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城塞,营房旁。
几只白天被战斗惊走的燕子在树枝旁盘旋,犹豫着要不要回窝,旁边营中士兵们正在高声笑闹,似乎不比白天安静多少。
打退了目前为止最为凶猛的一波进攻,李甘棠部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除了死难的弟兄,剩下的人多多少少都带点伤,但这并不妨碍大家饮酒高呼。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下次守城,能再砍死四五个叛军,也许刚上城头,就会被冷箭射中喉咙。什么国家大义、王道皇纲,都不如眼前的酒来得实在。
李甘棠不胜酒力,借口解手,从席间脱身出来。出门吹吹春夜的凉风,原本熏熏然的头脑渐渐清醒。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差一点就圆满的月亮高悬天空,洒下水一样的清辉。李甘棠走上城头,慰问了下值夜的士兵,蓦然瞥见不远处城垛边坐着的小道士。
小道士道号微明,李甘棠起先对他颇为轻视,此刻却只有感激之情。微明倚靠着墙体,眼睛望着月亮,仿佛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甘棠一屁股坐在微明旁边,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了。“小道士转头看到了李甘棠,立马站了起来,颇为局促地整了下衣摆,用稍显稚嫩的声音拱手赔罪道:”原来是李大人,小道方才未曾看到,还请恕罪。“李甘棠摆摆手,示意微明坐下,玩笑道:”不用这么紧张,救命恩人跟我说恕罪,那可真是折煞我了!“微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重新坐回到李甘棠边上。
李甘棠问道:”小道长年纪轻轻,法术精深至此,诚是英雄出少年啊!“
微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李大人过誉,日间之事,不过仓促之间机缘巧合罢了,也是大人命中有定数,不会折在此地。“
李甘棠笑笑,说:“小道长实是谦虚,功成不居,李某佩服!现下弟兄们正在下面吃喝,小道长独自在此,想是有些心事?”
微明脸色变得有些黯然,道:“不敢不敢,只是想起了相依为命的兄长。前些日子节度使大人带小道进山剿匪,小道的兄长也在军中,不想中了埋伏,兄长被陷阱重伤。小道本想施术援救,无奈伤势太重,一时止不住血,贼人又围攻上来,节度使大人下令撤退,于是……唉。”
李甘棠心下恍然,明白了那日初见之时,为何微明是灰头土脸、浑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虽然不是法门中人,但李甘棠从军前游历四方,对一些法术还是略有耳闻。神行之术虽然逃跑方便,但只能一人逃离,无法承担两人之重,微明如要救人,结果只能是双双殒命。
看着满目怆然的微明,李甘棠轻轻叹了口气,在微明肩上拍了两下。
失去至亲至近之人的痛苦,李甘棠再明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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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城塞三百里外,颜神镇。
一只略有些苍白的手拉开掉漆的门板,门把手处裸露的木质已经稍有些腐败,被早晨的露水浸湿,使得手指和掌心有一种柔软又坚实的清凉触感。孟曰义踏出家门,轻轻把门关好,在薄雾中向早市走去。
迫在眼前的战火,倒是没有减轻镇上人们赶集的热情。颜神镇习俗,逢三、八是集,周边的乡民挑着粮食土产奔赴集市,憧憬着能卖个好价钱,镇上的人也摆出自家织的布、酿的酒,用浮夸的言辞大声吆喝着。对于颜神镇来说,赶集在其本身所当然具有的贸易属性之外,更为人们看重的是其社交属性,卖鼻烟壶的摊主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跟临摊卖地瓜干的大爷讨论着年景,街坊们背着手在摊子间挪着步子,不时给碰到的熟人打个招呼。等到日头过午,集市又将发挥其文化功能,说书人、戏班子轮番亮相,直要闹到亥时才散。孟曰义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气息,在河阳府为官十几年,虽说位卑权轻,但也未尝懈怠,没有太多休闲的时间,像这等踩着方步一身轻松地在集市上转悠,可是在河阳时一天也没有过的,如今被罢职削官,遣回原籍,倒也难得清闲。只是每当想到现今混乱的世事,孟曰义都要叹一口气。
清闲的时光总是短暂。一个书吏打扮的身影从镇署方向急匆匆赶来,孟曰义在人群缝隙中瞥到了这张惊惶的脸,正是幼时同窗程林,在衙门里做个典狱文书。几乎同一时刻,程林也看到了孟曰义,匆忙的步伐忽然停顿,强行放慢下来,向正要给他打招呼的孟曰义使了个眼色。孟曰义心中一凛,刚张开的嘴巴又紧紧合上,心想,终于还是躲不过这场祸事。
程林顺手从旁边摊子上拿了块木雕把玩,眼角余光关注着慢慢走近的孟曰义,待到两人距离一臂之时,程林放下木雕转身,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几个字:
”河阳来人,快逃!“
孟曰义微微点头,向程林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程林也不敢再呆,往另一个方向踱去,绕了一大圈后,又折向镇署。孟曰义叹了口气,本来想去书摊转转,顺便买些纸墨,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回家吧,回家收拾一下。孟曰义以相同的速度反向离开了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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