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唱

作者: 草原之一树繁花 | 来源:发表于2019-02-10 14:17 被阅读7次

     

    自 唱

    七天……

    第一天

    他被大屋从村里带到县城唱。

    大屋抱着他出门的时候,他忽然破钟一样哭起来,手指抠住了门框。大屋说,“不是把你送走。是带你进城,我陪着你。”

    他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抬起头,挥挥手说,“去吧,没事儿。”

    他这才放手。

    大屋拍一下他的脸。大屋说,“小样儿。”

    他按大屋说的老老实实地缩在黑乎乎的被窝里。爹跟他的烟全部被黑夜埋了。惟有自己的眼睛耳朵捕捉着被窝里外的光线声音。

    狗骑兔子“突突”地响,从村里蹿出去。

    有人说话,“大屋哪去啊?”

    “上县城买化肥去。”大屋一肚子假话,五脏六腑都是假的。

    大屋媳妇过门半年不到,就偷偷对大屋说,“我在外面打工,也看见残废的要饭,听说是被打残的,赚钱赚翻了。小屋这条件多好呀,又不算太傻。在家里白白浪费粮食,还不如出去赚钱。死在外边就死在外边,又不是在身边死去,口舌废得少,你爹妈也不会难过。我这是替你爹妈说话,别说我刻薄。”

    大屋翻白眼,翻完之后说,“就你能耐。”

    大屋花五十块钱买了一个话筒一个音箱,让他拿话筒唱。

    前一晚上,大屋还有他媳妇哄他。大屋说,“好好唱,回来给你说媳妇。”大屋媳妇说,“好好唱,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大屋媳妇心眼多,对大屋说,“明儿去不要让人看见。就说看病。大屋我告诉你,再怎么着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一路上,大屋嘴里咬着石头子儿说,“你敢露头我把你扔了。”

    县城到了。大屋看一个大楼门前,挂了好多五颜六色的旗子,还有大喇叭放着老鼠爱大米的曲子,大屋就把棉被揭开,对他说,到了。

    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声音一起拧成一个铁球扔过来,他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然后就发黑了。

    大屋说,“出来,你个傻玩意儿。”大屋把他的手指头从被子角上掰开。然后迈开大步,走了十来步,把他甩到广场边上。他浑身哆嗦,把脑袋窝裤裆里蹭在地上。

    大屋回身去三轮车上拿话筒音箱的时候,两个城管就来了。

    大屋不敢上前。呆呆地看着城管拿黑亮的皮鞋踹他,他筛糠似的抖着。然后,城管喊,“这是谁的?”

    大屋低下头。

    城管就一头一脚揪着把他扔进皮卡车厢,一股脑拉到郊区田地里,瞅瞅没人,又一头一脚揪着扔到一个垃圾堆里。害得大屋追得都快吐血了。

    从村里出来,大屋心里啪啪啪地打着算盘,想着还要指望他,所以骑着三轮车拉着他,出一身臭汗,觉得挺爽快。可是这一路追赶下来,骂城管骂得烦了,开始骂自己这个弟弟,想着早晚是个要了断的累赘,好几次恨不得把腿累折了算了,好给自己一个不追的理由。然后,回家对媳妇说,人都没了,还挣什么钱?至于自己的爹娘,还会怎么着?指不定还会把憋了二十年的闷气给吐出来,心情好着呢!

    他匍匐在垃圾堆里,双臂撑着身体,蚊蝇乱飞如团,肮脏的东西黏在身上,恶臭叠加的气味缭绕全身。呜呜地哭着呢。如果不是哭声,大屋看不出他来。

    大屋伸出双手把这团黑影拎出来。“哭个球!”大屋阴沉地说。

    光亮还没玩够,黑夜没有透。大屋朦胧的眼睛里插满了刺,加把劲儿就能把他刺死垃圾堆里。这些针刺他是熟悉的。

    电动车没油了。大屋默默地骑着三轮车往村里走,他像来时一样,窝在车厢脏兮兮的铺盖卷里,两只眼死死地盯着天空,希望裂出一条缝隙,泛白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嚅嗫着歌曲儿。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

    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

    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

    天已经黑到锅底了。除了天上的星星,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和大屋。大屋会不会痛下杀手?

    他是爹妈抬不起头的种子。她妈难产,刚生下来,他的哭声四乡八里都听得见。他三岁还不会走路说话,然后就真的不能走路,真的只会“嗯呐啊”地说话了。他妈给他喂饭,喂着喂着,鼻涕眼泪就一起流下来了,哭喊着,“上辈子我造了什么孽,让你来我们家报仇啊?”过年,村里人来拜年,酒酣耳热,有人就说,“老汤啊,让大屋哪天带到大城市扔了算球了。”老汤是他爹。他爹逢酒必醉。

    老汤呜呜地哭着说,“瞎球说,这也是一个命啊。”老汤其实也曾背着人,把他喂得饱饱的,穿上新衣服,背着他往深山里爬,趁他睡着扔在石碓堆里。多少次他哭喊着,救了自己的命。

    要不是自己,初中毕业的大屋,也不会去年才说上媳妇。他看到大屋阴沉得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神,就知道大屋的心思了。要是只有大屋在家里,出于生的本能恐惧,他故意大声唱喊,直到大屋喝叫,“别唱了!”然后,他安静地看见大屋眼中闪过熟悉的杀机。

    听得见星星打哈欠。大屋的喘息声由小变大,整个胸腔撑得满满的,黑夜变成一路的白天。他在这奇怪的亲情里睡着了。

    回到村里,爹妈已经睡了。村子都睡了,村里的狗听到大屋的呵斥声也睡去了。整个村子都像死去了一样。只剩下满天的白星星跟坟上开的花一样。

    大屋媳妇开的门。

    大屋半抱半撂地把他扔到厨房隔壁一个小屋的地铺上。

    城市里的东西在眼前闪动。大屋要关门,他说,“哥,我,我还想去行吗?”

    大屋说,“去个球啊!咋教你的?你都忘了?”

    他说,“我想起来了。”

    大屋恶狠狠地说,“想起来有个球用!”

    他能再次进城,完全是他嫂子的功劳。

    女人说大屋,“你个窝囊废,要不就别捡回来。要不就别回来。看看人家都是咋发财的?明儿你们俩都给我回去!”

    这个女人平时根本不跟自己说话。他一直想,要是再见到了,是不是向她告大屋的状。

    第二天

    再去县城,大屋先趟道,他出马。他出工,大屋收钱。

    大屋说,“你就跟在村里一样,那里没什么楼房,都是山旮旯,那人不是爹妈就是二叔三舅母,没啥怕的,该唱就唱。”

    他说,“要是我还被扔了呢?”

    大屋说,“废话那么多,给我唱。”

    “要是人家说我唱的不好呢?”

    “你个混球你都丑这样了,还怕人家说你唱不好?!我就在边上盯着你,不好好唱晚上没吃的。看我不饿死你。”

    他忽然感觉嗓子哑了。话筒捏得要瘪了。

    但是声音还是出来了,颤巍巍跟冬天没穿棉衣棉裤一样,然后声音爬呀爬起来,刺啦刺啦像夏天正午的太阳一样辣的刺人。唱起来了,吼起来了。

    春天里那个百花鲜

    我和那妹妹呀把手牵

    没想到声音那么大,这是自己吗?城里人傻呢,没见过世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走着路的,骑着车子的,开着汽车的。马上就有各种人围过来看他。

    他第一次享受这么多人的围观。

    人们认为他的声音天然美妙。人们在无数的电影电视二人转里,看到无数的侏儒潇洒的演出。但是,他的嗓音像冬天的柴草一样干燥,大大咧咧的风一个哈欠就把这柴草吹得粉身碎骨,扬起,雪粒子一样飞落。

    谁又知道,这嗓音也不是天生的,完全是喊出来的。如果不喊,这声音就像庄稼地里长的荒草,早晚被痛快地连根拔掉,然后沤进粪池子化到大气循环里去。他要吃要喝要拉要撒,他要看要站要说要听。他用唱告诉人家他活着。

    “这是个人吗?”

    “还会唱?”

    “是不是被人打残的?”

    “真可怜!”

    他看着人们围他转,盯他看,指指戳戳,嘀嘀咕咕。大屋说,“不要管别人说嘛干嘛,给钱就行。”

    他感觉这声音震动那么大,震得脑袋跟棉花一样开放。再看周边,楼斜了,马路裂了,人歪了。

    然后,人们真的给钱呢。钱雨点子一样没头没脑地飘,飘着飘着就飘到了大屋口袋里。不像村里,钱都埋在叔伯兄弟的枕头底下。

    晚上,大屋带他去吃拉面。

    大屋聪明,把他立在长凳上,弯着腰对拉面馆伙计说,担待担待哈,吃完就走吃完就走。

    他想不到担待的学问,大脑里一拨拨的老少爷们来听他唱,包括这些端着大碗吃饭的人,“噗噜噗噜”一口面条,然后抬头盯着他看。兴奋全闪在他的眼里,他伸直身子,甚至感觉终于长高了,可以跟大屋平视了。他环顾这拉面馆,把食客们溜个遍。食客们闪电一样躲过。

    拉面勾口水,勾欲望,勾起对娘胎的怀念。伙计白着眼把碗端上来,他抓起筷子开始玩儿命往嘴里拉扯面条,来得及就用舌头卷一下,来不及直接下肚,双手抱着大海碗往肚子里浇热汤,“吧唧吧唧咕噜咕噜”,嘴里肚里,上下都有动静。大屋一看再看,劈手夺了他的碗筷,他怵怵地停下手,嘴里还在咕嘟着。大屋小声但是严厉地说,“吃个球啊,吃了拉呀!少吃点!就该给你半碗!”他眼里的火马上要熄了,又闪了闪大屋,终于还是熄了。

    吃完饭,城里的灯光亮起,像过年一样。大屋给家里打电话,“三轮车坏了,晚上不回去了。”大屋媳妇很厉害,“你个王八蛋,坏不坏你知道,不挣到一千块钱别回来。”

    大屋说,“那行那行。”他看出大屋高兴着呢。

    住一个破落的小旅馆,标间,大屋把他安放在床上。

    大屋说,“我出去转转。”

    一间屋子、两张床、床头柜、一个大块头的电视机、卫生间,都是自己的。但是他只能在一张床上待着,下了床就上不去了,只能等大屋回来了。眼睛把白里发黄的墙面巡视来巡视去,只好拿着电视遥控器,快速地按键,一个频道一个频道皮影戏一样翻过来翻过去。画面折叠成奇怪的色彩把墙壁映射得花花绿绿。他喜欢上了小旅馆,喜欢上了城市。

    第三天

    县城毕竟是几个村子的人赶集的地方,换了几个地儿,就把县城穿透了。大屋媳妇打电话说,“干脆上市里吧。不整个几万别回来。你弄啥都行,别给我带花柳病回家。”大屋说,“混球啊,谁敢弄啥呀,还要留着生儿子呢!大屋媳妇说,我可是在省城打过工的,谁信!”

    一早,大屋好说歹说,一辆长途客车才同意把他放在行李厢,运到这个城市。下了车,骨快散了架,他知道作为他们这类人,承受力自小就被强化锻炼,比正常人厉害得多,骨头也很少用,趴在大屋背上一会儿就重新组装起来了。

    车站附近也有一个小旅馆。大屋租了一间房,然后花费一顿饭钱,得到停车场看车大爷的英明指点,在看车大爷醉眼里价值千金的帮助下,打了一辆“吭哧吭哧”冒白烟的黑出租,来到了商业区。

    这里高楼多,商场多,商铺多,闲人多。附近马路上没塑料袋、饭盒、烟头,隔几十米就能看见一个垃圾箱,大屋心里还挺踟蹰的。然后,看见两个人跪在马路边,低着脑袋,拿眼皮翻过路的人,身前铺着白纸,上面写满了红颜色的字,纸前放半个纯净水瓶子,里面一两张纸钞。

    大屋明白了放心了。

    大屋相中了这个地方。

    天还早。大屋急匆匆把他和音箱袋子背起来,又打车过来,对他说,“就这里。”

    两条马路交汇的一个拐角。一个商业综合体的门前,变成了他的工作区。

    他的姿势不能叫坐,不能叫躺,严重畸形的双腿规定他必须匍匐。蓝色的大褂下垫着一个板凳,在胸前做成一个支架。这让他能够抬起上半身,把长脸圆脑袋抬起来。青色的头皮。圆形的前额。黄色的眼球。左侧颧骨上一块灰色的胎记,胎记里一根黑色毛发。身子一侧的音箱强劲地迸发着伴奏音乐,把地上的灰土震得颤抖不止。

    于是,他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伴着密集的行人脚步,开始像破败的树叶在空中飘呀飘个不停。

    声音喊出来上不去马上就下来。像小男孩举着鸡鸡撒尿,脸憋得通红,就是越不过一段墙头,反倒被风吹散了,顺着墙壁吃吃地滑行。手里拿着话筒,他顺着音乐声嘶力竭地唱,唱,唱——

    我嘴里头笑的是呦啊呦啊呦

    我心里头美的是啷个里个啷

    妹妹她不说话只看着我来笑啊

    我知道她等我的大花轿

    另一侧那个最紧要的纸箱里,块块角角分分纸币硬币石子树叶一样落下,一两张十元深沉的颜色闪过,但从来没有绣着红光满面的慈祥老人的100元大钞前来盒子视察工作。

    晚上,他哥把他弄到隔断挡住一半的飘窗上。城市的灯光亮得像雨后的田地,又乱得像蚂蚁窝。他一直呆着不动,把城市看了几千上万个来回。

    大屋说,这光亮里埋着好多金子,看你的了。大屋的眼神过来拍拍他肩膀。

    第四天

    一大早,大屋难得地把他背到厕所,让他把自己打扫干净。吃一口牛肉干,喝一口凉水,这是要顶一天的。还不能屎尿多。大屋心细着呢。下楼,大屋对假装警惕的门卫点点头。到了地方,然后自己去吃早饭,然后蹲在哪个角落看着他。这都是说好的。

    天刚麻麻亮,城市还在伸懒腰,路灯毫无理由地爆表,清洁工清扫着昨夜疯狂的人们自以为谁也不知的证据,商场一扇扇金黄色的大门黑洞一样冷漠地泛着廉价的金色光芒。

    他匍匐在地面的一片竹席上,静听着人们的脚步声逐渐醒来。太阳像是一个巨大的灶台,一早起来,柴火就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他担心自己在太阳底下暴晒太久会变成一滩脏水。

    又到了山顶我走一遍啊

    看到了满山的红牡鹃

    一天下来,他并没有晒成水,相反身体里的水嫌弃他,沿着身体往外逃走,洇湿竹席,逃进砖缝里去。他变得干枯,要晒成干裂的路面了。

    入夜,路灯瞪大眼了,灶台里柴火的灰烬散布余热,人们的脚步已像冬天的野草一样稀疏,清洁工又开始为城市收拾后事。他还在地上匍匐着,耳朵精细地辨识大屋的脚步。

    回到住处,大屋仔细捡拾纸盒里散乱的碎钱,纸币捋顺捋平按面值大小在手里码齐整,硬币也分装布袋。大屋边整理,边笑,“我靠,就是比县城多。”

    他匍匐在床头吃馒头面包看电视。他忽然看大屋把树杈子一样的影子贴在墙上。想起小时候大屋这样吓他。可是再看大屋眯着的眼,没啥呀。

    他嚅嗫含混着吐字说,“哥,钱给我一半。”

    大屋把影子甩出一个缺口,抬起头说,“啥?你个混球要钱干啥?”

    他说,“反正我要。”

    大屋几乎是从他手里把馒头撕掉,扬着胳膊上石头一样的肌肉说,“你是不是想死?刚整了点钱就想造反?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马路边不捡回来?供你吃供你喝,还带你到大城市来耍,这不都是老子花钱,你挣的钱够个屁用。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他想说,要不给,我就把你玩女人的事告诉嫂子。但是他被大屋一顿话说得脑子空空的,整个人就缩了回去。

    大屋拍拍他的脑门说,“小屋,好好干。村里人都知道你能挣钱了,都夸你呢!回去给你娶媳妇啊!”

    馒头回到手上。

    大屋一如既往地出去转转。大屋很快就城市生活摸得透透的,什么样的门里面有什么,他都清楚。

    就在他要睡死的时候,大屋进来。大屋的哈欠要把一屋的灯光都吃掉了。

    第五天

    姓什么?不知道,谁让你在这里唱?不知道,还不走?他说不知道怎么走。一句话把年轻的城管说笑了,把看热闹的人群说笑了,大家想看更热闹的比如城管打他踢他踩破他的音箱之类。可是年轻的城管没有上当,没有遇到过呀!被录像了可就惨了。于是,蹓跶到一旁给队长打电话,老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老油条队长的意思。

    年轻城管说,“这乞丐影响咱市容形象,市长省长从这里过看见了,还不着急,到那时可咋办呢!”

    队长说,“你准备把他拉哪里?嗯,救助站?哪个救助站接受他?你不给人添堵吗?等着市长省长来,来了都好办。你急啥急!你该干嘛干嘛去。”

    城管于是脑洞大开,“嗯嗯啊啊”装作接听电话很快上车走了。

    然后,城管再也不来了。

    一切都收在大屋的眼里。大屋抽着烟,蹲在一栋大楼背阴的地方,眼神儿隔着马路刚好把小屋收进来。刚好能看见小屋身边那半个水瓶子。

    唱歌是他证明自己活着的唯一途径,他依靠唱歌划开空气,开辟空间,占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在世界的边缘建立自己的世界。

    五岁时,他忽然能够把旋律简单的小调“哧哧啦啦”地唱出来。村里人说唱一个给你一块糖,他就“嗯嗯呀呀”唱。然后在哄堂大笑中目光痴呆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嘴里的糖块身上,恨不得这糖块是一块怎么也消化不了的石头,轻松的甜味可以把自己的残疾之处全部打通。所以他每次都很卖力气地唱。哭喊的声音是他的个头,是他的控诉,是他的生活。他只管放开自己,竭尽全力,做到声嘶力竭。

    除了家乡的小调,他还会几首靠吼就能完成的流行歌曲,什么大花轿、兄弟、酒啊,大屋帮他录在盘上循环播放,他一遍一遍地跟着吼。

    我嘴里头笑的是呦啊呦啊呦

    我心里头美的是啷个里个啷

    妹妹她不说话只看着我来笑啊

    我知道她等我的大花轿

    刚开始他是把头抬高差不多九十度唱,边唱边得意拿眼去捕捉行人的眼神,他想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了。他想说,我会唱呢!但是许多行人看见他的时候,脸色发紧,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

    他看高大沉重的楼房,看眼神跟不上的汽车,看花花绿绿的广告。看着看着,就忘词了。猛然好像看见大屋枪筒一样黑得瘆人的眼神,赶紧低下脑袋。

    晚上,大屋揪着他颧骨上的毛发,骂他,“看什么看?不怕脖子扭断,给我老老实实低着脑袋唱,挣够钱了回家给你说媳妇!”

    他说,“我看看就不行啊?”

    大屋说,“小心人家揍你!”

    大屋在他面前是个不撒谎的人。

    大屋说的对,低着头趴在地上,他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残疾人,呈现给人们的是畸形的双腿、短小的躯干。他在世界上的面积极小,他占的体积也极小,他甚至呼吸的空气也极少。他是一株大地上刚出土就停滞生长的荒草,人们那高贵的同情心会从钱包里洒出雨露。几滴就够了。何况,这又是一个自己用声音痛说前生的算得上人的人。而抬着头呢,且不说丑陋的面容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摊模糊不清的骨肉怎么能够与人争平等?扰攘的嗓音不但没有填补距离反倒给自己增加了让人不适的攻击性,身体的残损成为自己趾高气扬的本钱了似的,闲适自得的人们既怕又厌,唯恐躲之不及,哪里还会施舍?自那以后他一直匍匐着低头唱。

    他并不完全懂一些歌的意思,只是跟着旋律节奏走,唱过千百次的大部分能够合起辙,词儿也能对上,精彩的高调部分,他都会出溜下来,他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走。边唱,他有时也会想起很多,只不过都是跟电灯泡一开一关一样,马上都闪过去了。

    大大小小的脚,各式各样的鞋,快快慢慢的步子从他的眼前掠过。停停顿顿之间,碎纸一样的纸钞、鹅卵石一样的硬币,从人们钱包的渔网里虾米一样掉下来,掉进他的水瓶里。

    大屋说揍的时候,拳头是攥着的。大屋的拳头说的最真实。

    过不久他真被揍了。一个晚上,大屋一直没来,路灯累的要闭眼了。几个赤膊的小伙子皮笑肉不笑地围他转,还说靠还有长这样的。这天他实在饿得不行,脑袋低低地垂着,嘴里呜呜地发着声音。一个小伙子对他没有回应显得不过瘾。嬉笑着说,“靠,这瓶子里还有钱哎,看看,看看,这么多,哈哈哈哈,好几百呢。”

    另一个说,“别拿,你这是抢劫,小心警察蜀黍抓你。”

    “来,看看这个怪物,睡着呢。”

    然后,他就感觉有硬底的鞋踹在身上。

    “这裤腿里是空的耶!”

    “来,翻过来翻过来。”

    另外几个硬底的鞋踩着他一起朝外用力。他从小到大还就被大屋一个人踩过,还是光着脚,即便那样他也会扭着脖子拼命伸长胳膊去抓去挠。父母去地里干活,大屋就折磨他,摁洗脸盘里憋他。他用唱歌带来的底气狠狠地哭,苦中作乐的父母数落大屋,他享受到了报复的快感。大了,辍学少年逗他唱,半根劣质纸烟把他呛得泪水长流,父母骂他们,可是他心里美滋滋的。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给,他会像鳄鱼一样尽最大力量摆动身体,嘴巴乌拉乌拉诅咒起来,最后往往招来一脚脚的蹬踏和辱骂。但是他嘴巴没有停,即便是嘴巴窝进土里,他也在辱骂。

    现在,这几只硬底的鞋踩了过来,麻木迟钝的身体长出了青草一样的嫩芽,嫩芽瞬间变成了锋利的锥子,随着他身体从地上腾空而起,刺向这几个青年。然后咚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哟,还会鲤鱼打挺呢!又一阵嘲讽之后,硬底的鞋再次生硬的地踩上来。

    他躺在床上,把黄眼珠瞪成红色,嘴里乌拉着双手比划着问大屋,“你去哪里了?”

    大屋酒气熏人,眼珠子比他的还红,少有地结巴着说,“他们那么多人!要不是我跑过来,他们还要揍你。你招惹他们干啥?”

    “我没有。我唱我的歌,管他们屁事?”

    大屋教训他的时候话就跟水一样顺溜。大屋说,“你个混球!你以为你唱的是歌?你以为人家听的是歌?人家就是可怜你!打你是因为你不老实!再说一遍,人家就是可怜你!城市的人看着面善,凶起来比村里的母狗母猪还厉害。以后就夹着脑袋给我唱,不许抬头。再抬头真不要你了!”

    唱歌只是一个屁,自己放放而已。

    抱一抱那个抱一抱

    抱着那个月亮它笑弯了腰

    抱一抱那个抱一抱

    抱着我那妹妹呀上花轿

    第六天

    七月,天气总是多变。

    大屋照旧去把他送过来,照旧对他说,我就在那个旮旯角坐着。实际上,大屋去郊区一个有名的寺庙玩儿去了。

    他可以一整天不喝水不撒尿。他可以把太阳弹射在身上的能量,转化成一声声高高低低、断断续续、扁扁平平的嘶叫,赢得四周眼的手的声音的鲜花。但是他还是希望下点雨把自己冲刷冲刷,让自己的声音长出新的嫩芽中看一些,更希望肚子里灌满雨水,能像在娘胎里一样飘来飘去。

    中午,万里晴空,一个霹雳,乌云就从埋伏圈钻了出来,瞬间占领了整个天空。鼓声雷奔,黑旗招展,雨,急雨,哗哗,很快把世界灌满了,让世界像在娘胎里一样飘来飘去。狂风锦缎似得的掀起黑雨抛洒,点点的车灯路灯窗户的灯,鬼魅一样伴着狂躁的雨声跳着舞蹈。

    行人车辆飘来飘去。

    大屋一定又去别的什么地方逍遥去了,或者像黑夜里寻找丢失的牛羊一样,打着手电筒正往这里奔跑。

    他被风雨妥妥地拴在原地。四肢卷曲,脑袋深深扎在胸口,胸口处捂着不大的音箱,两手攥着话筒,话筒对着嘴唇。那样子,就像一个早逝儿童尖尖小小的坟。至于那半个水瓶子,等到他拿眼去找的时候,第一波的风雨已经将它超度而去。他打着寒颤哆嗦的动作,很快被风雨不厌其烦地矫正。雨水周周密密,边边角角不留下一丝缝隙,把他浸泡着托举着拥戴着。就像在娘胎里最自由的时候。

    他的嘴唇依然在动弹着,也许是他发自内心的歌唱感动了风雨,风雨拍打着他鼓励着他。也许,在被动地过二十多岁的时间里,人们强加给他的东西很多很多,他承受的也很多很多,为了眼前的生存,过去的都像伤口所结的痂一样,他对它们已经麻木。什么感恩,什么无奈,什么屈辱,什么得意,什么幻想,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在一声声破碎的唱腔里闪过,闪过。

    抱一抱那个抱一抱

    抱着那个月亮它笑弯了腰

    抱一抱那个抱一抱

    抱着我那妹妹呀上花轿

    雨下得大,时间很长。也许老天爷打开水龙头就睡觉去了,忘记关开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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