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腊月二十八，我生平三十多年，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这是一个饱经风霜，顶天立地的男人在我有记忆开始，第一次流下眼泪。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也许很多都是命苦的，但我觉得父亲的命如果真的仅仅用命苦来形容，这也许是他的幸运。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随着我年龄的增长，随着我成立家庭，愈发的感觉到父亲命运的悲惨，所以我愈发的感受到父亲的伟大，坚强和包容。

        父亲三岁丧父，在那个饥荒的年代，爷爷和几个老乡到广元谋生，病死在外，村里人只带回来一个这样的消息，还有爷爷的几件遗物，连遗体都没法带回；之后奶奶改嫁，父亲十四岁丧母，奶奶去世后，父亲就成了孤儿，连一双草鞋都穿不起的孤儿，去理发店当学徒，靠着五分钱一个的头发钱养活了自己，靠着这份手艺省吃俭用熬到了成年，并用存下来的钱修建了生产队的第一座黑瓦房，之后的八年，父亲当兵，在部队上学会了开车这门技术，复员回到家已经二十多了，经人介绍认识了大他三岁的母亲，生下了我们哥俩，由于我是二胎超生，又赶上了计划生育最严的时代，生下我之后东躲西藏，最后还是罚款1700多块，在那个月工资几十块的年代，1700多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算是倾家荡产了。之后父母一起在沱江河边用黄牛拉河沙养家，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仅仅是因为一个在现在看来很普通急性肝炎，在土葬盛行的时代，母亲去世的时候却是火葬的，那时候穷的甚至连母亲的骨灰盒都只是一个普通的木柜子，因为根本买不起骨灰盒……父母双亡，盛年丧偶，留下一个三岁，一个一岁的孩子嗷嗷待哺，这种打击对于现在连养一个小孩都喊苦喊累的我，是无法想象的压力。坦白说，我所遇到的五六十年代的父辈很多，苦命的不计其数，但像父亲这样悲惨命运的，少之又少，尽管这样，我从未见到过父亲的眼泪，父亲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么坚强，乐观，诚实，理智，从不悲天悯人。

        而我现在就处在当年父亲最落魄的这个年纪，过着我自认为失败苦恼，但却比父亲当年的境遇好上万倍的生活，我才明白，我们所承受的，叫苦不迭的日子，也许正是当年无助的父亲憧憬中的美好生活！

        小时候对父亲有阴影，因为才一岁多，父亲就把哥哥交给了外婆，把我交给了姨婆带，我们的童年很少有父母的影子，在通讯还不发达的八十年代，我们哥俩只能一两年见一次父亲，并且都是躲躲藏藏的，没什么交流，感觉他很严厉，总是问我们成绩好不好，除了这份血缘，几乎没有太深的感情，甚至怨恨过父亲，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边而我们没有？如今我也对留在家里父亲带着的女儿深感愧疚，可我还可以几天打一次电话，还可以给她买玩具，还可以网络视频，甚至一年两次还可以较长时间的相处，对比起来，女儿虽然也是这个境遇，却远胜当年的我们，但我对她的愧疚之情仍时常在夜晚让我失眠到天亮。但我不会对别人去说这份愧疚，而是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去改变这个现状。我想当年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他对我们的愧疚自责之情不会亚于现在的我，像父亲这样挺过来的男人，更不会显得像我这样脆弱和多愁善感，而时间，是人最好的老师，当我走到了父亲的这个阶段，我自然而然的，深刻的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那种无奈，愧疚，自责，使我更加觉得对父亲的亏欠！

      几十年来，父亲基本不会谈母亲的事情，所以至今我连母亲的生日，祭日都无从知晓，甚至几十年来我都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我甚至以为，母亲这个形象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在脑海里形成一个有具体面孔的画面，直到前年，父亲从去世的战友那里找到了唯一一张父亲当兵时，母亲去部队上一起照的大合照，感谢今天的科技，我终于可以把这张照片永久的保存起来了。

        父亲对他的悲惨命运从不向别人倾诉，他只是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默默地为了这个已经破败不堪的家而努力，这样的日子一坚持就是几十年。

        父亲曾说过，对我们兄弟最亏欠的是教育，可父亲那时候的境遇就如现在常说的，我抱起了砖头就无法拥抱你，我拥抱着你就没法搬砖，在那样的条件下，我没有办法一丁点儿去责怪父亲对我们“遗失”的教育，懂事后，父亲最常说的话就是踏实做人做事，讲诚信，少崩面子，很遗憾，尽管我很想做到那个境界，但还是差的很远。但我一直都认为，父亲说的这些曾经让我觉得啰嗦无用的道理，随着经历的沉淀，越发的让我感到质朴和受用。

        因为成长的原因，我们兄弟各有各的性格缺陷，也因为这些性格缺陷浪费了家里或者是自己辛苦挣得很多的机遇和金钱，以致于我们兄弟的境况，在大部分这个年龄段的人中，并没有混好，甚至是混的很差，但我从不在意这些东西，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东西比所谓的混的好更重要，我更渴望父亲健康，家庭和睦，这些不是有钱能买到的。

        父亲的生日，我应该有二十来年没有参加过，因为在农历三月初，小时候在读书，父亲在外，长大后在打工，父亲在家，我还记得父亲五十的时候，我在读大学，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吃顿好的，而他却因为大雪封山不能运煤困在了贵州的深山中，在饥寒之中掰了几个路边玉米地的玉米烧着吃，这让我让父亲吃顿好的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都没有达成，仅仅一个电话，父亲传来的还是那句俗透了的话，好好学习，踏踏实实做人，我这边你别管。

        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本铁了心要回家的，那时候刚好女儿还小，买了房，压力大，父亲说他自己办就行，有亲戚有战友，有大哥大嫂在家，说我刚出来没多久就别回去了，赶紧努力存钱，就连我打的一点生日费用父亲也没有花而是全额帮我存了起来，我本以为父亲两个儿子，我不在，大哥一定会参加，却不想因为家庭的事，就在一个城市，哥哥嫂子居然没去！！！父亲的六十大寿，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人生没有那么多十年，我也没有想到，这些电视剧上演的琐碎家庭的闹剧会发生在我家，给父亲这么大的遗憾，早知如此，我应该回家的！

        我永远亏欠父亲，而父亲没有任何亏欠我们的地方，即使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那个年代，那个条件下，我自认没法做到父亲对家，对我们兄弟的那份责任，它的确不完美，但那是在那个条件下是父亲能给予我们最好的东西，我深深地自责和愧疚。

      父亲用一辈子的操劳，把他一辈子的资产都尽量平均的分配给了我们，使我们兄弟都有了半套房子，受愧继承的这点小资产也许在别人看来很少，但这是父亲一辈子操劳养我长大，读书，成家后剩下的所有，而且都是他打拼出来的，而我，给了父亲什么？一年的几个电话，一个要他帮忙教育的孙女和为数不多的生活费，每年过年给的那少得可怜的孝敬费，父亲从没收过，都算在了我们的预存经费里面，为我们做装修房子，早点回家的绸缪，对比父亲给予我的和我给予父亲的东西，真是无地自容！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轮回，人总是欠父母的债，却又无私的把债还给了自己的儿女，父亲从来不向我提养老的事情，甚至说的很轻松，我死后你们把骨灰洒了就行，每每听到父亲说这些，心如刀绞！

        父亲老了，有的不明真相的人说父亲有些高傲，不肯低头，我从不觉得父亲高傲，反而我觉得父亲顶天立地！因为父亲不欠谁，他尽到了一个男人对家的责任，对朋友的义气，为何要低头？更不应该为我们后人低头，而是应该我们去反省我们的过错，我们给予了父亲多少？我们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多少？光明正大应得的有多少？这不用比，我欠父亲太多太多，余生都还不完。

        老婆说，我们家拍个全家福怎么那么难，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一张，去年满怀期待的我心想，今年应该有大全家福了吧，结果还是老样子。也许我天生不那么世俗，不喜欢把资产，钱，房子这类字眼天天算计在心里去比较，去衡量得失，每年回家，我都避开这些影响家庭和睦的话题，不发表任何观点。我始终认为，继承和义务是对等的，我根本没有做到，至少目前还没有做到为人子的义务，我没资格去奢望继承父亲自己打拼下来的的东西，所以关于这类烦心事，我总是回避，即使父母主动咨询起这个话题，我总是一句话，钱是你们的，房子也是你们的，你们爱怎么办都可以，不用向后人交代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这不是客套话，因为我没有任何资格去左右父母的意见，怎么办都是他们的权力，他们也不用因为这种事情去发愁，而应该发愁的是我们如何尽到我们作为后人的义务和孝心。

        然而每年都避不开这类话题，而今年，因为这些事情，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的男人留下了眼泪，感觉父亲老了！当曾经电视剧上那种老泪纵横的画面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给父亲点一支烟，故作轻松的说，爸，别想了，一切顺其自然，不用管我们，你又不欠我们什么，开心过年身体健康最重要。

      时间是人最好的老师，可惜我明白的太晚，现在的我只希望父亲健康长寿，没那么多烦心事，家庭和睦，融融恰恰，这对于目前的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2017年农历腊月二十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如果有，也希望是喜极而泣的眼泪，但愿吧！

 

父亲的眼泪