女。那像在他已经放弃了希望,放荡不羁的胡乱生活模式中又找到了把能打开新宿命的钥匙,对那里包含的终极秘密渐渐地痴迷和狂热起来。
关于再次出发,我是犹豫的,钱思婉和老疙瘩的死,以及上次旅途中的所遇所见,都让我萌生退意。我怕再走,会把二土匪也从我身边夺了去。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重新坚定了信念,非去不可!而且绝对不容耽搁!
1991年冬天,我大概满了十岁。过去这一整年我都窝在109村子里,不曾出过山,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熟络起来,真正的融合进了山民的生活之中。我跟他们一起学了很多很多东西,上山采药,摘野菜和蘑菇,还有不同季节的不同野果以及怎样巧妙的捕捞河鲜等等等等。我还在宁婶儿和老村长的帮助下,在自住的碉楼前后开了几片儿荒,种起了许多蔬菜和果木。开始真正的喜欢和热爱着这种真切淳朴的生活。
109厂里的训练设施齐全,这给我提供了很好的条件来坚持锻炼,加上整年上山下河的户外劳作,让我的体魄很快强健起来。我也常去厂里的医疗站坐坐,到那里去听广播打发每日留出的休息时间,在那里会时常想念起钱思婉来,还曾经把给我做例行体检的一个护士错看成了她。那护士也跟她一样笑的很甜,温柔的告诉我,我的身高是1米53,体重36公斤,夸我长得高,就是太瘦了点……
大山里的日子过的悠闲,也有滋有味。但山外边的世界好像并不是这样。广播里的重要新闻一件接着一件,虽然听着觉得遥远,不过总能让人品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更加感叹此处的与世隔绝来。
12月25日,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苏联最高苏维埃于次日通过决议宣布苏联停止存在,叶利钦领导的俄罗斯联邦继承苏联主要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这个当时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和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就这样分崩离析,全面瓦解了。苏联解体,苏共解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遭受重大挫折。
好在我国早在1978年就开始布局改革开放,逐步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90年代开始更是走上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强国之路,并没有因此受到太过严重的影响,才让普通百姓的生活得以更加安泰祥和,整个社会一派欣欣向荣的经济大发展景象,实属不易。
所以,当丘老九给我寄来的信中提到我们很快就要去“俄罗斯”时,我还没有缓过“那就是苏联”的味儿来。他的信很短,被一个不大的牛皮纸信封装着,从字迹的笔锋中可以看出他写的时候心情并不平静。寥寥几笔,仅仅不过五行而已,言语之间并未提及更多的细节,但写在末尾的三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笔尖在写这三个字的时候仿佛用了极大的气力,有好几处笔画都戳破了信笺纸,上面写着——“看照片!”
照片?信封本就不大,里边如果有照片大概不用拆开就能凭手感捏出来的,可是当我把信封抖了又抖,看了又看,连信纸也都翻过来调过去的瞅了好几遍,哪有什么照片!
丘老九有时虽然愿意故弄玄虚,不过涉及到他的专业领域和这种有明显的写清了需要我来注意的要求时,他是不会乱布什么迷阵的。寄信前忘记了放?那也绝没可能!
109村的信件和其他邮寄物,都是先被山外红石砬子镇上的邮电局送到离这二十多里地的红石水电站值班室那儿,再统一由过路的军车或者等常沈杰从外边贩货回来时一起带过来的。常沈杰现在的生意做得很红火,听说在南方外省也有了合作伙伴儿,倒腾些什么不知道,都说是发了小财,可是我看他常年大部分时间也还都是留在109的,那辆曾经迎面压过我的柴油三轮摩托车他也还开着,每周跑个两三趟镇上,生活的倒也规律,没见他“阔”到哪儿。
我去他家找过,但这会儿他并不在村里,只好手握着信封,强行按耐住心里的疑惑和莫名的紧张回到家里。在屋里,我一会儿趴在小窗户上往外看看,一会儿爬到二层碉楼上再望一望,被高处的冷风很快吹了回来,但总觉得坐立不安。最后,我便索性穿戴整齐,推门走出去,靠在小石桥栏杆上等他,在这里风小得多,看的也远些,让人更能有个盼头似的。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此时隆冬已至,临近年关,更是冷。我紧了紧宁婶儿送我的旧毛线围脖儿,狠狠跺了跺脚。这围脖儿是用曲三子穿小了的毛衣拆了重新织出来的。曲三子比我大四岁,已经长得老高,可还总是带着个孩子王的架势,领着村子里那几个心甘情愿当他“手下”的小崽子们四处捣蛋,折腾的比以前更欢。
前年,也是冬天那会儿,听过路人说冬天熊瞎子冬眠的时候,会把秋日里弄到的野蜂巢都堆在洞里,留着醒来饿了的时候吃,一大块儿一大块儿的全灌满了蜂蜜,拿回来烤着吃,又甜又香!。曲三子便开始满村子宣传“熊瞎子冬眠就知道睡,去了到洞口就能拿回来好吃的!”,后来成功撺掇了几个半大孩子一起上大山里踩雪壳子,说是要掏熊瞎子洞。最后,大雪封山连个兔子洞也没找见,反倒把自己的一边儿耳朵给冻伤了,起了老大的水泡,灰溜溜的回了村,等那泡儿消了,半个耳朵尖儿从此蔫吧了下来,总是耷拉着。
这会儿,他正缩缩着脖子,从村里跑出来,手上拎了个小火笼儿,离着老远就冲我挥手打招呼,然后操近道儿从全是厚厚积雪的土豆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过来。
“你自个儿在这嘎哈呢?不知道冷啊?给你,快捂捂!”,他的脸冻得真跟红皮萝卜皮似的,把手里的火笼往我怀里一塞。
“哎呀!你慢着点,都是火炭儿,掉出来可咋整!” 我身子往后一缩,忙用两手接住。
“哈哈哈哈——,瞅你那熊样儿吧!这死老冷的,走吧?上俺家玩去呗?” 他抬起棉袄袖子擦了擦新冻出的两串青鼻涕,刚擦了一下,好像想起如果擦袖子上回去会被宁婶儿往死里骂,就改用两根手指头掐着鼻子擤出两条粘液,弯腰抹在雪地上,再翻手在雪上搓了搓,算是把自己弄干净了点。
曲三子上过几年学,别的没学会,只跟他们班主任学来了比吉林东北话口音更浓重的黑龙江风味儿东北方言。除此之外就是把浑身的皮子练紧了,因为学习不好,调皮捣蛋,他没少挨揍,班主任的教鞭削他都削断了七八根!后来课他也实在上不进去了,每天早上跟着水电站的班车到了镇上了,不去学校,往新开的百货公司里一钻,挨个柜台溜达,等到班车往回走的时候,他再搭上回家,从此逃起了学。
那年月,地方小啊,教育抓的也不严,个把学生不去上课都算正常,有的经常上一半就回家放牛去了,也根本就没有老师家访那一说。但那镇上也没啥地方可去,百货公司一共才有几条柜台,他天天溜达,终于有一天让宁婶儿给碰上了。
宁婶儿出村子的时候很少很少,那天去还是因为在山里挖了个品相挺好的党参出来,打算拿去镇上百货看看有没有人能给个好价钱收了。她这刚一进门,整看见曲三子正跟百货公司的几个中年妇女凑一块打扑克呢,嗷嗷喊着摔牌,瓜子皮子吐了一地。那必然是一顿好揍啊!
之后,曲三子就再没接着上学了。回村,该帮农的帮农,该瞎玩的就去瞎玩,该吃该睡都索性由得他了。宁婶儿没再指望他出息个啥,他可也是落得了个自在。
“不,我等会儿常把头,有点事儿想问问他。你先回吧。” 我见他冷,冲他扬扬手,示意他先回家。
“哎呀,能有啥事儿啊,非得在这候着?看这雪深的,数九寒天儿的一会儿就给你冻透腔儿喽,常叔还指不定啥时候才能回来呢!走走走!上俺家去,给你瞅点好东西,哎呀?你看,真事儿!” 曲三子伸手拉着我的袖子,直把我往回拽。
“哎哎!哎哎哎!你别拽,再给我衣服整坏喽!你等会儿!” 我一手还提着火笼怕弄翻了,一手扒拉着他的胳膊,撕吧了好半天才把他挣开。
“你等会儿,哎——等会儿!别整我!你看那边,那都来了,那不就是常叔的车么!” 曲三子不依不饶,非要把我带他家去暖和暖和,看他藏在家的“好东西”。就在这时,山沟沟中间的小路上,远远的看见一个蓝点儿,伴着“嗵嗵嗵,嗵嗵嗵!”的响声冒黑烟的正是常沈杰那辆笨重的柴油机三轮摩托车。曲三子终于撒了手,跟我一起跳着脚儿等他驶近。
“嗵嗵嗵!嗵嗵嗵!”
“哎!哎!哎——!常叔!这儿!这儿——!” 曲三子比我还积极,没等我吱声,他早就摘下棉帽子放在手中高高的冲着摩托车挥舞了。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哧——” 常沈杰把车停在我两前边,从窗户里探出一张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脸来,连眼睛上也带着一对儿大风镜。
“干啥呢?你俩在这儿。” 他问。
“报告首长!于征同志有要事找您汇报!请指示!哎呦!我帽子!” 曲三子啪的打了个立正,给常沈杰敬了个军礼,用力过猛,棉帽子都从后脑勺上飞过甩到了雪地里,他连忙回身去捡。
“去你奶奶的蛋!我哪有功夫陪你们玩儿当兵的把戏。新弄了点大马哈鱼,搁大车从丹东那边运过来的呢,你拿两条给他婶子送去吧。” 常沈杰笑着说。
“常叔,我是找你有事儿。这信是今早上你放我家门口的么?” 我从怀里掏出信封给他看。
常沈杰把刚从车斗子里拿出来的两条冻鱼又放回去,在前大襟上拍拍手,把手套脱掉,接过来。
“嗯!对!今早上我出门早,估摸着你没起来,就放你窗台上了。咋了?”
“那这也是你头天从水电站那带回来的呗?” 我接着问。
“你这个……可能吧,也行兴许不是,你这是霍老拐给我的,他说他搁地上捡的,我寻思可能我给大伙送信的时候掉了,让他跟后边捡了也没准儿,这上哪知道去,我哪能记得住那玩意儿。咋了?有事儿啊?谁来的信啊?” 他把信还给我,用下巴指了指信封对我说。
“哦,没事儿,就是信里说有个东西一起邮过来的,没找见,没啥事儿没啥事儿,谢谢你啊,常叔。”
“啊。我是真没看着啊,要不我回头给你问问霍老拐吧,看他是在哪儿捡的,没准掉那儿了呢?要是在咱村儿掉的,丢不了!”
“不用不用,我明天自己去他家问问吧。这一路怪冷的,你快回去吧。”
“也行!那就先这么地啊。给你!你也拿两条回家,吃不了也给二土匪一条吧,他最近也不怎么出去打猎了,没个肉星子过年可不行!走了,啊!” 他拽下4条冻得梆梆硬的大鱼,给我两条,又给曲三子胳膊上架上了两条。
“哎对,三子,你别捧着了,上车,我直接给你捎家去!反正都顺道儿!”
冬天,衣服不得不穿的厚厚的,行动起来不便,说起话来也不便,人们都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门儿,好让相互交流的话语能更好的穿透棉袄、毛衣和围脖儿,以及在它们上边冻成了白冰碴儿的哈气。这不自觉提高的大嗓门儿,也让每个人的性格都显得更加豪爽和亲切起来,成了可以暖冬的炉火。
我抓着两条冻得梆硬的鱼尾巴,往二土匪家的那排石头房走去。
那张遗失的照片,到底是漏寄了还是丢了,明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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